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錢孫  ¤ 水華


    我認識老趙已經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剛剛趕走了日本鬼子,內戰煙雲又起, 松花江南岸炮火連天。松花江北岸的小鎮H市,由於遭受日本帝國主義十四年的統治, 弄得經濟衰敗,民生凋蔽,百姓貧窮,文苑荒蕪,連一所像樣的文化設施也沒有。一 些學校也是勉強維持上課。

     大約是1947年秋,我到一所中學任教。這是由民主政府合併過去幾所“國民高等學 校”而成的“聯合中學”。戰爭環境,學校經費困難,教師的薪水也是半供給半薪 金;寫教案、印講義,只能用發黑的草紙,或廢舊的白紙;至於教學參考書,也只好 靠自己想辦法了。

     有一天,教師們正在辦公室裡吃午飯,忽然,由外面走進來一個五十多歲的漢子, 背著一個大布袋。他中等個兒,白淨的面龐,二目炯炯有神,只是從花白頭髮可以 看出他已不年輕。進得屋來就向大家鞠了一躬,然後自我介紹:“敝人姓趙,趙錢孫 李的趙,現以賣書報為業。請各位女士、先生多多關照…”幾句像京劇道白似的話語, 把大家逗得好笑,不僅對他的書報感興趣,連對這位不速之客也油然產生了幾分好 感。只是稱呼大家為“先生”、“女士”覺得不好意思,不夠時髦。因為那個時候, 類似這一些稱呼已被列入“資產階級思想意識”范疇,正在被“同志”所代替。

     說是有許多報刊,其實那時能看到的也就是《東北日報》等幾種地方新聞。倒是蕭 軍辦的《文化報》和其對立面《生活報》頗受知識分子的歡迎。從此,這位老趙每 周幾乎都來校一次,帶來一些報刊,供大家選購;同時向他預定需要的書籍,由他設 法代購。也不知他從哪兒弄的,許多市面上很難看到的教學參考用書,他都能一一地 買來,什麼《康熙字典》、《辭源》、《英漢辭典》、《唐詩三百首》等等,解決了 備課的急需。日子長了,人也熟了,大家就與他開玩笑,管他叫“趙錢孫”。他思考 半天說:“孫就孫,只是錢要不得,這年頭錢多了是禍。哈哈哈,你們說是不是!?”

     一天下午,我正在為一名學生多次不交作業而發火,“為什麼老師佈置的書法作業 不寫?作文也多次沒交?”“沒有本。”“那為什麼不去買?”“…沒有錢。”原 來那個孩子的父親久病,靠母親揀廢品維持生活,家境十分困難。這樣的貧苦學生, 不只一、二個,而是有許多。我覺得我的責備是沒有更多道理,只好說:“你回去 再想想辦法,儘量完成作業。”不料,這一幕正好被老趙看在眼裡,記在心上。沒 過幾天,他特意來到學校找到了我,從那個大布袋裡,拿出來幾本經書,什麼《金 剛經》、《道德經》之類的,有十多本。他說:“把它們折開翻過來,寫字、畫圖 不是挺好麼。”別看這些黃紙印的經書,而且年久變褐,可是對於家境貧寒的學生, 不晤是“雪中送炭”。我問他還能不能多弄幾本?他說,“多乎哉,不多也。”後 來我才知道,這些經書,原來是從一處被毀的寺廟裡揀來的,大批經卷、藏書、字 畫已經都“處理”完了。

     1949年春天,主要戰場已推進到大江南北,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大批幹部隨軍南 下,接收新解放的地區。我也調到市裡文教部門當上了一名科員。一天下午,老趙 來到局裡的大辦公室,還是那套舊制服,一雙布鞋,背著他那個大布袋。他來到我 的桌前,拿起搪瓷杯,咕嘟嘟地喝起來。他說他是剛從車站賣報回來,剩下一些報 刊供大家選購。這次除了報紙外,又增添了《觀察》、《民主青年》等多種文藝和 教育方面的書籍和刊物。看到他那風塵僕僕、疲憊不堪的樣子,也許是出於同情, 或者是看在多年的交情,我們幾個人紛紛上前搶購一空。當然,是恪守信用,許多 人是先拿書、後付款,到月末發工薪時保證付清。這也算是趙錢孫對老書迷們的一 點優惠。

