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月子
——澳中文化異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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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
童年印象
在北京長大的我,對那塊地方產婦生產後坐月子的方式印象很深。可說是感
到有些神 秘,有些不明白,又有些好奇。不管冬天還是夏天,房間裡總是一概的熱。
產婦和嬰兒被關在密不透風的房間裡,產婦穿著很厚的衣服,頭上還包著頭巾或戴
著帽子。我小的時候北京的冬天大多數居民靠生煤爐取暖,北京的冬天那麼冷,要
燒那樣熱的房間恐怕要很多煤才行。 當時北京的煤又是定量供應,真不知道每家每
戶是怎樣儲備那麼多煤的,可能家裡其他人要作些奉獻吧?
產婦的房間是不能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出入的。我當時總覺得那些產婦一定是
生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否則怎麼會被關在房子裡而且要有人照顧呢?我的感覺
是產婦和嬰兒怕風,怕冷,怕吵。最讓我眼饞的是產婦每天像過年一樣吃魚吃肉喝
雞湯,這一點讓人最羨慕 。
過些年後,看到我的嫂子,姐姐們坐月子,她們已可以自由出入家中各個房
間,除了經常被家中長輩提醒多穿衣服,少看書之外,她們看起來並不像我幼年印
象中的產婦們“病”得那麼厲害,只是坐月子期間敢洗澡的還不多(也有各別的敢
洗)。當時已經讀大學的我對這一切已不覺得那麼神秘,只是還不明白為什麼坐月
子時產婦不能洗澡,外出和看書,還要進補。聽說是:如果沒有坐好月子,在那一
個月之內生了病,日後無論怎樣醫治,都無濟於事。我對這種說法還要問為什麼,
可是沒有找到滿意答案之前,就來了澳大利亞,一住七年,生孩子和怎樣坐月子的
問題就出現在面前。
澳大利亞觀感
剛到澳大利亞時,我最愛看那些不同年齡的孩子們,有坐在推車裡的,有躺
在手提籃子裡的,有裝在布袋子裡(sling)掛在爸爸媽媽胸前後背的。孩子們通常都
比成年人穿得少。我的印象是,澳大利亞的孩子不怕冷,不怕風,還跟著大人滿街
跑。
我懷著第一個孩子時,有一次去做孕期檢查。在醫院門口看見一個產婦手裡
提著一個睡在籃子裡的新生嬰兒,在醫院門外走來走去。她對待那個裝著嬰兒的籃
子在我看來也不夠小心謹慎,晃來晃去的,好像那籃子裡裝的不是一個小生命,而
是市場上剛買回來的一筐菜。產婦光著腳,沒穿襪子,穿一雙拖鞋,運動短褲,短
袖襯衫。堪培拉的秋天雖然陽光燦爛,但秋風依舊很涼,我沒生孩子比她穿得還多。
真有些替她擔心。
類似這樣的事情見得多了,我對產婦不能著涼受風的說法更找不出答案了。
左思右想後,我自己定了一個中西結合的坐月子方法:我不能忍受一個月不洗澡的
傳統,估計自己好動的性格也不能老老實實在家裡待一個月,但不會大冷天光腳穿
拖鞋在外面走來走去,儘量避免吹冷風,但也不掛個棉門帘子在門口擋風。適當補
一補我不反對,但不能吃得太胖了,懷孕時長的肉還發愁呢,不能再長胖了。適當
