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馬行空卡洛蘭
——我的異國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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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澍
又看見她一個人推著兒子出來了,兒子的皮膚很白,頭髮雖然不像媽媽那麼
淡,那麼軟,但也沒有爸爸那麼黑,那麼硬,軟軟的貼在小小的腦袋上,一雙比爸
爸大比媽媽小的眼睛淺淺的窩在眼窩裡,像所有的混血兒一樣;說不清他們長得像
誰。
兒子坐在深藍色的推車裡瞪著眼睛,骨碌骨碌,看看我又轉過頭看看媽媽,
“遠遠,這是SUE阿姨。”卡洛蘭的中國話講得還是那麼好,讓我感慨萬分。遠
遠的眼睛定在我的臉上不動了,手中的“TWIST(一種澳州膨化小吃)”也不
舔了,算是問好,遠遠一歲,還不會說話。
第一次見卡洛蘭,是在卡洛蘭和浩的家裡,卡洛蘭是我的同事安椎雅的好朋
友,知道朋友嫁了一個中國人,安椎雅非要我這個中國人也來參加她們的晚餐會不
可。
正是橘子下來的季節,我沒有帶酒,像中國人一樣帶了一口袋時鮮水果橘子
去了。到了卡洛蘭的家,來開門的是浩-一個細瘦端正的中國男孩。他和安椎雅擁
抱了一下,又用中文和我打了一個招呼,謝天謝地,他還會說中國話,沒有像很多
上海青年一樣,剛到澳州幾天就一句中國話都不“會”說了。
跟他進到屋裡,桌子上已經擺好了豐盛的晚餐,誰說洋人不會吃,看這一桌
食物;色、香、味一應俱全,正中一大盤雞肉與蘑菇土豆燜在一起香氣四溢,旁邊
一盤碧綠的四季豆與鮮紅的辣椒絲拌在一起亮麗誘人,剛剛煎好的三文魚粉嫩欲滴,
凱撒沙拉飄出的香氣陣陣襲人,再遠處是水果沙拉,鮮橙塊,大草莓,獼猴桃,還
有一種我叫不出名字的水果,橢圓型,深紅光滑的皮,切開來,裡面是圖案精美的
果肉。屋的角落放著一個大冰桶,桶裡是冰,冰裡埋著各種啤酒和飲料,應有盡有。
我到處尋找著女主人,遍尋不見,我問男孩,男孩向身後飛快的揮了一下胳
膊,轉身走了,身後一個我原以為是中年婦女的人仰起了頭,這時我才看清她並不
是中年婦女,只不過身材胖了一些,穿的衣服老氣了一些,男孩飛快的揮手之間和
女孩仰起的敦厚的面孔忽然給了我一種不祥的感覺。
後來知道女孩的名字叫卡洛蘭,父親是被澳州人視為英雄的消防隊員,她從
小隨父母游走四方,於是養成了在一個地方待不住的習慣,高中畢業考完大學她沒
有馬上去上班,而是回到母親的家鄉-英國尋根,後來又以背囊客的形式在歐洲邊
打工,邊游歷,過了兩年。
回到澳州後,她開始上大學,學的是美術史,可是只學了一年就又待不住了,
她聽說中國有大量教英文的工作,就動了心,如果能在中國得到一個工作豈不是O
NE STONE HIT TWO BIRDS(一粒石頭打中兩隻鳥,一箭雙
雕)即可以教書賺錢又可以旅游。 發了幾個EMAIL去申請,最後終於在中國
一個江南小城的大學外語系得到了位置。
在中國,貌不驚人的卡洛蘭受到了過於熱情的款待,這讓她感到又舒服又不
舒服,她唯有盡心盡力的教書以報答這些中國人的熱情。同時,她開朗、幽默、坦
誠、爽直的性格也贏得了同學們的好感,學生們包圍著她,這使她感到得意,人誰
不願意做一個POPULAR的人呢。她和他們一起去看電影,一起逛街,逛公園。
在電影院裡看到葳文莉嬌聲嬌氣的跟蓋保說著中國話,她強忍著才沒有笑出聲來。
跟女生們去購物,商店裡琳琅滿目的衣服應有盡有,那些仿製的名牌以假亂真,只
是沒有她能穿的,一件件簡直像給洋娃娃做的,看著那些江南小女生在那裡比來試
去,她奇怪她們怎麼會有那麼細小的身材。這裡沒有她能穿的衣服,就是暑假去上
海的時候都沒有找到,她只好叫媽媽從澳州寄來,收到郵包打開來一看,大多還都
是MADE IN CHINA,好在包裡還有一瓶VEGEMITE(澳州特產,
一種蔬菜做的醬)是正宗澳州貨,她帶著這瓶東西去食堂吃早餐,同學們問她這黑
糊糊的是什麼?她說這是澳州人最喜歡的抹麵包的醬,她把瓶子推過去讓大家嚐,
他們嚐了嚐,有的點點頭說還不錯,有的捂著嘴一臉尷尬,有的乾脆呲牙裂嘴說想
不通這東西黑糊糊的有什麼好吃的?她說這比你們的炸臭豆腐不知要好吃多少。 .
