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鼾  ¤ 何玉琴


      骨噜,磕喳,骨噜,磕喳。

     紧张的心像锅里的豆子,滑来滑去,无法自持;不听使唤的双手有点发抖,那录音 带怎么也放不进录音机里,两次掉到了地上。

     已经是晚上3点了,亚萍不敢开灯,也不想开灯,她怕万一丈夫黄为明醒来,她更 怕把他的鼾声打断。

     在很多人眼中,这几年来,亚萍的日子是越来越好、越来越轻松了,但她并没有这 种感觉。相反,她觉得这日子似乎越过越没劲了。心情像极了堪培拉去年的天气,枯 竭的沉闷爬满了乾巴巴的心。没有刻意的期待偷偷地盼望着日子发生一点儿变化,哪 怕是一阵不痛快的雨、一次无伤大雅的争吵,甚至是一场不太要命的病。起床、喂奶、 换尿片、做饭、吃饭、洗涤、喂奶、换尿片、做饭、吃饭、洗涤、睡觉,这种周而 复始,这种千篇一律,真的需要意外来调剂。

     亚萍是六年前来澳洲的,算是外嫁。但她的外嫁与很多人的不太一样。她是自由恋 爱的,她喜欢上他时并不知道他是澳洲人。

     那是1994年的事了,亚萍是大学四年级的学生。她生在南方,从未见过像样的冰雪。 她的男朋友刘崎是东北人。寒假,刘崎邀亚萍一块儿去哈尔滨看冰雕,他们买了两 张从广东到哈尔滨的火车通票,准备沿着京广和京哈铁路玩过去 -- 广州、武汉、 洛阳、北京、沈阳、长春、哈尔滨。

     坐长途火车最是耗人,亚萍没有出过远门,哪里想到会这么无聊。过了韶关,进入 湖南境里,江南的青山绿水不见了,毛发落尽的黑茫茫的树干在眼前不停地晃,初 初亚萍还觉得这温带的景色挺不错,有一种古幽的沧桑,她在浮想联翩中进入了火车 上的第一个睡梦。

     醒来后,眼前仍是没完没了的山地和光秃秃的黑树干,车上大部分人都睡着了,而 且似乎人人都在打鼾(打呼噜),声音一个比一个奇怪、一个比一个难听,让人更深刻 地感觉到这里里外外世界的死气沉沉。

     无聊像旧祠堂里的尘埃,一层层地在亚萍心里堆积。继续睡吧,那鼾声此起彼伏, 甚是刺耳,怎么入睡?看着满车的乘客,她突然觉得奇怪,为什么那么多人能心安 理得地在这里浪费生命?她开始为这长途的旅行发愁。在这一片稀其古怪的呼噜和睡 相中,亚萍发现对面的一个小伙子睡得很静,静得就像一个婴儿。这个发现让她有点 雀跃,她认真地打量起他来。与此同时,她发现刘崎的呼噜最响,这个发现让她觉得 突然和不安,她下意识地把头从刘崎身上挪开。

     刘崎醒来后,他们邀了对面的小伙子一块儿打牌。亚萍觉得这长相平庸的小伙子是 个真正的谦谦君子,他牌风很好,牌打得认真,输赢却不温不怒,礼貌和气。而刘 崎,外表斯斯文文,骨子里却没有一点涵养,嬴了一副小人得志状,输了不认帐。亚 萍与刘崎是对家,她一出错牌,刘崎往往破口大骂,弄得她十分恼火。快到北京站时, 亚萍与刘崎又吵起架来,她赌气,跟了那小伙子转道去了新疆。

     那个小伙子便是亚萍今日的丈夫黄为明。

     当时,黄为明刚拿到澳大利亚永久居民身份,正要回新疆探望父母和物色对像。亚 萍那时才20岁,肤如玉脸如霞,天真烂漫,爱好游玩和结交朋友,满脑子的浪漫和幻 想。她当时只是为了气气刘崎,并没有想到要跟他分手而与黄为明相好的。新疆是她 一直向往的地方,她打算到了新疆就别了黄为明,一个人自由自在、开开心心地玩去。

