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居 ¤ 何玉琴
洁卿终于找到了份如意的工作。他学的是化学,却沉迷于电脑,他的版面设
计在大学时就人尽皆知。所以这几年很多人找他做设计,他从中挣了不少钱。而他
的化学专业却治得非常马虎,没有一个同行单位敢要他。但他却在拿到博士学位半
年后,收到了一家电脑公司的邀请信,就任该电脑软件开发部的经理之职,年薪出
他意料的高。
如何在拥有这份高收入的同时又能让孩子与妻子照拿福利?在他心里谋划已
久的计划真的要付诸实现了。
孩子睡后,他找妻子商量--通知,这两年来,他已很少与妻子商量事情了。
他只是自己先想好,然后告诉她如此这般做。他越来越习惯于自己的办事方式--实
用、效率。在电脑开发方面的成功令他越来越自信:“我是如此的聪明,如此富有
创造力,终究会出头的。”几年前,当他出国时他就这么想过。而妻子黛灵,在中
国时上的大学比自己的更名牌,可看看她呢,出国快五年了,除了生了几个孩子外
别无建树。英语学了三年,连电视都听不懂,她本来是搞新闻的,可这几年来对外
界的反应却越来越迟钝。有时来了兴趣,想与她谈谈天下大事,她却难有所知,话
越来越不投机了。这样的妻子,他觉得没有太多商量的必要,遇事自己拿主意,通
知她即可。
谈话是在洁卿的书房里进行的。他边欣赏自己的最新设计,边漫不经心地告
诉妻子他的打算,说完后他没有徵求妻子的意见,也没有看她,只是指着自己的新
作说:“我已经在Internet里卖出了几个设计,其中一个是卖给美国,另一个卖到
了欧洲。不出门都可以做生意、赚钱,所以要发财只能用脑。你和孩子搬出去住,
是最聪明的赚钱方法,到孩子上学了,你找到了工作,我们再搬回一起住,那时我
给你买一栋豪宅、新车。”
看到丈夫谈起金钱时双眼发出的亮光,黛灵垂下了眼帘。丈夫眼里这种亮光,
以前只有在看到她、谈到她时才出现。可现在却变了,金钱已替代了她在他心里和
眼里的位置。
洁卿感觉到妻子的静,以为她累了,叫她回去睡觉。
黛灵回房躺下,却无法入睡,整个晚上,她迷迷糊糊了几回,又半梦半醒地
坐起来,她想了很多事,从她与洁卿的认识到结婚,从移民到今日。
以前,洁卿一直把她放在自己的生命之上。他关心她、爱她、依赖她。连上
厕所久了点他都会放心不下,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厕所门问她哪儿不舒服。那时他
们很穷,但却从没有为钱操过心。工资就这个数,想它也不会增多,而花光了,下
月又会发。中国传统里“积谷防饥”的教育对他们没有一点效果。他们真心真意地
相爱着,过着悠哉浪漫的日子。
移民时,他们向人家借了点钱就出来了。来了后才发现,身上的钱是何其的
少。在机场游荡了一个小时,电话本里找到的旅馆最便宜的都要70元一晚。他们硬
着头皮到了一个未谋面的同乡家借宿。同乡伊然当他们是乡巴佬进城。他们赶忙找
房搬迁。可代理商听说他们既没有工作又没有存款担保,任怎么说都不肯租房给他
们。无意中在火车上见到份中文报,这才住进了一个华人的后院,而他们的所有家
俱都是捡来的。
身上的钱仅够六个星期的房租和伙食。黛灵要带女儿,且有身孕,无法找到
活计。没有钱,如何活下去?洁卿四处找工,可是,整整三周一无所获,英语托福
他考了600多分,可走在澳洲的街头,他几乎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唯有找唐人工打。
他去应聘厨房帮手,任厨师怎么教,他仍无法分清肉的横纹与纵纹。试工半天,老
板就叫他走。去应聘油漆厂的搬运工,工头看到他纤白修长的十指,说了声“你不
合适”就不再理他。更多的时候,人家听说他是生手,便拒绝了他。