運動,以不覺得疲勞和不適為標準。這樣定好了標準,就等著嬰兒出生了。
生產時刻吃冰塊,喝冰水
沒過多久,我就發現這種折衷的作法並非我想像的那樣容易做到。產程初期,護
士多次很客氣地問我是否要洗澡。關於生產過程中洗澡,在懷孕時的產前課和有關資
料中已經讀過,西方人認為沖淋浴是一種很好的緩解陣痛的好方法,而且鼓勵夫婦一
起入浴,讓丈夫幫助妻子按摩而減輕疼痛感,同時在精神上給予妻子鼓勵。老實說,
這是一個好主意,並且對一些產婦很有幫助。可是我覺得一直在水下沖會消耗很多
體力,所以只洗了一次就拒絕了以後的建議。應該說除了消耗體力外,我當時一定
是有坐月子不能洗澡的想法在支配我,既然生完孩子不能洗澡,那生的時候洗澡一
定更危險了。
生產過程中,我做深呼吸來緩解陣痛,這樣我被弄得口乾舌燥,護士就端來
了冰水。我身體雖痛苦,頭腦還清醒,知道坐月子不能吃涼的東西,又不好意思讓
護士單獨為我準備不冷不熱的水,加上陣痛又很劇烈,就喝了兩口有冰塊的冰水。
後來產程並不順利,醫生建議做剖腹產,我別無選擇。醫生護士們一陣忙亂,
好在有丈夫在身旁守候,讓緊張疲乏的我稍有安慰。孩子總算生下來了。一覺醒來,
我們一家三口已被安頓在溫暖明亮灑滿陽光的病房裡,護士馬上端來了一大罐子冰
水。我搖搖頭,心想:這可犯了大忌了。她又熱情的建議:你的嘴唇很乾,含一塊
冰吧。我只好點點頭說“就一小塊。”我把那一小塊冰不僅含化了,而且含到近似
我體溫的溫度時,才慢慢嚥進嗓子裡,接連不斷的咽了幾次後,我覺得非常舒服,
微微的涼意從口腔到喉嚨直到我的身體內,又解渴又提神。從那以後,在醫院的一
個星期裡,我喝了很多冰水。出院後回到家,我們夫婦帶一個新生嬰兒,沒有經驗,
沒有老人指點,全靠護士的建議和書本經驗,手忙腳亂的,有時我自己還要下廚房
洗菜做飯,冷熱水就更分不清了。
產後洗澡吹風
我剖腹產後第三天,護士就建議我沖淋浴。這一次,我有點被嚇著了,心想:
我不想一個月不洗澡,可是也沒準備剖腹產後第三天就洗澡,便婉轉的說:“明天
吧。”其實我的本意並非真的明天,而是要等到刀口拆線後再洗澡。在這之前,我
從未做過手術,只知道在中國手術或剖腹產後很長時間才可以洗澡。沒想到第四天,
又有另外一位護士建議我沖淋浴,起初我還有些猶豫,但看他(她)們並沒有合夥
改造我這個中國人的意思,而且看見其他產婦個個頭髮濕淋淋的走進走出,就問護
士產後第四天沖淋浴是否對我的傷口有影響,她說,洗完澡後你會感覺很舒服,這
幾天你一定出了很多汗,傷口也需要清洗。我向她談起中國人坐月子的事,她雖然
態度很和藹,但好像並不怎麼感興趣,也不太瞭解。澳大利亞以多元文化著稱,產
科護士課程中沒有中國人(和其他國家) 坐月子的文化,實在是一種遺憾。
又過了一天,另外一個護士不僅建議我洗澡,還要讓我到陽臺上去吹風。她
說我在床上躺的時間太多,臉色很不好,需要一些新鮮空氣,讓我到陽臺上去坐一
會兒,而且讓我不要擔心,她會幫我照顧孩子。她說得那樣客氣,而我因為在醫院
的空調房子裡住了幾天頭疼得厲害,就多穿了一件衣服,在我丈夫的陪伴下,在涼
風習習的陽臺上坐了二十分鐘。吹完風後,頭疼明顯減輕,只是那幾天心裡總是嘀
咕,那麼大的風會不會把我吹壞。現在看來,她是對的。我還是好好的。
產後憂鬱症
我的兩個孩子都在澳大利亞出生,我們夫婦在這裡都沒有親戚,家人又不能
前來陪伴,除了我丈夫之外,只有一個嫂子和侄女在我生了第二個孩子後從奧克蘭