     谁知一到乌鲁木齐,她懵了。火车站外面飘着大雪,地上的积雪已过膝盖,她从南 方带来的化纤棉衣和薄皮鞋穿在身上就像没穿东西一样,寒冷渗透了她的全身。而 且,她又为吃住犯起了愁。原来的计划是去哈尔滨,那是刘崎的家,吃住自然由刘崎 负责;所以身上只带了二百元零花钱。可这会如果自己一个人出去游玩,得住旅店吃 馆子,还得买棉衣、帽子和皮靴子等御寒之物,这二百块钱怎经得住花?不出门不知 出门难,在家靠父母、出门在外只好靠朋友了;在黄为明的盛情邀请下,她住到了黄 为明的父母家。

     当年的黄为明28岁。他出国前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后来女朋友给亲戚担保到了澳 大利亚的阿德雷德读书,去了几个月就和黄为明失去了联系。邻里传说她和当地的 一个华人博士生结了婚。黄为明半信半疑,大受刺激,他发誓一定要找着她,向她问 个清楚,同时他也要拿个洋博士来气气她。第二年,他如愿拿到了澳洲联邦政府的奖 学金,来到了堪培拉的国立大学修读博士学位。到了堪培拉后,他一直忙于读书和适 应当地生活,慢慢地就把对从前女友的怨恨和愤怒化解了。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度,她 有权去选择她的将来。这也是个现实的国土,她的亲戚只是担保她出来读英语,她没 有奖学金,得想法子去生存和发展。一个23岁的女孩,除了结婚,还有什么更好的方 法活下去?作为男朋友,自己没有能力照顾她,又有什么理由去埋怨她?退一步说, 如果她真的与那博士生相爱成婚,那也无可厚非。如果她不爱那博士,却甘愿牺牲 了自己的青春去换取永居的身份 -- 那生存的基础和发展的必需,那也是够可怜够 悲壮的了。

     在堪培拉的这三年多日子里,黄为明一直过得忙碌、充实而满意。他如期做完了博 士论文,只小小修改就通过了评审,每年都有一、二篇文章发表,并以独立技术居 民的身份申请到了永久居留权。唯一不足的,是这份单身的寂寞无处挂靠。近一年, 他也留意了在堪培拉的女子,希望能在当地找个女友。但很快他便放弃了,洋人他 不想也不敢去想;华人呢,他比较认同有相同文化背影的大陆人,但是,数量本就 有限,而看得过眼的,大多己有家室。所以,与很多洋博士一样,回中国娶亲成了 必然。母亲在新疆也遥相呼应,正在私底下密锣紧鼓地张罗。

     如今黄为明竟在回家途中捡来了个漂亮的大姑娘,喜得黄家父母合不拢嘴,对亚萍 更是疼爱有加。黄为明的妹妹与亚萍年纪相若,也正是贪玩的年纪,一个寒假,兄 妹俩轮流陪着亚萍玩,亚萍在西北玩得非常痛快,对黄为明及其一家也自然而然地生 出一份好印像。

     过完春节回到学校,亚萍有点儿心虚,原想把这段西北之行淡化,与刘崎和好。. 恋爱三年,他们天天都在一起吃饭、一起去上课。可现在,开学一个星期了,刘崎 都不来找她。亚萍等他等得由心虚变成了心急,而后赌气,而后愤怒。

     黄为明回澳洲前去学校探望亚萍。这个消息很快就在系里传开了,刘崎阴阳怪气地 评论了一句:“我与她交往三年,早有心理准备的了,自以为有点姿色,成日想着 攀龙附凤的。今日梦想成真了。”

     刘崎自视甚高,心里难受,故意找了歹毒的语言来损亚萍以维护自尊。相爱三年, 他们吵过很多架,二人都年轻气盛又聪明好强,即使知道自己错了也拉不下脸来认 错。一般相持几天,最后刘崎总是想得开些,“好男不与女斗”,于是又没事人一样 上门去找亚萍。

     刘崎原本不相信亚萍会移情别恋。心想,她在北京弃我而去,让我回到老家在朋友 面前丢尽面子,这次无论如何要她先向我认错才行。可是等了一个周,她竟不“缚 棘请罪”。而在这节骨眼下,黄为明来了,遂口出胡言,想刺激刺激亚萍。他知道 亚萍最爱面子,很快就会站出来澄清事实、反击刘崎,证明自己没有“攀龙附凤”。

