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课闹革命  

               ──畸形年代系列之三 ¤ 陈向阳


    从1966年停课闹革命,疯玩了一年多。1967年10月份又复课闹革命了。 我呢,从小学五年级一下子跳到初一:北京市111中学,在甘家口,是所新学校, 新楼,可不少玻璃已经让附近的孩子砸破了,冷风呼呼的,第一天上学先拿报纸糊 窗户。安新玻璃?趁早别想!那等于跟砸玻璃的挑战,人家马上就敢跟你比赛,看是 砸的快还是安的快。

    又上学了,挺新鲜。文化大革命最先倒霉的就是中学老师,没挨过揍的少,没打死 的也都打服了,一见着学生就忍不住哆嗦。复课?怎么复?谁听谁的呀?我们新学 校还好点,老师学生是头回见面,所以老师都不哆嗦,但说话和气极了,师道尊严一 丁点都没了。这就是文化大革命:终于把几千年来颠倒的师生关系给摆正了。所以谁 也没把老师往眼里放,学校不过是又一个玩的地方,高兴就来,不高兴就走,用不着 问谁。

    每天头一节课是‘天天读’,专学毛主席著作。这可是‘雷打不动’,还真得来, 这是对毛主席的态度问题,可不是怕老师。天天读一完就随便了。老师前边讲他 (她)的,下边一想不如回家打扑克,立刻收拾书包,有人连书包都没有,更省事, 站起来左右问问:你走不走?你走不走?都不走?那我一人走。到别的班再问问, 一推门,用不着往讲台上看,这跟老师没什么关系,只冲哥们儿喊:‘铁头!(或 沙锅,都是外号),走不走?打扑克去呀?’。老师耐心等你喊完了再讲,没有一 点管闲事的意思。

    那会儿有语文课,学毛主席诗词和鲁迅的玩意。数学课讲正负数,我一听就烦了, 好好的数,非给来个负的,这不是没事找麻烦吗?不听了,回家!还有外语课,先 学的俄语,什么‘打倒苏联修正主义’之类的。不好学,舌头老转不过弯来。尤其那 些字母,什么重音、轻音,还有不发音的,不发音要它干嘛?简直没道理。那个俄语 老师老嫌我们发音不准,一遍一遍的念,脸上直起急。这倒还有点意思,行,你不是 让念轻点吗,偏给你重重的,看你还能急成什么样。我们一边扯着嗓子念一边看着老 师乐。可一会儿功夫老师就想开了,不着急了。又没意思了,回家!后来又改学英语 了,什么‘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还真学 了几句。有个哥们怕记不住,就拿中文字给注上音,另一个哥们伸过脑袋一看,说 ‘反动’!一看怎么回事,那位在‘毛主席’下边注上了‘前门猫’。前门猫?听着 像是前门一带某个流氓的外号,就像什么‘西外铁头’,‘厂桥狗子’,‘后海傻 六儿’,好人决不叫这个。我们赶紧附和:反动,反动。那哥们急了,先把纸撕成 碎片,然后站起来破口大骂:‘操你妈!谁反动?谁他妈反动?!’一副要玩命的 样子,我们只好算了。

    这种和老师平起平坐的日子可不长,也就几个月。我们的自由在不知不觉中丢失。 先是搞军训,来了三四个解放军,最大的是个连长,姓席。他们一来就让我们练队, 一天一天的在操场上走来走去,一二一,向左转,向右转,走正步,拔慢步,又累 又烦。可这是解放军,不是老师,我们谁也不敢急。想回家也不敢转身就走,只能 悄悄的溜。毛主席说了:‘全国学解放军’,就是说解放军在全国数老大,别人都 得听他们的。席连长最喜欢调皮捣蛋的学生,因为可以拿皮鞋踢他们的屁股,他们 也不大在乎。

    解放军把我们练老实以后又转手还给老师,我们也不好意思再翻脸了。再说那些老 师也很有手段,从政治学习下手,什么斗私批修,批无政府主义。这不能反对,因 为报纸广播里也批。老师的阴险之处是非让我们‘理论联系实际’,就是说非得从自 己身上找出‘私’和‘无政府主义’来批。我们脑袋想大了也想不出来,老师就一步 步的提示:打砸抢算不算?当然算,报纸上都这么说,打架、砸玻璃算不算?也得算, 最后连旷课、不遵守纪律、上课随便说话通通都算无政府主义了。我们越批越觉得 自己不是好东西。老师虽然是‘臭知识分子’可我们似乎更加不如,叫‘小知识分子’, 只能在‘臭知识分子’的带领下一起改造思想。就这样,我们不知不觉的就从‘革 命小将’沦落成必须让工农兵‘再教育’的下等货。有个别聪明同学觉悟到这是陷 井,但也晚了,大势已去。没有毛主席撑腰,单靠学生自己要斗倒老师是不可能的。 他们都是大人,一般都非常狡猾。

