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岁月,扭曲的人性
-- 记“文革”中大舅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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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飞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政治大劫难“文革”早已结束了,对现代的
新新人类来说,它仿佛只是一个荒唐的岁月、远去的传说。就是对不少曾经亲身经
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也可能成了浅淡的记忆,沉淀在尘封的回忆里。可是,对那些家
庭、亲属中有含冤受屈蒙难而死的人说来,尽管时光悠悠,年载迢迢,那缕刻在他们
心中的情感烙印,却依旧清晰如初,永不消失。就我而言,时至今日,对大舅在
“文革”初期被红卫兵造反派批斗挨打以及他不屈抗争的情景,我仍然记忆犹新,鲜
活似昨。
大舅打小聪明伶俐,持重老成,办事乾净利索。上小学时,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深
受老师的爱戴和同学的敬重。小学毕业后,因家境贫穷,他无法继续读书,只好回家
帮外公种田。1950年,工作队进驻农村土地改革,风华正茂的大舅积极热诚地参与这
一运动,他的聪颖、机灵、天生的组织能力,很快引起了工作组领导的注意。土改结
束后,在工作组领导的大力推荐下,大舅被调往乡里(即后来的人民公社)任文书一职。
由于他工作出色,成绩凸显,被县领导看中,两年后上调县委组织部,不久晋升为
组织部说话一锤定音的领导。当时,他是县委班子中提拔最快、年龄最轻的干部。正
当他仕途坦荡、官运亨通、春风得意之际,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从
此大舅厄运缠身,噩梦萦绕,灾难连连。
一九六六年伊始,随着毛泽东《我的第一张大字报》的发表,揭开了“文革”十年
动乱的序幕。在江西,“文革”的帷幕是围绕着支持还是打倒省委领导刘瑞生、林
忠照而拉开的。当时,县、地区至省一级的领导干部大多数是支持刘、林,维护省委
领导班子的,而各种红卫兵组织都是要打倒刘、林,彻底砸烂各级领导班子的。于是,
在全省范围内形成了以红卫兵及少数干部组成的打倒刘、林的造反派,和大多领导
干部组成的支持刘、林的当权派。在这种氛围中,大舅理所当然是站在拥护省委领导
的当权派的一边,并被推举为县委支持刘、林派的头头。两派形成的初期,双方还只
限于唇枪舌战、口诛笔伐,并无大打出手的武斗行为。可是,好景不长,这种表面平
静的日子很短命。不久中央明确表态,坚决支持革命小闯将红卫兵的造反精神,彻底
打倒从中央到地方各机关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及其拥护他们的“保皇派”。一夕
之间,大舅就成了全县最大的“保皇派”和反动的走资派。此时,那些得到上面鼓气
撑腰的红卫兵造反派头头们个个趾高气扬,人人耀武扬威,气焰嚣张得不可一世。旋
即,他们在全县展开了搜捕走资派和“保皇派”的疯狂行动。
就在红卫兵造反派大规模张罗搜捕行动的前一天晚上,大舅与他的两个“保皇派”
同事偷偷地躲过红卫兵造反派的眼线绕道来到我们家,见到我母亲劈面就说:“外
面风声很紧,听说明天红卫兵造反派就要全县大搜查,将走资派和“保皇派”的大
小头目一网打尽,统统关押起来,进行批斗游街。因此,我们带了一些钱和粮票打算
外逃,暂时躲到别省去,待形势好转些再回来。”听后,母亲有点紧张地劝阻道;
“现在全国一片混乱,要是你们在外地被抓获,身边无一亲人,被他们整死了怎么办,
那样的话,我们会担心死了。依我看,不如回农村老家暂避风头,静观事态的发展
再做打算。”在母亲的劝说下,大舅最终打消了外逃的念头,回老家躲了起来。
约莫过了半个月,红卫兵造反派不知从哪里得到信息,知道大舅藏在老家,于是,
一大帮人坐着卡车到村庄上直呼要人。然而,村里的人都了解大舅的为人,知道他