     可是这次刘崎失算了。他的评论一传到亚萍的耳朵,她自尊心大受伤害,马上就下 了与他一刀二断的决心。心想,你刘崎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耻笑我!你自己学习平 平,写得几句狗屁文章,就以为天下无才了。可笑!平日傲视同门、生搬稽康、以 脾气怪诞为荣不算,还故作高深。肤浅!看人家黄为明,一个洋博士,出过国门见 过世面,胸有才腹有料,却能谦谦有礼,不傲不燥,大禹寓于胸,这才是真正有出 息的人。一比之下,对于放弃刘崎,她真的不觉特别可惜。

     女人一旦跟男人好过就很难离开男人。刘崎既然淡出了她的感情生活,黄为明很自 然地就补了这个缺。

     亚萍大学毕业后没有忙于找工作,于是去补习英语准备出国。1995年年底,黄为明 回国拜见过亚萍的父母,把亚萍接到了堪培拉。

     亚萍顺顺当当地在堪培拉大学读了二年By course的Post-graduate, 拿了个信息 技术硕士学位,三年前在澳洲联邦国家统计局谋了份职务,IT01(Information Technology Officer Leverl 1,信息技术员一级),属公务员四级〔Australian Public Servant Level 4, 即APS4〕。

     亚萍聪明伶俐、年轻好学,很快就成了组里的骨干成员。她精力充沛、性格开朗, 很得同事喜欢。单位开展“Team building”和“Fit and Well”运动,组织大家活 动,她总是十分踊跃。午餐时间,同事爱邀她一块儿到附近的俱乐部打Volleyball。 同事生日,亦大多愿意邀请她同去庆祝。故此,她经常有应酬,初时丈夫还与她同 往,但如遇西人场合,他觉拘谨,不太愿意参与。亚萍不在乎,自己一人前往,少 了照顾丈夫情绪的麻烦,反而玩得更加开心。一年半后,她升到IT02(公务员六级), 年薪涨了近一万,她觉得日子过得潇洒快乐。

     可是,不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很紧张,她还没有打算要孩子,她想把孩子拿掉。

     黄为明很生气,他说,自己的骨肉,你怎么那么狠心?

     可是亚萍觉得,她有个升职的机会,她不想错过。她的Team leader〔组长〕的妻 子带了孩子去了墨尔本。澳洲人十分注重家庭生活,在很多人看来,夫妻分居二地是 不可思议的事。大家琢磨着组长迟早会走的。他一走,亚萍的技术业务娴熟,同事关 系良好,便有机会申请到这个Team leader 的职位。如果在这个时候怀孕生孩子,产 假一休三个月或半年,机会可能擦肩而过。那可是EL1 (Executive Level 1,行政 管理一级)的职位。年薪起点六万六,做足一年,如无失职或意外,自然升一小级, 近七万四年薪,就是这辈子不再提升,也是可以了。如若错过,将来要升就很难了。 电脑技术日新月异,单位的电脑系统三年一次大升级,应用程序的更新更是年年有 之。有了孩子,三天二头请假,怎么能够保证自己在组里的技术优势?单位人事变 动又频繁,同事关系与威信难以长久维持,语言方面自然无法与当地长大的人相比, 如果技术再不够硬,自己凭什么去当领导、去服人?

     “升不升级,不要看得那么重。以我看,能升上EL1,当然好;升不上,也不用太 计较。升上EL1,表面上,年薪是比你现在高了一万四,但税都打了42%,拿到手的 也就七、八千。而责任却重多了,工作压力大。做个IT02,技术上已经驾轻就熟,责 任少,出了事有上头扛着,工作轻轻松松,多好。就是一辈子做个IT02,也不算委屈 你。想想看,在IT02内,每年涨一小级,到IT02的顶级时,你的年薪己接近六万,比 博士后还高。加上Agency Agreement里一年3.5%的涨幅,再做十年,你的年薪就要到 十万了。多少人在这儿拿了博士学位还只是打零工过日子,他们中很多人可比你聪明、 刻苦、在中国读的学校也比你名牌,你应该知足了。一个女人家,还是应该以家庭 为重。再说,我都快33岁了,你还不愿生,再等,我都老了,谁帮你照顾孩子?”黄 为明不满地说。