好心的房东教他,以后人家问你做过没有,你就说做过。这儿试半天,那儿
试半天,就熟了嘛。都是些很简单的手工活,很快你就能上手的。
某一天,他早上7点出去,晚上8点仍未回。黛灵既惊又喜,她相信丈夫找到
了工。
果然,9点多,他回来了。他很累,也很开心,他说今天挣了近30元。他在
制衣厂打包装。在电话里, 他跟老板说他是熟手。 去到工厂一试,老板便知他是
生手,但老板并不介意他说了谎。因为老板从前也有过相同的经历。老板是读书人
出身,他相信别人能干的读书人也能干。读书人也需要吃住,生存的欲望能激发一
个人的潜能。
他们住的地方离车站远,中途又要换车,洁卿花在路上一趟近二个小时。制
衣厂很忙,早上七点开门,晚上七点下班,洁卿一天站12个小时。因为是计件取酬,
大家都抢着干,包装间像个战场,来这个战场滚打的有像洁卿一样的初移民仍未拿
到福利者,也有探亲、旅游者、留学生,个个都处于不干活就要饿肚子的窘境;所
以老板尽量把工钱压到最低。
当洁卿拿到第一笔薪水时,他们家的钱只够交二周的房租了。黛灵接过洁卿
的工资袋时,激动得哭了起来。
洁卿在唐人工厂干活的半年时间里,除非休息日,他未见过太阳,也未曾与
女儿说过一句话,早上他起床,女儿还没醒;晚上他回家,女儿又已睡了。夫妻也
难得说上几句话。洁卿实在太累,吃过饭,冲过凉,背一贴地(他那时睡地铺)便
睡着了。尽管如此少交流,他们却更相爱、更相互体贴了。每晚看到丈夫跌跌撞撞
地走回来,黛灵心里就发疼、担心,很是内疚地说:“太辛苦了,真难为你。” .
“不算很辛苦,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丈夫故作轻松的样子,可好几次,
当清晨黛灵醒来,她看到丈夫关在浴间用热水烫脚。那脚又红又肿,有些地方还烂
了。丈夫说,站得久了就肿,走得多了就长泡,泡穿了就烂,很多人都会这样的。
不用担心,慢慢习惯了就会好的。可二个月后,黛灵仍见到他在泡脚。那时他们除
了吃的,什么都不舍得买。可这回,黛灵下了狠心去给丈夫买了一双舒适的鞋子,
这鞋子的价钱相当于他们一周的伙食费。
当他们第二个孩子出生后,他们拿到了福利。洁卿也换了一间西人厂做工,
这个工厂薪水高,工时短,离家近,天天早上七点半,黛灵带着儿女送丈夫一段路。
丈夫总是十分开心,总是说着类似的话:“原来澳洲的天空这么蓝,太阳这么早。”
天天傍晚,黛灵带着孩子到附近公园等丈夫回来。老远老远,看到一点点人
儿,女儿就张开手斜穿草地跑过去,丈夫跑过来。一个叫着“爸爸”,一个叫着
“哎”,天天如久别重逢,天天如此牵肠挂肚,天天如此缠绵甜蜜。
一年后,洁卿拿到了奖学金圆了他的博士梦了,黛灵也报了名带着二个孩子
去AMES(成人移民教育中心)读英语,逢课间休息,她得下去给女儿吃饭,给小儿
子喂奶、换尿片,所以她总是迟到。
后来租了大房,洁卿买了电脑,拥有了自己的书房,他一有空便躲入书房,
侍弄那部电脑去了。黛灵又怀了第三个孩子,便改读Part-time (半日制),生孩
子前乾脆停了学。这样上上停停,510个小时的移民英语课她读了三年才完成。
在这段时间里,她生二个孩子,共有四个孩子了。而洁卿也完成了他的博士
学业,又自学成了一流的电脑人才,接触了较多的人和事,去过新西兰、德国和日
本,见识了各式各样的人。而黛灵除了老了点外,几乎与出国前没有变化:一样的
见腆、满口汉语,仍旧穿着从国内带来的那几件衣服,只是那款式老了、颜色旧了。
绑着的马尾辫虽与出国时一样长,只是奶孩子时头发掉了不少,辫子比以前细了,
蓬松了些。除了AMES的510个小时英语课外,她几乎没开口说过英语。她天天在家做
饭、洗衣服、带孩子,没有一样需要用上英语,而外出办事大部份时间由丈夫陪着。
洁卿有了工作,天天得照常上班。黛灵第一次一个人去社会福利部办事,因