來我家住了十天。可以說,我沒有坐中國人意義上的月子。這不僅因為我沒有飯來
張口,時刻有人守候在身邊的條件。而且我也受不了不洗澡,不刷牙,不出門,不
見客的生活。別說一個月了,一個星期也受不了,更重要的是,不得不承認,我們
居住在另一種文化氛圍中,不知不覺已從陌生,習慣到效仿。
來澳大利亞前,我一直認為西方人不坐月子,(那時我把坐月子這件事理解
為完全是中國式的而沒有其他內容)從外表看她們確實不像中國人那樣坐月子。但是
澳大利亞人對產婦精神上的恢復給予極大的重視。他們認為產婦和嬰兒在六周之內
最脆弱,這包括身體和精神兩方面。在身體方面,出醫院前,護士囑咐我不要提過
重的東西,比如裝滿了水和濕尿布的水桶,這會影響子宮的恢復;換尿布的台子高
度要合適,以免彎腰過多而造成腰背疼;母乳喂養時,產婦要找自己和嬰兒都舒服
的姿勢;產婦要穿舒服輕便的鞋;鼓勵作產後體操;最後,如有問題,請教醫生。
可以看出,西方人對產婦在身體方面重視程度遠不如東方人,但他們對產婦精神上
的恢復給予較多關注。
當代西方人把坐月子的重點放在產婦精神上的需要。醫學衛生的書上和關於
生育孩子的小冊子上都寫著,產婦生產後三至五天,會有不同程度的情緒變化,比
如:易哭,情緒脆弱。書上會告訴讀者,這是因為產後荷爾蒙分泌變化引起的。這
種症狀叫“嬰兒憂鬱”(baby blues)。如果症狀歷經數周,個別產婦會有情緒失控
的表現,這就是產後憂鬱症( postnatal depression, PND),具體表現有:情緒低
落,缺乏信心,失望甚至絕望,愛哭,感到悲傷,情緒轉變迅速,失眠,不能集中
注意力,飲食習慣出現混亂,感到內疚和恐懼。
我的一個朋友在生完第二個孩子後對鮮血和黑暗出現恐懼心理。她生產時大
出血,身邊又沒有親屬照顧。好在澳大利亞對產後憂鬱症很重視,宣傳得又廣泛,
她在生病期間很清楚自己的病情,能夠很好的配合治療,經過藥物和心理治療,她
現在已完全恢復。
前幾年在堪培拉,新聞報導說有一個產婦情緒失控後開車,撞向路邊的障礙
物自殺。我在聽到這一消息時心裡想,不知道當時她的丈夫和家人在哪裡。試想如
果有家人在她身邊,譬如說像在中國看護月子婆那樣,家中人能夠放下手裡的事情,
陪她說說話,或發現問題鼓勵她去看醫生,她和她的孩子或許還活在人世吧。我自
己也在生完第一個孩子後,沒有原因的,不由自主地流過淚。像我這種輕微的症狀
很快就會消失,症狀嚴重者一定要找醫生和藥物治療。那並不是某些人嬌氣或精神
脆弱,而是因為荷爾蒙的分泌,我們需要知道的是,婦女懷孕和產後是一個很特殊
的時期,坐月子應該是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概念。
現在我們學西方的東西多了,又只看見她們帶著新生嬰兒滿街跑,難免覺得
這樣做很時髦。殊不知,西方人雖然不像我們中國人那樣坐月子,卻有嬰兒憂鬱(baby
blues)之說,而且我以前不知道,很多西方產婦很羨慕中國婦女產後可以有專人照
顧。我生第一個孩子住在醫院時,有一位護士看見我丈夫和另外一位香港產婦的丈
夫經常守候在他們的妻子身旁,就非常羨慕,並多次表示,她下一輩子一定要嫁一
個中國人。雖然是句玩笑話,卻也可以聽見她的心聲,對她丈夫在她生完孩子後匆
匆趕去上班而深表遺憾。我的一個英文老師也對她產後回到家拖著疲憊的身體自己
做飯而表示不滿。
為什麼要坐月子?