     亚萍不说话,心想:即使我没有升级的欲望,也不想这么快要孩子。从单身到结婚, 虽然失去了很多的自由,但毕意还有自我。但有了孩子后,便连自我都没有了,整 日围着孩子忙呀转的。看看周围的朋友和同事,原来好端端、清爽爽的一个大姑娘, 有了孩子后,个个头发没了款、脸上忘了容、身上胡乱穿、脚下鞋颠倒。把自己糟 蹋成什么样子?午饭空档,还得到市场寻找孩子喜欢的奶瓶、合适的尿片或减价的 小孩衣物。哪有闲心坐下来喝杯咖啡或找朋友聊聊天散散步的?

     亚萍现在活得有滋有味,可还没想到要把自己放在妈妈队伍里那么快。

     夫妻俩为了要不要把孩子拿掉而吵来闹去,谁也无法说服谁。这样搅缠了一段时间, 肚子里的孩子一个劲地长大。初秋时节的某一天,天气反常地热,当亚萍穿着一条 紧身的小T-Shirt 在联邦公园(Commonwealth Park)逛时,给一个朋友看到了,那朋 友好经验好眼力,一看亚萍的腰围粗了好几寸,便单刀直入:“恭喜你们,要做爸 爸妈妈了。”

     亚萍怀孕的消息像春日的枝叶,不知不觉就开在了人们的眼前。

     澳洲各种宗教兴行,堕胎无论是在基督、伊斯兰还是佛教文化里都不提倡,朋友同 事大都认为亚萍还是把孩子生下来为好。亚萍当时己经26岁,在别人看来,也该是 生育的时候,且与黄为明同龄的华人大多有孩子了。在自己大陆背景的华人朋友眼中, 一个26岁的妻子因为想升官或贪图清闲潇洒而把第一胎打掉,那更是让人无法接受。

     亚萍顶着来自家庭和朋友的舆论和压力,心里□慕起有些澳洲人来。她们可以选择 不要孩子,潇潇洒洒一辈子,多好。唉,算了吧。反正我这辈子总得生孩子,迟生 不如早生。在这百般为难中,亚萍慢慢说服了自己,日惭减少了她的交际和活动,意 识上开始转向做妈妈的角色。她慢慢地喜欢上了她的孩子,午餐休息,她也会偶尔光 顾婴儿货架,那些小奶瓶、小围兜、小衣服、小用品,真是可爱极了。她想像着孩子 的模样,忍不住就买了一大堆的婴儿用品回家。后来,她简直有点迫不及待地等着孩 子的出来。

     孩子也有点迫不及待,提前二个月就出来了-- 早产。

     孩子在医院的暖管里住了二个星期,黄为明小心翼翼地把他捧回了家。

     大家都说母乳喂养好,亚萍也不想亏待她的孩子。

     可亚萍的奶水不足,孩子每次只能吃个半饱,夜里只睡二个钟头就饿了,一个晚上 醒几趟。亚萍睡眠不足,奶水自然更少。如此的恶性循环,折腾了几个月,把夫妻 俩折腾得没了人形。

     孩子百日,按老家习惯,是要庆祝的。夫妻俩也想借此机会会会朋友、让儿子亮亮 相、热闹热闹一下。

     席间,有人讲起打呼噜的笑话,笑完别人,便开始互相取笑开心。说起从前同房里 各人的睡相。

     “老王的呼噜叫'猪鼾','呼鼾,呼鼾',像猪打鼾一样,以大声取胜。”

     “小李的呼噜叫'拉蛤',像老太得了哮喘,可怜而无奈。”

     “小张的叫'痰卡',最让人担心,好像是给痰卡住了,一口气上不来,就完蛋了。”

     “那黄为明的叫什么?”有人好奇地问。

     “黄为明?还真是奇怪,咱们同屋四人,就他不打呼噜。”

     “谁说黄为明不打呼噜?他的呼噜才恐怖呢,'呼哈、呼哈'的,像拉锯。夜深人静 时,让人老是觉得有人在锯窗,要入室行窃。”亚萍正端烤鸡翅出来,插了一句。.