是个好人,拼命保护他,将红卫兵造反派团团围住,不让他们把他抓走。红卫兵造反
派们恼羞成怒,但无可奈何,只好灰溜溜地空手而归。临走时,其中的一个头目威胁
道:“下次来时,不交出人的话就用机关枪扫射你们这些刁蛮村民。”所幸的是,这
种可能的流血事件并未发生,因为红卫兵造反派后来改变了策略,发现硬的不奏效便
采用了软的办法:即威逼与大舅十分相好的、正在关押中的“保皇派”同事对他进行
现身说法,骗他回去只是写写检查,承认错误,不会受批挨斗,更不会进行人身攻击。
在这种诱骗下,大舅回到了单位。年老的外婆由于放心不下自己的儿子,决意跟儿
子一起回到县组织部。她天真地认为有老母的在场,多少可以阻止红卫兵造反派对其
儿子肆无忌惮地施暴。后来的事实表明,这只是她的善良愿望,在一些丧失良知的红
卫兵造反派们的眼中,她形同一只蝼蚁,她的在场与否,丝毫不影响他们对大舅为所
欲为的人身摧残。
大舅回到单位后,竖日红卫兵造反派就批斗他。那天,夏日炎炎,熔石烁金。大舅
两手被反绑于身后(俗称坐“土飞机”),双腿跪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红卫兵造反派
要他低头认罪,他的头颅却倔强不肯低下,这时立即招来一阵呵斥声,接着就是一阵
雨点般的棒打。挨打后,大舅仍不肯将头垂下,这使得红卫兵造反派们气急败坏,只
见两个红卫兵走上前一把揪住大舅的头发狠命地往下摁,大舅奋力反抗,眼神里燃烧
着不屈的火焰。外婆看到在烈日下跪了几个小时且时不时受到棒喝的儿子,心如刀剜,
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到红卫兵造反派头头们的面前,扑通一下向他们跪下,要求结
束对大舅的批斗,或者至少把他转到室内。然而,他们对一个六十多岁的下跪的老母
亲根本视而不见,无动于衷。直到最后大舅身体不堪折磨,中暑昏厥倒地,才结束了
这场马拉松似的批斗。
这之后不久,县里的红卫兵造反派的头领们组织了一次万人批斗会。在这次批斗会
上,县机关几乎所有大大小小的走资派和“保皇派”都被揪上台。一时间,只见台
上挨斗的人黑压压跪成一片,个个坐着“土飞机”,人人头戴白纸糊成的有几尺高的
高帽子,胸前挂着大牌子,牌子上写着“反动走资派或‘保皇派’XXX(名字)”,并
打上红叉,颇像行将执行枪决的犯人。数小时的批斗大会后,接着是十几里路的游
街。游街的方式别出心裁,造反派们责令几个重大的走资派和“保皇派”头头手握
一面铜锣,要他们边走边敲,高喊“我是XXX,我是反动的走资派或‘保皇派’!我
该死!”之类的口号。游街之后,县委所有的走资派、“保皇派”包括大舅被留下,
要求他们跪在十字街头,对他们进行又一轮的身心侮辱。长时间的挨斗游街,加上
酷热饥乏,大舅再也无法正身跪着,而是有气无力地耷拉歪跪在地,这种跪姿立马
招来一阵拳脚。令人发指的是,就在大舅刚挨过一阵拳脚后,人群中突然窜出一人,
手持一把伞,走到大舅的跟前,用伞尖猛戳他的头,当大舅艰难缓慢地抬起头,那
人又对着他的脸捅了一下,正中大舅的鼻子,只见鲜血涌出,血流如注。
那人为何对大舅如此心狠手辣毫无人性呢?事后在一次探视中,母亲从大舅的口中
得知其中的根由。那人的老婆和大舅是同一村庄的人。她的男人好逸恶劳,嗜赌成
性,把个原本不错的家赌得一无所有。老婆多次劝他改邪归正,他非但不听,还经常
殴打她。一天,有人突然发现她溺死池塘。消息传到她娘家,娘家即召集了一些人包
括我大舅赶到男方家讨说法。当发现死者身上伤痕累累时,不少人认为有可能是男人
打死了他老婆而营造其自杀的假象。大舅对女方的死因也心存疑问,于是说:“尸首
不要急于掩埋,迅速报告公安局进行验尸找出死亡原因。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但
也决不放过一个坏人,这件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谁期料,大舅这一席公正客观
之语竟被那人耿耿于怀,记恨在心,在大舅蒙难之时,他便乘人之危用伞尖狠命地刺
大舅以泄私恨。
接二连三地批斗游街,没完没了的身心摧残,受尽凌辱的大舅终于不堪心灵和肉体
的双重折磨,精神状态出现了异常。他常常彻夜未眠,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诉愿,
