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唱給孙女的歌 

        ——《边城》赏析 ¤ 何明辉


    爱情本来很是简单,但落到具体的人身上就复杂了;翠翠本来最是单纯,但产生了爱情的翠翠也善感了。谁知道夕阳下草木甲虫的气味竟使她生出“薄薄的凄凉”?谁懂得别人敲敲烟管会让她忽然哭了呢?平日的勤快乖巧突然踪影全无,她坐在矮凳,掩住眼睛,竟至于用黑暗和沉闷迎接晚归的祖父。

    令人惊讶的是,当小溪浴着月光,翠翠依着爷爷,老船夫的温情就着清风虫唧,给翠翠唱歌、讲故事或吹芦(竹)管之时,翠翠的情绪便归于安宁,情愫仿佛有了依归,灵魂浮起来,眼睛合下去,沉醉于甜美的奇思妙想之中了。

    本文要探讨的,便是老船夫的歌声、芦管(有时是竹管)以及他讲的故事与翠翠爱情的关连。

    一

    老船夫的歌声、芦管和故事为什么对翠翠有这么大的魔力?

    这魔力不在故事、歌声本身。身世与生活培育了爷孙间水乳交融的亲情,培育了翠翠对祖父的无限信赖和依恋。这都不算稀奇,独特之处在这里:爷爷是翠翠爱情的最重要的启蒙者和引导者,翠翠正是从祖父的故事、歌声和芦笛的清音中品味到了爱的温馨与甜美。更为独特的是祖父还是与她一同领受与品味这份甜美的唯一的人。那些歌声笛音和故事,都只不过是爷孙间伦理与感情的外化。

    我们先看课文(见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教科书《语文》第四册,人民教育出版社 2001年10月版。下同)。

    课文选了原作第13、14和15章。此前第5章,写了翠翠对傩送行踪的莫名的牵挂(“爷爷,你的船是不是正在下青浪滩呢?”);第10章看龙舟时,翠翠听到人们谈论傩送(说傩送不要碾坊而“喜欢一一个撑渡的”),一脸发烧;第 11、12章,天保托媒人求亲,十分欢迎天保的老船夫问翠翠的意见,翠翠给他一个不作理会,只是低头剥豆。

    课文开篇写翠翠的烦躁。为什么烦躁?15岁的少女在长大,在长大的少女正多思。所思者何?这连翠翠自己也不甚明白,她只“觉得好像缺少了什么”,“想要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那来来去去的日子。到这里,我们能约略感到,翠翠正患着一种感情的饥渴。但翠翠无法向人去诉,于是便无端地胡想出一些法子“让爷爷满城打锣”找她,搭船下挑源追杀她;便无端地哭,无端地喊爷爷来陪她。而当老船夫真的来了“问她什么事”,她又不作声;爷爷一走,她又喊,喊不来,便又哭。这时候,我们已能明白这位为青山绿水滋润长成的湘西少女,已是情苗暗长了:爱之尖芽时时轻探,而情之曙色尚雾罩云遮,落寞的凄凉催动莫名的烦躁。影影绰绰的爱神在折磨这位15岁的少女。

    老船夫虽然对翠翠的心事不甚明了,但根据观察, 也凭着他那世固而有些宿命意味的知觉,他已隐隐地感到翠翠对于天保的抗拒和对于傩送的牵挂,也已隐隐感到承继了其母的倔强与执着的翠翠将有着与其母亲相似的命运。老船夫也焦躁而忧虑,但他没有让这一切流露出来,而是告诫她“要硬扎一点,结实一点”。饭后,在门外高崖上月光下,他给翠翠说起了故事,“说了些那个可怜母亲的乘巧处”,说了翠翠的父亲和母亲一个在竹林一个在船中对歌的情景,还强调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这种歌唱出了你。”

    美好月夜里讲的事故,抚慰了一个少女烦躁的心,也为她渐渐撩开了轻遮爱情的烟雾。老船夫的故事,同他此前此后的歌声乐音一样,为翠翠走向爱情作了启蒙和引导。

    在这种启蒙下,翠翠作梦了:梦里听到一种“又软又缠绵的歌”,灵魂在歌声中浮起来,各处飘,“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对山悬崖半腰”摘虎耳草去。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青春之梦。正是爷爷的故事催生了这个美丽的梦。

    课文的后半,翠翠没等到那“又软又缠绵”的歌而焦躁再起,又是老船夫用芦管和歌声抚慰了她的心灵,并使她重又沉浸在对爱情的美好遐想之中:“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