     “我根本就不打呼噜。”黄为明不以为然。

     “怎么不打,有时还震耳欲聋的,经常把我们的儿子吵醒。”亚萍笑着说。

     “儿子是被你饿醒的,关我什么事?”黄为明心里有点儿不服气。心想,胡说八道, 当初你不是因为我不打鼾才爱上我的吗? 他没想到,有些人天生爱打鼾;有些人生 来并不打鼾,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加上过度的疲劳,也会打起鼾来。

     “我奶水不够是因为休息不好,你的鼾声太吓人,老是扰得我睡不著,怎么不关你 的事?”

     “你的鼾声也不小嘛。” 黄为明不服气地嘟哝道。

     “女的也会打鼾呀?”同事的女儿觉得十分有趣,叫了起来。

     我也打鼾?亚萍心里一惊,脸一下红了起来,又羞又气。心想,男人打鼾嘛,很正 常。而自己一个斯文女子怎么也打起鼾来?那样子多粗鲁。黄为明竟然拿这来逗乐 大家,太不顾全我的面子了!

     “磕喳!”录音带终于到位了。

     “呼-哈,呼-哈,呼-哈。”丈夫鼾声依旧。

     “磕擦”一声,亚萍得意地按下了录音按扭。

     星期一早晨,黄为明觉得非常累,到了办公室,才刚刚坐下,就直打哈欠。Party虽 然过去了二天,但他根本没有得到什么休息。星期六的Party到晚上十一点才结束, 星期天忙了整整一天才把房子和厨房收拾乾净。

     吃过午饭,他实在撑不下去了,头像老家地窖里的那只酱菜缸,又沉又闷地跌在了 办公桌上。对面的同事以为他病了,走过来关心他。他忙说“没什么”,把他打发 走了。但才一转身,他发现个个人都看着他,他紧张起来,心想,自己大概睡着了, 不知打呼噜了没有。如果真打了,那大家不都知道自己在办公室睡大觉而且还打着 难听的呼噜?那影响太不好了。一个下午,他心情坏极了。

     到了半下午,他头疼起来。他知道自己是劳累过度了。他早早地回了家,认认真真 地炒了几个自己心仪的小菜,喝了二杯酒,准备好好地睡个早觉。

     睡觉前最好的放松自然是翻翻报纸。

     “放样东西给你听听。”亚萍兴致勃勃地走过来。

     “你自己先听,我今天很困,想早点儿歇息。”黄为明以为亚萍又弄来了新歌。.

     “不,你一定要听的,非听不可。” 亚萍鬼秘地笑笑,把报纸从丈夫手中挪开。

     “呼哈,呼哈,呼哈。”

     “这是什么?”黄为明有点心不在焉。

     “我把声音放大,你仔细听听。”

     “什么破歌,呕哑吱喳的,难听死了。” 黄为明心烦气燥起来,伸手去拿报纸。

     “是难听吧?告诉你,本姑娘整个晚上就是在这种’呕呵吱喳难为听’的破歌伴奏 下入眠的。” 亚萍恶作剧地大笑起来,“你丢我的面子,我也让你丢丢面子”。

     黄为明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亚萍偷偷把自己的鼾声录了下来。他酒气上涌,无名火 起,抢上一步,把亚萍从音响设备柜边推开,粗鲁地按下开关,取出录音带,把磁 带一圈圈地扯了出来。

     “你怎么那么无聊?”他边说边把磁带丢到垃圾桶里。

     “我就是无聊!黄为明,你这个混蛋,竟敢打我?”亚萍半蹲半跪在音箱前,给丈 夫推了一下,失去平衡,呛琅了一下,撞到茶几的边上去了,头上顿时长了个包,疼 痛难忍。

     黄为明只顾发泄怒气,没有留意到亚萍给撞了。心想,真是无理取闹!平日给宠坏 了,见风就是雨,才推了她一下,就反口说我打了她。于是愤愤地接口说:“你就 是欠打!”

     “打呀,打呀,给你打!反正日子也过得没意思透了”。自己撞得那么疼,丈夫既 不觉心疼也不觉内疚,亚萍觉得十分委屈,站到丈夫的面前,昂起脸。

     她瞧见丈夫气急的脸,他右手一挥,“啪”的一声,她觉得脸一阵发麻。 他真的打我?!这次不是失手,是有意的!而且还那么用力!她简直不敢相信!她 不单觉得委屈,更多的是气愤。

     “你真敢打我?”她捂着一边脸。

     “打你又怎么样?你她妈的就该打!”

