天目山中笔记 ¤ 徐志摩
佛于大众中 说我尝作佛 闻如是法音 疑悔悉已除
初闻佛所说 心中大惊疑 将非魔作佛 恼乱我心耶
── 莲华经譬喻品
山中不定是清静。庙宇在参天的大木中间藏着,早晚间有的是风,松有松声,竹有
竹韵,鸣的禽,叫的虫子,阁上的大钟,殿上的木鱼,庙身的左边右边都安着接泉水的
粗毛竹管,这就是天然的笙箫,时缓时急的参和着天空地上种种的鸣籁。静是不静的;
但山中的声响,不论是泥土里的蚯蚓叫或是桥夫们深夜里“唱宝”的异调,自有一种各
别处:它来得纯粹,来得清亮,来得透澈,冰水似的沁入你的脾肺;正如你在泉水里洗
濯过后觉得清白些,这些山籁,虽则一样是音响,也分明有洗净的功能。
夜间这些清籁摇着你入梦,清早上你也从这些清籁的怀抱中苏醒。
山居是福,山上有楼住更是修得来的。我们的楼窗开处是一片蓊葱的林海,林海外
更有云海!日的光,月的光,星的光:全是你的。从这三尺方的窗户你接受自然的变幻;
从这三尺方的窗户你散放你情感的变幻。自在;满足。
今早梦回时睁眼见满帐的霞光。鸟雀们在赞美;我也加入一份。它们的是清越的歌
唱,我的是潜深一度的沉默。
钟楼中飞下一声宏钟,空山在音波的磅礴中震荡。这一声钟激起了我的思潮。不,
潮字太夸;说思流罢。耶教人说阿门,印度教人说“欧姆”(
O──m),与这钟声的嗡
嗡,同是从撮口外摄到阖口内包的一个无限的波动:分明是外扩,却又是内潜;一切在
它的周缘,却又在它的中心:同时是皮又是核,是轴亦复是廓。“这伟大奥妙的”(
使人感到动,又感到静;从静中见动,又从动中见静。从安住到飞翔,又从飞翔回复安
住;从实在境界超入妙空,又从妙空化生实在:
“闻佛柔软音,深远甚微妙。”
多奇异的力量!多奥妙的启示!包容一切冲突性的现象,扩大刹那间的视域,这单
纯的音响,于我是一种智灵的洗净。花开,花落,天外的流星与田畦间的飞黄,上绾云
天的青松,下临绝海的□岩,男女的爱,珠宝的光,火山的熔液:一婴儿在它的摇篮中
安眠。
这山上的钟声是昼夜不间歇的,平均五分钟时一次。打钟的和尚独自在钟头上住着,
据说他已经不间歇的打了十一年钟,他的愿心是打到他不能动弹的那天。钟楼上供着菩
萨,打钟人在大钟的一边安着他的“座”,他每晚是坐着安神的,一只手挽着钟槌的一
头,从长期的习惯,不叫睡眠耽误他的职司。“这和尚”,我自忖,“一定是有道理的!
和尚是没道理的多:方才那知客僧想把七窍蒙充六根,怎么算总多了一个鼻孔或是耳孔;
那方丈师的谈吐里不少某督军与某省长的点缀;那管半山亭的和尚更是贪嗔的化身,无
端摔破了两个无辜的茶碗。但这打钟和尚,他一定不是庸流不能不去看看!”他的年岁
在五十开外,出家有二十几年,这钟楼,不错,是他管的,这钟是他打的(说着他就过
去撞了一下),他每晚,也不错,是坐着安神的,但此外,可伶,我的俗眼竟看不出什
么异样。他拂拭着神龛,神坐,拜垫,换上香烛掇一盂水,洗一把青菜,捻一把米,擦
干了手接受香客的布施,又转身去撞一声钟。他脸上看不出修行的清癯,却没有失眠的
倦态,倒是满满的不时有笑容的展露;念什么经;不,就念阿弥陀佛,他竟许是不认识
字的。“那一带是什么山,叫什么,和尚?”