學生中有一個叫燕的女孩子對她最熱情,幾次邀請她到她上海的家裡去。那
年暑假她去了,結果就在女孩家裡遇見了浩。浩是女孩的哥哥,細高的個子,人比
妹妹還要漂亮,哥哥剛剛從上海外語學院英語系畢業,英文說得很不錯。卡洛蘭一
眼就看上了這個男孩,卡洛蘭喜歡漂亮的男孩,尤其是異族的漂亮男孩,她說過,
如果她交男朋友一定不會交白種人,因為他們再也引不起她的興趣了。
女孩將她請到家裡後似乎完成了任務,不再伴在她身邊了,她把她交給了哥
哥和媽媽。媽媽尤為熱情,媽媽做了很多上海小吃給她,其中一種大餛飩她最為喜
歡,媽媽看她喜歡就一個勁的往她碗裡添,還說這種食物和漢堡包,披扎餅實際上
是一樣的東西,都是麵和肉陷,只不過做法不一樣罷了,這叫她一下子想起了一個
中國成語-“一去通鞏”,男孩哈哈大笑起來,“不是‘一去通鞏’,是異-曲-
同-工。”男孩一板一眼、字正腔圓的糾正她說,她也笑了起來,笑聲中不覺得更
添了幾分對男孩的喜愛。
從那以後,卡洛蘭就經常叫男孩跟她去旅游。周末,寒暑假,只要有空就跑
出去,一年下來兩個人跑遍了大江南北,也最終跑到了一起。
兒子交了洋人女朋友,媽媽高興極了,弄堂裡很多女孩都嫁給了外國人,就
連長得那麼醜的小穎都嫁給了一個丹麥人,她的這一對學外語的漂亮兒女卻一直沒
有緣分,這讓她十分不服氣,她不只一次慫恿女兒去找機會接觸外國人,誰知女兒
竟跟她說;要去你去!噎得她眼珠子差點掉了出來。可是女兒畢竟是女兒,自己沒
找到總算給哥哥找來了一個,雖然這個女孩不漂亮到底是貨真價實的“瓦”國“ 寧”,
她告訴兒子不要不識相,妹妹說了;學校裡追卡洛蘭的男生嘎多。
兒子到底比女兒聽話,順著媽媽的意思,沒敢怠慢這個“瓦”國“寧”。又
過了半年多,善解人意的浩竟讓這個天馬行空、只喜歡浪漫,不喜歡結婚的外國人
同意跟他結婚了。按浩的意思,婚禮上是要穿西服,披白紗的,可是卡洛蘭一定要
穿紅袍,戴鳳冠,還要坐花轎。他們只好按卡洛蘭的願望敲鑼打鼓,披紅挂綠,在
鄰里的睽睽眾目中熱鬧了一場,只是浩無論如何不肯戴那頂後面有一條假辮子的瓜
皮帽。
結了婚,卡洛蘭在中國的好日子也就結束了,丈夫和婆婆都催促她回國去。
她只好放棄了學校下一年度的合同帶著浩回到澳州來了。
到了澳州,浩才知道他的這個貨真價實的洋老婆實際上身無分文,她回來是
要靠助學金為生的,但她還是像模像樣的租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她太知道上海
人的心理了,如果出了國還住在狹小的樓房裡,那不是太令他們失望了。
卡洛蘭回學校繼續學她的“美術史”,周末在咖啡館打工,日子倒也過的去。
浩沒有事情做,他在上海引以為驕傲的英語此時不但人人會說,而且說得都比他好,
他一下子無所適從。打工他是絕對不幹的,在上海的時候媽媽就說了,你是有學問
的人,端盤子的事一定不要去做。
聖誕將近,卡洛蘭要帶浩去見她的父母,這使浩有點緊張,他擔心的問,他
們會不會不滿意你跟我結婚,卡洛蘭說:“這怎麼會?!現在只有皇室還在干涉兒
女的婚姻,像那個倒霉的查里斯王子到現在還不能跟自己的心上人結婚,還害了戴