     “再打我就叫Police!”

     “叫你就叫吧。”

     他冷笑着,又举手推了她一下。

     亚萍用眼的余光扫见他的冷笑,大受刺激。她抓起手提电话,边往后院走边按按钮 “0、0、0”,她拨通了Emergency 电话。“Police”亚萍擅抖着声音说。

     亚萍平日朋友广,应酬多,黄为明本有微词。见亚萍在这个时侯打电话,没想到她 真的会找警察,而是以为她在跟朋友联系,要离家出走,更是火上加油,冲着她嚷 嚷:“想走你就走吧!你不是觉得我没意思吗?去找有意思的过吧。滚得越远越好! 别再回来!”“碰”的一声,他把门关了起来。

     关门声把亚萍吓了一跳,也把孩子从睡梦中惊醒,孩子大哭起来。

     初夏的堪培垃白天己非常的晒,热烘烘的太阳把房子烤得像个暖房。而晚间的室外 却非常清凉,亚萍穿着一件无袖的薄睡袍,裸露在风中的四肢很快便起了一层鸡皮 疙瘩。站在后院里,亚萍觉得有点冷。她转身推了一下门,门被反锁着,她没有带锁 匙。

     他们住的是老区,树多地宽,家家的后院又大又深,四周种满树墙,每一个房子都 像长在森林里一样。院子尽头的太平洋蓝树(Blue Pacific)上开满了蓝色的花,紫蓝 色的幽光在深深的庭院里发着凄美的忧伤。月亮面生生地挂在邻里的树枝上,大得 吓人。亚萍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凄凉。后院本有几只长尾松鼠 在玩耍,听到人声,急急忙忙地往树上窜跳。亚萍天黑很少出门,这会儿听到后院 有响动,吓得要命,要在平日,一定会大叫起来,但今日与丈夫吵过,她不能示弱 予他,故此声音才喊出口,便又压了下来,咽了回去。警察在电话的另一头听得很 不对劲,感觉亚萍受到威胁或袭击却又不能声张。

     “What's happened?” 警察问。

     “My husband hit me, and kicked me out。”亚萍心有余悸地说。

     五分钟后,二部警车到了亚萍家的门前。二男二女四名警察全副武装走了出来。. 夫妻吵架,自己竟然惊动如此多的警察,仿佛出了什么大事。亚萍有点儿不好意思 起来。警察把亚萍和黄为明分开问话,并作了详细记录。

     “Did you hit her?”警察问。

     “Yes。”黄为明如实招了。

     “Could you please describe how did you do that?”

     黄为明连比带说地把自己打了亚萍一巴掌的过程描述了一次。

     “Did you kick her?”

     “No,I didn't.”黄为明一听急了,他没想到亚萍竟然对警察撤谎诬陷自己。

     “I didn't kick her, she's lied.”

     亚萍在另一间房也把事件经过说了一遍。

     “Did he kick you?”

     “No.”

     女警以为在他们到达之前,亚萍受到黄为明的威胁或出于其他方面的担心,隐瞒了 一些严重的挨打细节。于是鼓励亚萍不要担心,如果她为他隐瞒,对自己对他都没 有好处。相反,将来他或许会变本加厉。

     “Are you sure he didn't kick you?”

     “No, he didn't.”

     “we were being told, you were kicked.”

     “I meant he locked the door, he did not allow me to go inside. ”其实, 亚萍的意思是“把自己扫地出门”,她用“kicked me out”只是表达丈夫叫她滚蛋, 而“kicked me”却是用脚踢的意思,漏了一个“out”字,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也不知道是亚萍心急话没说清楚,还是接电话的人传错了话。

     警察担心黄为明对亚萍再度施暴,建议他离开家里,到别的地方转个二个小时以 上,等心情平静下来后再回家。在警察的监视下,黄为明拿了车锁匙、绕过亚萍,到 车库去了。

     车子怒气冲冲地退出车库、跌跌撞撞地走在Drive way上,头才伸出街道,上方开 来一部四轮吉普车,黄为明用力踩下了车闸。车轮与地面长长的磨擦声括在亚萍心里, 好疼。悔恨像冰箱里放久了的发毛生姜,烦烦地辣着她的心。