     在“隨著經濟建設高潮的到來,必然出現一個文化建設高潮”的號召下,新的書刊 不斷增加,一段時間,老趙的生意委實很紅火。他跑工廠、下農村,送書到學校、機 關,大批精神食糧源源送到廣大青少年和機關幹部手中。為此,他還買了一台新自行 車,以車代步,提高效益。不過,還是一雙布鞋,舊布帽,只是上衣做了一身灰布中 山裝。

     記得那年冬天,北方雪大,天氣很冷,正是新年前夕。學校、機關許多單位都在準 備排練文藝節目,急需得到文藝演出材料,於是,大家也自然想到趙錢孫。果然,他 來了,還是背著大布袋。也不知他從哪兒弄來了好幾種演唱材料,有劇本、歌曲、快 板、相聲等,真是急人之所急,幫了個大忙,把幾位導演、指揮樂壞了。午間,導演 特意留他到附近的小飯館吃鍋烙、喝羊湯。他很興奮,一邊舉著酒杯,一邊學著孔乙 己的模樣,連說:“多乎哉,不多也。”導演說:“趙錢孫,孔乙己怎比得了你,他 不過是幾顆茴香豆,一錢米酒。我們有蔥爆羊肉、羊肉鍋烙、羊湯。”老趙也一本 正經地回應:“這是新社會,他是白吃,我是自食其力,勞動光榮麼!連你們局長 還說我這老頭子是為繁榮文化事業作貢獻呢。”

     那以後,又過了多少日子,他匆匆來到機關,帶來了大家預定的《學習》雜誌、 《新觀察》、《人民文學》、《文藝報》等。他悄悄地走到我的身邊,小聲地問: “有什麼風聲嗎?”我說:“黨內要開展整風。”他眯縫著老眼,用手撓著他斑白稀 疏的頭發說:“你們黨內整風,為什麼還要讓我也要去參加學習?”我讓他喝點兒 白開水,他搖搖頭,只是吸著“握手”牌紙煙。我看他精神憂鬱,有些緊張,便對 他解釋:“趙錢孫,你緊張什麼,你要相信黨的政策,你賣你的書刊,你又不是 ‘一小撮’。”他說:“黨的政策不錯,就怕…‘人生七十古來稀’多乎哉,不多 也。”心情沉重地走了。

     一個多月過去了,一個新的政治運動鋪天蓋地而來。人們只知道它的來勢洶湧,但 誰也不知道它會如何結束,結局如何。機關的運動還處於深入學習文件、提高認識、 端正態度階段。領導層已開始“排隊摸底”。風雨已經襲來,但還未滿樓。大家還 盼著老趙能夠帶來一些學習材料,以便“掌握武器,投入戰鬥”。我心裡也納悶, 他怎麼這麼些日子沒來呢?一天早晨,剛上班,老趙的朋友、局裡的會計老李用極 其沉痛的語調說:“趙錢孫來不了啦…他走了!”大家頓時一愣,心像被石頭壓著 往下一沉…半天我才想起還欠他兩期雜誌的錢呢。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到老趙,經打聽,有人說他是在一次騎車送書刊途中,突然患 腦溢血搶救不及時死在路邊。也有人說他在一次會上挨了批。原因是他曾把《胡適 文集》賣給一個“有問題”的人。還把經書傳給學生,散布“迷信思想”…

     這麼些年,他跑遍小城的街頭巷尾,也不知他風風雨雨地跑了多少路,賣了多少書 刊,連他的真名也不知曉。但我知道,自己從他手裡買到上百本的書刊,而我付給 他的是按定價的二、三角錢一本雜誌,一元左右的教學參考書。如今,還欠他的雜誌 錢…這錢怕是還不了啦!

     多年來,每當我想起趙錢孫和他晚年的坎坷遭遇,我的心底就會湧起陣陣苦澀的、 凄冷的、感傷的思緒。但願這一類已經過去的蠢事、怪事、醜事,不再出現。至少 也應是“多乎哉,不多也”吧。

     嗚呼,趙錢孫。

         1984年作   2003年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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