又像是在呻吟。有时他呆呆地坐在床上数小时一动不动;有时讷讷地望着窗外,眼
光呆痴;有时傻傻地不停地拆床上的竹席。听说大舅的精神有点不正常,我母亲急切
去探视他,费尽周折才得到红卫兵造反派的许可,来到了关押大舅的房间。此时的大
舅和半年前未关押时判若两人,头发蓬乱,形体枯瘦,面黄憔悴,目光全无昔日的睿
智敏锐,炯炯有神,而是呆滞忧郁,惊恐不安。母亲安慰了他一番,劝导他要坚强些,
无论如何精神上不能垮,坚持下去,总有云开日出的一天。母亲临走时,大舅噙着
泪对她说:“我一生勤勤恳恳,光明磊落,坦诚待人,可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场运动中
竟落得如此下场。如果我被他们整死,将来一定要为我鸣屈申冤。” 母亲默默地点
了点头,走出了那个阴暗潮湿的狭小“牢房”。
为了对在押人的集中管理,红卫兵造反派们把县一中改造成牢房,将县委及各机关
的走资派和“保皇派”统统挪到那关押。在转移关押地的途中,一伙红卫兵造反派
突然把大舅从队伍里单独拖出,带他来到北门山上(县枪毙犯人的地方),用枪顶着大
舅的头对他说,你这个顽固不化、死不认罪的保皇派,今天老子要毙了你。说着,一
声枪响,大舅倒在地上。半响,大舅回过神来,发现头仍然在脖子上。原来是那些人
拿他穷开心,射出的子弹从他耳畔穿过,由此来儆唬他,指望大舅今后会老实点。一
场恶作剧后,他们要大舅迅速赶上走出几里远的其他“犯人”。倍受折磨和惊吓的他,
双腿疲软得根本走不动,两个红卫兵造反派就硬拽着他追赶前面的队伍。
转移到县一中关押的第三天,大舅和县委的走资派和“保皇派”们又经受了一场残
酷的丧尽人性的批斗会。这次批斗会上,大舅除了受到惯常的拎头发、坐“土飞机”
外,更有一位造反派看到大舅跪姿不正,就狠命地用脚踹大舅的胸部,导致两根肋
骨骨折,大舅当场痛昏在地。让人难于相信的是,那位造反派看到大舅痛苦的表情,
微弱的呻吟,非但没有一丝的内疚,竟从容不迫、毫无天良地说他装蒜。从这位打
手的动作上,眼神里,你根本无法将他想象成是自己的同类。这次批斗后,大舅就
一直卧病不起。
无休的凌辱,非人的生活,近一年半连续的身心摧残,大舅被折磨得患上了肝炎,
却又无法得到治疗,生生地看着他病情一天天加重。即使他重病也未能使他幸免挨
整,他不能走就拖他去会场,不能跪就“怜悯”地让他躺在椅子上受斗,有时实在不
能到场,造反派们就组织人在他的病榻前批判他。
在一次连续高烧十几天后,大舅的下肢出现浮肿,肚子因水肿隆起,像怀有五、六
个月的孕妇般。红卫兵造反派看到奄奄一息的大舅再也经受不起任何批斗才通知他的
亲属。舅妈看到濒临死亡的大舅,跪下央求红卫兵造反派头头们准许大舅保外就医,
好说歹说总算获准。把他抬到县医院,医生诊断是肝昏迷,病情危急,建议到上海
的医院碰碰运气。穷得叮当响的大舅家哪里有钱给他看病。没办法,我父亲只好求
爹爹拜奶奶向单位借了一些钱,只身一人陪大舅到上海看病。一下火车,大舅的眼
睛就失明了。等他们赶到上海中山医院急诊室,医生检查后便说,为什么这么晚才
送来,病人已重度肝昏迷,无药可救。于是,大舅就搁在急诊室昏迷了一夜。第二
天下午五时,大舅忽然醒来,神志尚清,但不能说话了,用手比划着欲说什么,半
响父亲也未能领会他的意思。当晚七时,对死不肯低头的他还挣扎着试图坐起来,
但极其虚弱、脚步已踏入另一世界的他此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随着他的一声模
糊不清的拼命哼叫,大舅含冤逝去,终年35岁。身后留下的是,三个年幼的儿女,
最大的7岁,小的仅3岁。
大舅在文革中所受的飞来灾愆随着生命的逝去虽已结束了,但他在九泉之下会暝目
吗?我想难,他的冤魂屈魄或许还在大声地控诉着那段动荡纷乱的岁月,我仿佛听
到他的诉说:“虽然“文革”已经成为历史,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应该宽容以待。然
而,我们可以宽容一切,但决不能宽容罪恶!不能让那些泯灭人性的悲剧总是重演!”
“文革”后,大舅的不白之冤得到彻底平反,黄泉下的他听到这个消息可能会有若
许的欣慰。
大舅舅,安息吧。
2006年清明节写于澳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