     她叫警察多半只是为了气气他、灭灭他嚣张的气焰。要他离开自已一手建立起来的 家、自己一分一厘省吃俭用积累买下的房子,这不是她的原意。

     警察见黄为明出去,又等了几分钟,确定他确实去远,才肯离去。临走,女警察给 了亚萍一个名片,上面有家庭暴力举报中心的电话。告诉亚萍,如遇丈夫再对她施 暴,不要犹豫,马上跟Emergency或举报中心联系。

     一个斯文人,竟被当成家庭暴力者被遣出家门,她觉得内疚。凭心而论,丈夫对自 己一直很好,从未打过骂过自己。今日只因自己挑拨,他又多饮了二杯,一时无法 自制。

     亚萍点了点头,对警察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她只想他们快点儿走,好让丈夫早点儿 回来。

     但是,黄为明没有回家,他呆在办公室过了一夜,他心里又悲又气又恨,他没想到 亚萍真的会叫警察,更想不到亚萍会无中生有,诬陷自己。打人是犯法的,难道她 真的想送我进监狱?这女人,怎么那么无情无义?因为那一巴掌,这五、六年的夫妻 感情就全部勾销?况且,我本来无意打她,是她激我的。

     人在伤心时,想的自然是伤心事,亚萍性格的不足和平日的错误便一幕幕不招自来, 包括为了自己潇洒快活而想打掉孩子的事。他又想起平日自己对她的千娇百宠,越 想越伤心、越想越绝望。他甚至开始认为自己娶错了人,进而推理出自己这辈子算是 完蛋了的结论。

     第二天九点多,黄为明琢磨着亚萍该上班去了,才心灰意懒地回到家。他开了门, 房子静悄悄的。他觉得饥饿难忍,便径直进了厨房,想弄点东西吃。才开了冰箱,便 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他凝神细听,是从睡房发出的,有点像鼾声。──难道她没走? 现在还在睡,大概她昨晚也是一夜没睡着。他心里生起一丝温柔、怜爱与后悔。他 突然不觉饥饿了,他觉得很困很累,他也想到宽大的床上睡一睡,睡在她的身边。.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睡房,一抬头,他简直不敢相信,睡在那宽大的床上、亚萍身边 的,竟然是另一个男人!亚萍侧脸而眠,红卜卜的脸蛋斜靠在他的肩上睡得正香呢。 那恶心的鼾声正是那个男人发出的!

     难怪要陷害我!原来如此!

     热血直往黄为明的头上冲,他顺手抄起一个凳子,羞侮和愤怒冲昏了他的头,他对 着床上的一对“狗男女”,双手举起了凳子……

     “哗啦,嚓啦”,头上的吊灯和灯罩碎了,玻璃掉了一地,碎片掉在边上的婴儿床 上,儿子“哇……”的一声哭了,脸上开满了血花。

     床上的“狗男女”也醒了,他们吓了一跳,双双跌下床来。二人仍穿着平日会客的 衣服,亚萍的脸上还化着妆。那男的是亚萍的前度男友刘崎,脚上还穿着袜子。

     亚萍惊恐地看着黄为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记得昨晚警察走后,刘崎来了。 他是从中国来澳洲商务考察的,结束行程前来看看自己的老同学。她把自己做的蠢 事告诉了他,他安慰了她很久,说大家都在气头上,做事难免失当,等丈夫回来后, 向他道个歉认个错,千万不可像年轻时那样犟,知错不改。于是他陪着她等她的丈 夫回家。凌晨四点多,孩子醒了,亚萍进房把儿子抱到自已的床上,斜靠着枕头喂奶。 而后,大概是自己睡着了,刘崎把孩子放到了婴儿床上。

     黄为明与刘崎己打了起来。

     她突然觉得自已根本就不认识他深层的一面,她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一阵恐 惧抓住了亚萍的心头。她拿起了电话,这次,她真的要报警了。

     〔完〕

     2003年10月29日于堪培垃


| 返回首页 | 散文 | 小说 | 诗词 | 随笔漫谈 | 回忆录 | 评论文学 | 原创艺术 |


©Copyright: 中华文化协会 -   All rights reserved.
email: editor@auc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