她听不懂,又没找传译,把事情办砸了。洁卿很意外,他似乎第一次意识到妻子的
英语水平如此低下。已经学了三年啊!他想。他愈感到自己的出众与超群。因为他
一向觉得自己的妻子冰雪聪明,可与现在的自己相比,却差了一大截。 后来又碰到
几次类似的事,他开始埋怨:我是如此的忙碌,而你却连这么小的事都非要我陪不
可。慢慢的,他变得不耐烦了,觉得妻子无能。有时他甚至奇怪地想:怎么以前没
发现她那么笨呢?他开始在心里鄙夷她,偶尔,他发现同事中有些人的太太是大学
讲师、会计师、博士,而且还非常年轻漂亮,他益发觉得自己的妻子出不了“厅堂”,
所以他不愿意让朋友上自己家。
女人是最敏感的,洁卿的每一丝变化,黛灵都看在眼里放在心上。她介意,
但她没说出来。
有一次,洁卿说她:“你怎么学得这么慢?你不能怪你没时间学习,我从来
读书都靠自学。以前上中学大学,别人还在睡梦中我已经站在路灯下读书了。现在
你也可以在早上孩子们未醒和晚上他们睡了后各抽出二个小时来读书,一天四个小
时,不少了。”
黛灵不吭声,心想:“我又不是机器,有时孩子没睡我已经累得睁不开眼了。
你读书的时候,不过才一、二十岁,精神充沛;而我已经三十出头,有一大堆孩子
和家务要做。可丈夫不再像以前那样关心这些了,他只想他自己的事。他不再设身
处地去为我着想了。”黛灵每每这样想时,心里就伤心,就想回家,回到生她养她
的父母身边去。
洁卿确实没有想得太多,他只知道妻子非常爱他。而在他的内心里,他也是
爱她的。他很感激她为他生了四个聪明可爱的子女。每天回家,听到一声声“爸爸”
的稚叫,心里便甜得不再有非份之想。
未出国前,洁卿就听人说悉尼有个“红灯区”,他太想去见识见识了,恰逢
一个朋友相邀,他兴致勃勃地去了。
洁卿是凌晨三点才回来的。他第一次这么晚回家,第一次看到脱衣舞,而且
坐得非常近,舞娘的每一处颤动,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激动得眼花缭乱,也有点
惶恐。传统的教育,使他认为看到别的女人光着屁股是非常不应该的事。当他躺在
床上时,他觉得内疚。但那双圆鼓鼓的大奶子和五颜六色的阴毛却在他脑子里晃个
不停。他转过身,摸了一下妻子的胸脯,平平的,妻子已经睡了。他再抓捏了几下,
手上仍然是空的。他缩回手,觉得索然无味。
黛灵已经从朋友的太太口中知道了丈夫去看脱衣舞的事,而洁卿却说上赌场
看热闹去了。还说12点就回到家了。黛灵不再说话,她没想到丈夫会撒谎。其实,
黛灵的思想可以说相当开放,但与大多数中国女性一样,她对性事却仍很守旧。她
们认为夫妻间爱情的第一要素是对性的忠贞。而现在丈夫竟偷偷去看别的女人赤裸
裸的身子。
接下来的某一天,洁卿又与上次看脱衣舞的那个朋友出去了。第二天,黛灵
洗衣服清理丈夫衣服的口袋时,竟然见到一张从报上剪下来的“胴体按摩”的图片
广告和电话,她猜测到有事情发生了。于是她主动要求早点搬出去住。
她去福利部更改了自己的住址,报了分居情况。她很快以单亲家庭享有了四
个孩子与母亲的双重福利。
洁卿天天回“黛灵的家”吃住。他把自己的三房一厅分租了二间给留学生。
自己又弄点设计在Internet里卖,加上公司薪水,平均每周收入近二千。他很满意。
黛灵似乎对丈夫更加放任,丈夫想回他的家那边住几天,她没意见。丈夫来
她这儿,她就煮饭给他吃。每每丈夫与她谈起自己的新设计,她便笑笑。洁卿觉得
妻子搬出来后变了很多。她变得能干了,不再事事依赖于他了。她变得宽宏大量、
成熟了,不再为些芝麻小事而发脾气。她变得温柔典雅很多,总是静静地听他说话,
看孩子玩耍。高兴时笑笑,笑得像蒙娜丽莎般恬静美丽而神秘。他第一次相信夫妻
间要有距离才更美了。与朋友偷尝“胴体按摩”禁果的阴影在他心里慢慢褪去。 .