我發現東西方對待生孩子這件事和產後數星期這一階段,既有相同之處又有
明顯區別。
相同的地方是都認識到這是人生的一個特殊階段。(從產婦的角度看,其實
是一個“危機”時期)因此,中西方都認為這個階段需要特別對待。我猜想這是人類
共同的東西。任何種族的人恐怕都會在生孩子後經歷類似的心理和生理過程。但是
中國的傳統對待這一“生”之危機,與現代西方人觀念的共同點僅僅到這一點便沒
了。再往下便是不一樣的地方。
中國人的態度和方式是創造出“坐月子”——這種像禮儀一樣的習慣。坐月
子的要緊處是把產婦和嬰兒與外界封閉起來,產婦身旁總是有老人或七大姑、八大
姨守候著。她們不僅隨叫隨到,而且看守產婦,為她的情緒低落說話、打氣。產婦
被看得跟作監的人似的,自然不會有機會和地點幹出獨自開車撞大樹的事情。坐月
子期間,全家的親戚熙來攘往,如經歷年節,個個來家吃飯,然後在外間守著談話,
還得看一眼嬰兒後才肯走。產婦絕對不可出裡間屋子。在幾十年前聽說連床也不得
下。等到嬰兒滿月那天,酒席一擺,產婦才能從坐月子的房內出來。這時標誌“生”
的階段也自然結束了。從此以後愛幹嘛就幹嘛。坐月子期間不幹活,獨吃好東西的
特權當然也沒有了。這種生之危機跟死之危機有類似之處,都需要給予特殊照看,
或需要有一定的禮儀來幫助渡過。我們的祖先和仍在傳統中的人就用坐月子這樣一
種禮儀來渡過人生中的這一特殊階段。
相形之下,現在的西方人雖然對死亡仍保留禮儀的形式,但他們對生的危機
卻不再有多少禮儀性的行為了。他們把這一階段當作病理來處理。他們研究了荷爾
蒙分泌和情緒變化的關係後,把有嚴重症狀的產婦當作病人,給予藥物和精神治療。
而對像我這樣的輕症產婦則只是提醒提醒。好像人只是各種分解開的器官一樣的。
這些器官各有自己的功能,每一種症狀可歸結於某種功能的缺陷或紊亂。生孩子使
荷爾蒙變化,結果就是產後抑鬱的發生。好像這種事只是某個器官的事情,跟人這
個精神和肉體的整體無關。即使有關,也只當作某一個體的事情。說到底這個個體
頂多與造成生孩子這件事的丈夫有關。除此外的其他人肯定是沒關係的。即使丈夫
在這種情況下也插不上什麼手,他除了將產後的妻子丟給醫生或心理專家外便不知
道做什麼了。像我在生孩子住醫院時遇上的那個下輩子要嫁中國人的護士說的,她
丈夫將她和嬰兒拉回家擱下,就自己上班去了。這完全不是絕無僅有的。我的英文
老師是另外一個例子。西方的理性主義和醫學科學觀在這件事上表現得再清楚不過
了。這個社會當然不會有全家老少動員,親戚朋友和街坊都參加的過滿月這種熱鬧
事。現代西方這一套科學的解決問題的方式就是以合乎理性和有效益為本。既然各
別產婦有問題,那麼,就讓她一個人看醫生便得了。犯不上讓個個產婦坐月子,更
不需要動員全家都上陣幫忙。他們又不是醫生。西方人在這裡的盲點就是一方面稱
人為根本,另一方面卻忘了“人”——文化動物——本身。
人在生產過後需要的不僅是醫生的指點,更需要家人和親友的參與以渡過這
一“生”的危機或“嬰兒憂鬱”。記得我生了第一個孩子後,給家裡打電話,我媽
在千里之外的三個字“好生嗎?”,讓我淚流滿面。可見我那時多麼脆弱和需要親
屬的幫助,而不僅僅是醫生、護士或專家。有一次我看到美國著名的主持人OPRAH
WINFREY訪問的一個七個孩子的母親時,聽她說,她經歷的最大的人生危機是在生最
小的孩子後。當時她覺得自己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將一些錢給請來幫忙的臨時保
姆,讓她給孩子們買些吃的和請她等到她丈夫回來再離開後,這個母親就獨自開車
走了。她一路朝海邊方向開,完全不清楚自己想幹什麼,只知道自己難受,熬不過
眼前這一刻。她開到海邊後,衝進一家酒店的房間便哭。然後給家裡掛電話﹐她的
大兒子接到了。這個懂事的孩子跟她媽媽在電話裡談了很久。媽媽打完電話心情便
好了許多,就開車返回家了。這個母親講完她的故事後,全場的觀眾感動不已。他
們中多半是婦女,好像大家都有同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