安娜,這種事情在我們國家絕對不會發生。還有你的母親,把你管得像她養的一隻
貓,實話告你,我最後終於決定回來,就是因為受不了你媽媽的管制,我的父母絕
對不會這樣,放心吧。”
卡洛蘭的父母住在離坎堪培拉不遠的一個中小城市,房子在一個山頭上,很
有點氣勢。她的父母果然不過問他們的事,那情形似乎就是卡洛蘭給他們拉回來一
頭驢,他們都會抱住熱烈親吻一氣的。可是除了熱烈的親吻擁抱和一張DJ百貨公
司一千元的禮卷,他們沒有給卡洛蘭任何更實際的援助,如果是他自己的父母,浩
想,有那麼殷實的家底,連房子都會給自己買下了。
幾個月過去了,浩遵循母親的指示一直沒有去做沒學問的事,卡洛蘭讀書的
學校有中文系,在卡洛蘭的關注下,終於給浩找到了幾個小時教中文的事。浩也像
卡洛蘭一樣做起了異國教書的工作,只是浩遠沒有像卡洛蘭在中國一樣受到那麼熱
烈的歡迎,款待。一星期兩、三個小時的課不過掙個飯錢和零花錢而已。
幾個星期下來,浩發現在澳州日語比漢語要吃香實惠得多,在這裡日本人比
中國人少,沒錢的日本人比沒錢的中國人更是少上加少,因此,教日語的空缺要比
教中文的多,他立刻決定學日語。
像很多上海人一樣﹐浩是有語言天才的,一年下來加上自學,浩已經可以跳
到這個學校日語系的最高班了,他又可以像在上海一樣以自己會一門外語而得意了。
他意氣風發,春風得意,這一高興不要緊,卡洛蘭給了他一個足以令他暈厥的“驚
喜”--她懷孕了。
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叫她趕快去打掉,她驚呆了,續而流下了眼淚,浩還是
第一次看見開心果卡洛蘭流淚。他不知所措,又心煩意亂,他沒有安慰卡洛蘭,而
是煩不勝煩的扭頭回自己的書房去了。
此後他們就開始了“要”還是不“要”的冷戰,浩堅決不要,他說他身無分
文,連自己都養不活,怎麼能養孩子?卡洛蘭說;從醫生告訴她這個消息的那一刻,
她就是母親了,無論是誰都不能將她肚子裡的孩子殺死!
就在這個時候,學校發下來每年一度去日本實習六個月的消息,去年浩沒有
去,一來他剛剛開始學日語,二來這個項目雖然有日本政府發給澳州學生的補助,
但遠遠不夠,學生自己還要貼進去不少錢才行,他沒有錢。這次,浩毫不猶豫的報
了名。
浩到日本去了,卡洛蘭矢志不渝的等待著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
再見到卡洛蘭的時候,是她提著嬰兒*來找安椎雅的時候,她像是變了一個
人,身材瘦得還剩了一半,說話溫柔了許多,嬰兒徹底改變了這個女人。我沒有在
她面前提浩,事後安椎雅告訴我;浩去日本不久就和一個瑞士女孩好上了,現在大
概已經在瑞士了。
卡洛蘭帶著孩子去上學,無怨無悔,孩子一歲多的時候,她的學業結束了。
不久她在新西蘭某博物館找到了工作,就帶著孩子去了那裡,據說從那以後她再也
不東奔西跑了。
* 澳州人出門通常將六個月以下的嬰兒放在一個特製的塑料筐裡,這個筐可
以綁在汽車裡,到達目的地就將筐拿下來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