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无故事 ¤ 李澍
在堪培拉住了十五年了,一個故事也沒有。日子太平淡了,小城的人也太平淡了——沒有名士風流,也沒有豪族顯貴,就連一國之首——John
Howard都不願意住在這里,眞是讓堪培拉枉爲一都。
堪培拉沒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物倒也清凈,什么搶銀行,殺人的事在前幾年是根本沒有的,近年隨着人口的增長偶有發生,但比起別的城市來還是少得多了。
小城的寧靜平和確實令很多人稱道,小城寂寞荒涼卻不是很多人能夠忍受的。堪培拉佔地面積較大,政府對蓋高層建築有極嚴格的控制,於是堪培拉就只有一座座矮矮的小樓搭建在闊大的院落里平鋪在曠野上。到了晩上,天空格外寥遠,星星格外繁多,人影卻沒有一個,眞象回到了揷隊的鄉下。十幾年來送走了一個又一個的朋友,獨留下了自己。
有朋友從倫敦來,奇怪我怎么能夠在這么個死寂的小地方一獃就是十幾年,我大覺慚愧,仔細審度一下自己,也就心平氣和了。成吉思汗,拿破侖生下來是佔領世界的,毛澤東生下來是做偉大領袖的,伊麗莎白泰勒生下來是傾城傾國的,戴安娜生下來是做王妃的,我來到這個世界卻是象圖雅老弟説的;是“湊數”來的。旣然是湊數來的,就沒有那么多的選擇。香榭大道,比利華山莊,曼哈頓,倫敦雖好,卻是只能任由伊麗莎白泰勒們挑選,我有沒有份,還要看命運的安排。
77年毛主席他老人家過世,國門裂開一條小縫,一些有海外關係的人趕緊乘機逃出去了,我也萌生了去國之念。可惜別説祖宗八輩,就是推朔到唐朝那輩也只到了西藏,還沒有飄洋過海,所以海外關係是斷然沒有的。我的選擇也就只能是個零。到了79年,留學之風漸起,我的意念又死灰復燃,可惜我來到這個世界雖然帶來了一些這樣那樣的技巧,卻獨沒有帶着語言天才,考託福,申請奬學金是沒有份的,於是只能退而求其次,好在那里還留了一條小路給學語言的。待我把一切路子搞通,找到了經濟保證人,借到了錢,已經是1981年了,美國給語言生的路子已經堵上了。就在山窮水盡疑無路的時候,一個朋友得到了澳大利亞國立大學的奬學金,他信誓旦旦地説;一到堪培拉就爲我聯繫一所學校。他沒有失言。我於是就來到了堪培拉。當時我對澳大利亞所知甚微,僅知道它是南半球的一個大島,島上有一種動物叫袋鼠。
到堪培拉的第一天,是個星期五的下午,街上眞的除了我和出租汽車司機,一個人也沒有。
第二天是個星期六,有幸被好客的澳洲人帶去觀賞市容,便被小城的潔凈,美麗震驚了,知道天本該是這么藍的,樹本該是這么緑的,人本該是住在繁花緑草環繞的家里的。
星期一到了敎室,只有我一個是來自中國大陸的,其他均是來自法國,瑞典,德國,日本。他們來澳洲旅遊,順便再學一下英語。堪培拉對於他們是一個新的旅遊點,對於我卻是歷盡千辛萬苦想要到達的一個彼岸。課堂上他們歡聲笑語,我卻是驚魂未定。由於學生不多,班級分得不細,瘦小的英國女老師根本不管誰聽得懂,誰聽不懂,哇啦哇啦只管講下去。歐洲來的學生流利地回答着老師的提問,日本學生也還能應付,只有我常常是滿頭霧水,所問非所答,不時引起全班的哄堂大笑。我記得最清楚的是enjoy這個英文單詞,現在這個詞對於全世界的中國留學生已經是最熟悉,最喜歡,也是運用得最自如,最瀟灑的了,可是對於剛剛從中國的出來的我,卻怎么也不能弄明白這個詞。我們生在紅旗下,長在革命中,每天聽到的是:“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綉花……”,“要斗私批修!”,“時刻不忘階級鬥爭!”……誰敢去Enjoy
themselves?在我們的生命里根本就沒有這個詞。老師讓我用Enjoy Oneself造句,我把這個詞理解成了“自我欣賞”“自我享樂”的意思, 我按照孔夫子“克己復禮”與偉大領袖毛澤東“斗私批修”的敎導造了一句“We
shouldn't enjoy ourselves”,引得那些瑞典、法國的學生笑得前仰後合。我這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么一個詞,才知道世上的人還有另一種活法。
儘管如此,我還是慶幸能有這樣的語言環境,它使我能夠很快跟上全班的步子,漸入佳境。
到了第二學期,班上又來了兩個大陸留學生,一個是上海女孩,漂亮、伶俐,卻沒有一點上海女孩的嬌、俗二氣,令人舒暢。另一位是個北京人,操一口地道的北京英語,比日本學生的英語還難懂。可是我們那個瘦小的英語老師卻無論是北京味的、日本味的,還是印度味的英語她全能毫不費力地聽懂,眞是奇迹。
到了第二年,中國留學生就多起來了。待我下半年學完離開那個學校的時候,中國來的留學生已經差不多夠組成一個班了。
由於那時候的學費不高,只有一,兩千澳元,打工也好找,一年多的語言生涯沒怎么覺得就過來了。萬事開頭難,語言關過了,剩下的就不難了。87年,在大部份留學生還在做清潔工,餐館工,苦寫論文的時候,我便得到了堪培拉國立美術館美工組的工作,似乎是捷足先蹬了,便沒有了野心,又加上每天能與世界名畫相廝守,就更忘了外邊的世界。待到十年混下來,許多當年在一起學語言,在餐館打工的同學都已搖身一變成了各種公司的董事、老闆,我卻還不過是個政府部門里的四級職員而已。眞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倘若我當年沒有找到美術館的工作,倘若我當年不能在堪培拉駐足,也許就到倫敦,曼哈頓……去另謀生路了。
十幾年匆忙勞碌的生活使我根本沒有時間去考慮堪培拉是個什么樣的城市,是否應該離開這個小地方選擇一個更好的地方活活。對於一個早年從大陸出來,一文不名的新移民到了一個新地方,首先想到的是要站住腳,其次是要有一碗飯吃,而且不要吃得太辛苦,別的實在是很難顧及到了。再説,城市再大,人口再衆,可交的朋友也就是那么幾個;街道再繁華,商店再多,對於沒有購物癖的人也是視而不見。北京大不大?人口多不多?到頭來還不是要跑到這里來尋清凈。
今年是我來到堪培拉的第十五年,也是我在國立美術館工作的第十二個年頭,該歇歇了,該留意一下住了十五年的小城了。開車沿湖去上班,驀然抬首,一片濃艷的秋色映在碧藍的湖水當中,恍若仙境,這才想到:幾十年混混耗耗,求的不就是這一方凈土嗎?幾十年尋尋覓覓,夢的不就是這一片桃花源嗎?……小城難道不就是我最好的選擇嗎?這大概也就是我十幾年戀戀未去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