“这里是天目山,”他说,“我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带的,”我手点着问。“我不
知道。”他回答。
山上另有一个和尚,他住在更上去昭明太子(1)书台的旧址,盖着几间屋,供着佛
像,也归庙管的。叫作茅棚,但这不比得普陀山上的真茅棚,那看了怕人的,坐着或是
偎着修行的和尚没一个不是鹄形鸠面,鬼似的东西。他们不开口的多,你爱布施什么就
放在他跟前的篓子或是盘子里,他们怎么也不睁眼,不出声,随你给的是金条或是铁条。
人说得更奇了。有的半年没有吃过东西,不曾挪过窝,可还是没有死,就这冥冥的坐着。
他们大约离成佛不远了,单看他们的脸色,就比石片泥土不差什么,一样这黑刺刺,死
僵僵的。
“内中有几个,”香客们说,“已经成了活佛,我们的祖母早三十年来就看见他们
这样坐着的!”
但天目山的茅棚以及茅棚里的和尚,却没有那样的浪漫出奇。茅棚是尽够蔽风雨的
屋子,修道的也是活鲜鲜的人,虽则他并不因此减却他给我们的趣味。他是一个高身材、
黑面目,行动迟缓的中年人;他出家将近十年,三年前坐过禅关,现在这山上茅棚里来
修行;他在俗家时是个商人,家中有父母兄弟姊妹,也许还有自身的妻子;他不曾明说
他中年出家的缘由。他只说“俗业太重了,还是出家从佛的好。”但从他沉着的语音与
持重的神态中可以觉出他不仅是曾经在人事上受过磨折,并且是在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的
人。他的口,他的眼,都泄漏着他内里强自抑制,魔与佛交斗的痕迹;说他是放过火杀
过人的忏悔者,可信;说他是个回头的浪子,也可言。他不比那钟楼上人的不着颜色,
不露曲折:他分明是色的世界里逃来的一个囚犯。三年的禅关,三年的草棚,还不曾压
倒,不曾灭净,他肉身的烈火。“俗业太重了,不如出家从佛的好;”这话里岂不颤栗
着一往忏悔的深心?我觉着好奇;我怎么能得知他深夜趺坐时意念的究竟?
佛于大众中 说我尝作佛 闻如是法音 疑悔悉已除
初闻佛所说 心中大惊疑 将非魔所说 恼乱我心耶
但这也许看太奥了。我们承受西洋人生观洗礼的,容易把做人看太积极,入世的要
求太猛烈,太不肯退让,把住这热虎虎的一个身子一个心放进生活的轧床去,不叫他留
存半点汁水回去;非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决不肯认输,退后,收下旗帜;并且即使承认
了绝望的表示,他往往直接向生存本体的取决,不来半不阑珊的收回了步子向后退:宁
可自杀,干脆的生命的断绝,不来出家,那是生命的否认。不错,西洋人也有出家做和
尚做尼姑的,例如亚佩腊(2)与爱洛绮丝(3)但在他们是情感方面的转变,原来对人的爱移
作对上帝的爱,这知感的自体与它的活动依旧不含糊的在着;在东方人,这出家是求情
感的消灭,皈依佛法或道法,目的在自我一切痕迹的解脱。再说,这出家或出世的观念
的老家,是印度不是中国,是跟着佛教来的;印度可以会发生这类思想,学者们自有种
种哲理上乃至物理上的解释,也尽有趣味的。中国何以能容留这类思想,并且在实际上
出家做尼僧的今天不比以前少(我新近一个朋友差一点做了小和尚)!这问题正值得研
究,因为这分明不仅仅是个知识乃至意识的浅深问题,也许这情形尽有极有趣味的解释
的可能,我见闻浅,不知道我们的学者怎样想法,我愿意领教。
十五年九月
(1)昭明太子,即南朝梁武帝长子萧统,立为太子,未及位而卒,谥号昭明。他信
佛能文,曾招聚文人学士,编集《文选》。
(2)亚佩腊,未详。
(3)爱洛绮丝,十二世纪时一位法国青年女子,因与她的老师阿卜略尔恋爱而导致一
场悲剧,终而遁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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