    正是这位粗豪而不失细致,精明而偏偏有时失算的老船夫,一方面为翠翠释着梦,一方面为翠翠导着梦。而起着这解释和引导作用的,常常就是这些故事、歌声和笛音。

    此后,课文还写了几件事:祖父悄悄进城,却惊异地得知用歌把翠翠灵魂托起来的是傩送而非天保;老船夫借用别人“说笑话”的方法试探,也终于明白疙瘩所在:翠翠喜欢的正是傩送。

    这以后,老船夫小心奕奕地一门心思讨好傩送,却因了间接害死天保的关系,又加屡屡与傩送之间多所误解,弄到心力交瘁,溘然而逝。

    二

    少女的爱情是微妙的,又是羞涩的,同时还是娇嫩的。一个70岁的粗豪汉子如何去关照、呵护一个15岁少女的爱情?这是考验作者才力与境界的一个大题目。在诸多作品中,这个角色往往是女孩的同性者或同龄人,如果是年长的男子,作家们往往要安排另一个人来作这男子的替代。

    沈从文先生如果要学这种笔法,也另外安排一个什么婶娘之类的人物来在爷孙之间穿梭,想必也能做得不错,但必然失了《边城》特有的韵味。

    对翠翠的婚事或爱情,老船夫可以包办而不包办,可以冷对待而最终热热地对待,可以采用别的方式而最终采用这种方式,是《边城》迥然不同于别的爱情作品并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一大手笔。

    首先,老船夫与翠翠是爷孙关系。爷爷介入孙女的爱情,这是第一重尴尬。其次,老船夫已 70 岁,而翠翠才 15 岁。老于世固的爷爷插手情窦初开的少女的爱情,这是第二重尴尬。其三,老船夫是一位性格粗豪、言行火辣的汉子,而翠翠是一个娇羞腼腆而不失灵慧的少女。个性的巨大反差是第三重尴尬。而作者偏偏让这样一位老船夫承担启蒙、引导和呵护翠翠爱情的角色,就不能不给老船夫找到一种适合的方式以避免上述种种尴尬。

    唱歌、吹芦管、讲故事,就是作者找到的适合地域和人物的独具特色的方式。

    《边城》的故事发生在湘西酉水流域一个偏远的山城和渡口之间(其间相距约一里)。这里民风谆扑,对歌成为男女爱恋的重要方式。唱歌于是也成为男女老少三教九流个个擅长的怡情述事的重要手段。翠翠,就是父母对歌的结晶。

    这种风俗、文化融于了湘西人民的血肉,也融于了老船夫爷孙的生活和精神世界。翠翠就是在爷爷的故事和歌声笛音中长大的。闲时节或劳作中,爷孙俩常常就一个吹管一个唱歌,自得其乐;有时爷爷不在,翠翠也把那些娶妇嫁女、还愿迎神的歌儿曲儿哼着唱着玩。这种生活及其文化,使老船夫在粗豪之外多了一分细致,干练之外多了一层婉曲;使翠翠娇羞处不失直率,纯朴中多了一分黠慧。那些能用各种比喻解释爱和憎的歌和故事,就这样非常自然而然地被作者用于老船夫和翠翠身上,又非常自然而然地被老船夫用到培育和呵护孙女的情苗之上,使横亘在爷孙之间的尴尬不复存在。

    岂止使尴尬不复存在,它更在爷爷和孙女之间营造了一份美丽、一份浪漫、和一种浓郁的诗情画意。

    想想吧,月光里,小溪边,土房前,塔下虫鸣,菜畦花香,爷孙俩静静坐着,翠翠傍着祖父,抱着膝,闭着眼,听祖父那娓娓的故事,柔柔的曲子,绵绵的歌声。这是一幅多么写意的画,一首多么美丽的诗!怪不得翠翠要对故事“神往倾心”,要被芦管“吹柔软了”心,要在歌声中不觉“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

    翠翠生活在 30 年代边远的山里,她不可能像今天的女孩子那样自己去追求那份爱情,哪怕后来已知傩送也深爱自己。在对爱的等待与遐想中,爷爷的歌声、曲子和故事进入她的心田,融于她的情愫,参与织就她那飘逸曼妙的爱情之梦。当后来守着爷爷的孤坟和渡船,痴痴地等待着那个用歌把她轻轻托起却不知何时出现、能否出现的年青人的时候,爷爷的故事和歌声、笛音,一定仍是她心灵的最大慰藉和依托。这里头,又蕴藏了多少凄怆的诗,创造着多少凄怆的美丽啊!

    对翠翠的婚事,老船夫可以包办而没有包办;呵护翠翠的爱情,老船夫可以采用别的方式而终于采用这种方式,这确是作者在《边城》中显露的一个大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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