其实,那次洁卿并没有享受到“销魂的游戏”。他是出了钱,但他太紧张、
恐慌,想起自己的妻子时的不安使他斗志全无。但这些黛灵都没有看见。她凭着报
纸的描述想像着自己的丈夫如何爬在别的女人身上,以及那些女人如何骑在自己丈
夫身上的情景。她只道他背弃了自己,从思想感情到行动上,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忠
贞的丈夫了。这种阴影在她的心里越来越沉,她想丢开它,但她做不到。在澳洲,
她没有亲戚朋友,唯一的亲人丈夫也与她越走越远,这使她更困于其中无法自拔。
她可以忍受丈夫对她的轻视和漠不关心,但丈夫对别的女人的性的幻想和兴趣却深
深伤害了她的心。
洁卿以为妻子对他的事一无所知,越发心安理得。以前他从不扯谎,现在却
发现假话很有用。所以,当他接到一个女同学从中国发来的E-mail后,他也未告诉
妻子,妻子也认识那个女同学,那女的在大学时就以“烂”出名,有过很多的风流
韵事。她说下月过来。请洁卿帮忙找个地方临时住宿。洁卿不想节外生枝,决定不
告诉妻子。
伤心归伤心,黛灵还是爱丈夫的。她希望丈夫能自我反省再回到她的身边来。
所以他时常留意丈夫的行动。这天,她又在丈夫口袋里见到一个很怪的电话和一个
妖艳的名字。第二天,她按着地址去找,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有个店面,却
什么也不经营,只摆了一束花和几瓶香水,柜台边坐着二个浓妆艳丽的女子,靠墙
有一圈沙发,坐满了七老八十的男人。黛灵本来就出门少,更没见过这样的店,以
为这便是“妓院”了。她气呼呼地走回家,心想:这么庸俗的女人,而自己的丈夫
竟花钱来同这么多老男人抢食呢。她觉得恶心。
洁卿对黛灵说又有了新设计,待在他那边的家里二天未到黛灵那里。黛灵按
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拨通了丈夫家的电话,可电话那头却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声:
“请稍等一下,他正冲凉。”
黛灵即刻放了电话。
第三天,当洁卿再回到妻子家的时侯,他发现房子已经空了,妻子及四个子
女不知去向。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天天打电话找熟人问,到妻子旧居去等,直
到新住户搬入,他仍然见不到妻子儿女。他想起妻子曾经有个老乡。过去,他不愿
意同妻子一起拜访她,因为这位老乡夫妇是种菜的,他也没留意她住在哪儿,只知
道这俩口子经常给唐人杂货店送菜。于是,洁卿在那家杂货店的门口徘徊了三天,
终于见到他妻子的老乡了。可这位老乡说,黛灵上周给她打过电话,告诉她搬家了,
却没有告诉她新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洁卿这回绝望了。他相信妻子确实离开了他,而不再“假”分居了。但他还
认为妻子爱他,不能没有他。他一点都想不明白:妻子为什么离开他。
回到住所,翻着一张张定期存款,他喃喃自语:“豪宅?新车?竟然没有人
需要它,真是好笑”。
“铃铃铃”电话响了,他激动地飞扑过去。可是那边传来的是中国老家三弟
弟的声音。他突然大怒,吼叫起来:“又来要钱,钱、钱、钱。都给你们吧!反正
没人要了…他们不要我了,是你们赶走她的。你们还我老婆,还我孩子,还我的家!”
他边吼边哭,那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挂断了电话。
洁卿出国时没人肯从经济上支持他,而出国后却经常收到家里要钱的信,所
以他很生家里人的气。其实,这次他是错怪了他三弟。他三弟打电话来是来报丧的,
因为他们高龄的奶奶过世了。
黛灵也错怪了丈夫,她去的那个地方并不是“妓院”,那是一个赌场的Bus接
待站。而黛灵打电话时接电话的正是刚从中国过来的那个女同学。那个女的已经有
七个月的身孕,她丈夫因为想买单位的公房要迟点才过来。洁卿与那个女同学是一
清二白的。他只是同情她、帮她跑了几天的腿儿,晚上陪她坐坐、叙叙旧。
黛灵仍爱她的丈夫,但她恨他爱钱,心野。这一年多洁卿在语言上的吞吞吐
吐、行为上的遮遮掩掩,使她坚信他已经日益不爱她了。他时时来看她只不过为了
孩子。她想,洁卿是贫贱能守,富贵却易移的人,迟早会抛弃她的。于是她带走了
他心爱的儿女,她要让他尽尝痛失挚爱的滋味。
其实,洁卿还是爱他的妻子,他爱钱、他存钱也是为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女,
他以为他的妻子能理解。
尽管这种种都是误会,洁卿还是永远失去了他的女儿和妻子。
曾刊于 《首都华文报》
(Canberra Chinese News Page 9-10)
2001.2.15 和 2001 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