    为了警告我们不要误入歧途,经常让我们去参加公审大会。先排队走到别的学校, 像三里河的铁二中或44中的大院子里。还有别的好几个学校的学生,都排成一排 一排的,一声口令就坐到土地上。再一起立就尘土飞扬,上千人一起拍屁股。被宣判 的大都十几岁二十岁,也是学生,特适合我们。几次宣判大会开过,我们的法律知识 大增,还不等宣判人念完就能猜出结果,纷纷抢着先说,比比谁猜得更准。光是打架 斗殴、溜门橇锁,不加‘情节特别严重’的,在5到10年。如果是抢劫,并且持刀 作案的,就得10年以上了,如果持刀伤了人,又加上‘情节特别严重’一句,那就 少说20到30年,无期和死缓也不新鲜。耍流氓的分几等,最轻的叫‘猥亵妇女’, 尽管还搞不清‘猥亵’的确切意思,但我们都知道‘猥亵犯’轻者十年八年,重了 可以无期。强奸妇女如果只有一次,大多还能保住性命,常常来个死缓。如果是多 次作案,那就完了,立即执行。最严重的是强奸少女或幼女,只要一回就是枪毙。谁 都知道强奸就是我们每天都说好些遍的‘操’。‘操’一次就是死刑,充分说明这是 很厉害的一招。我们虽然把‘操’挂在嘴边,但对实际操作过程并非人人清楚。所以 每到批判流氓犯时全都竖起耳朵,希望能听出些名堂。有的发言还真不错,不时提到 ‘乳房’‘阴部’之类的名词。男同学们都感到非常刺激,因为当时这类词汇是严 格控制的,就像今天的黄色影片一样。有一次的案子就发生在离我们学校不远,批 判人说那罪犯半夜两点从窗户爬进人家,那屋正好只有一个女孩,于是就对那女孩 多次‘蹂躏’,直到清晨五点。这回又换了‘蹂躏’,我们一时搞不清与强奸是什 么关系,不太好判。只有一个同学很懂,扳着手指头数:三、四、五,三次!‘三 次’倒不难懂,两点到五点,一小时一次,但一次什么呀?也不说清楚了,又不好 意思问,显得自己怪没学问似的。

    上课的时间非常有限,因为有太多的大事要干。隔不了几天就要游行一次。每逢毛 主席发表最新指示或畅游长江,或中央开什么几中全会,或开除刘少奇出党,还有 美帝炸越南,苏修挑□,某国反动派砸咱们大使馆之类的,我们都要游行。还不时的 去夹道欢迎外国贵宾,贵宾一般都来自无名小国,记都记不住。只记得有一回喊的是 ‘热烈欢迎,郎诺中将!’,可没过多久,报纸和广播上就改称‘郎诺反动集团’了。

    我们还参加‘十一’天安门广场组字(1968,1969,1970三年)。这 是政治任务,非常重要,提前一个多月就开始准备。第一步是挑人,平时调皮捣蛋的, 当时叫‘无政府主义特别严重的’不能去,家庭出身不好的也不能去。我们年级近 500人,总有好几十人去不了。去组字又累又烦,可如果属于挑剩下的则太丢面子, 所以人人想去。老师一开始念名单,全都伸着脖子听。一听到我的名字立刻大松一 口气,看那老师也顺眼了不少。第二步是练队,要把每个人练得特听话,说一是一, 说二是二。还练耐力:耐晒、耐累、耐站、耐渴、耐憋尿、耐没意思,这都是去组 字必须具备的素质。离‘十一’两三个星期时发花,纸的,带竹把,可打开、叠上, 一般是红、黄两把,有人还有绿的。广场上一会一变的大标语就是十几万学生举着 花组成的。广场的地上都有油漆的号码,一人一个。到那天每人就站在自己的号上。 举花由信号旗指挥,广场上的好几十个灯杆就是旗杆。每当一面彩色小旗(红、黄、 绿、蓝、好多种颜色)升起来,在离顶部一米处停30秒,我们全叫唤‘快快快, 升蓝旗了,蓝旗’,然后马上背‘蓝旗举红花,或蓝旗举黄花’,赶紧把红花或黄 花打开拿在手里,小旗再往上一升就赶紧举花。谁要举错了就是政治问题,所以每 个人都背的牢牢的:‘红黄绿旗举黄花,其它的旗都举红花’之类的。

    我们还经常去农村劳动,北京郊区。一次少则十几天,多则一个月。农村真教育人, 赛过忆苦报告。什么叫幸福生活?到农村劳动一次就再也弄不错了:有米饭馒头肉 炒菜,睡到天亮再起床,不干农活,教室里坐坐街上走走,那就是绝对的幸福。

    我们在农村的伙食费一天3毛钱一斤粮票。那会儿棒子面(玉米面)9分一斤,白 面18分5,还得买油盐酱醋柴火。三毛钱一天能吃什么?早上是棒子面粥、窝头咸 菜。中午一个窝头一个馒头一勺菜(熬冬瓜,炒西葫芦之类的,绝对没肉),晚上又 是窝头棒子面粥。这种饭几天吃下来就老想一样东西:红烧肉。有一回连菜都没有, 光给一勺西葫芦汤,连吃了好几天,突然给了顿豆腐。那叫香,连涮饭盒的水都一 滴没糟蹋,全喝了。馒头也是不得了的美味。在家从没觉得馒头有那么软,那么滑, 进了嘴还没嚼呢,吱溜就下去了。太可惜了,赶紧把嗓子眼拼命闭紧,让馒头多在 嘴里待会儿。我们住的都是贫下中农的房子,一张大炕上一个挨一个,将够翻身, 有一回我一人睡在一个大柜子上,美的我见谁跟谁吹。

    一到农村整天想睡觉,因为一天还睡不到7小时。早上天还没亮,大喇叭一响就起 床。刚蒙蒙亮就干活,干到大天亮才吃早饭。早饭后又干到午饭。午饭后赶紧倒头 便睡,可不一会儿又被大喇叭叫起来接着干,天擦黑才收工吃晚饭。晚饭后还得去场 院‘挑灯夜战’。反正贫下中农怎么干我们也怎么干。从队长到社员都知道毛主席把 我们交给他们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可他们教育人只 会一招:干活。三夏(夏收,夏种,还夏什么?)是北方农村最累的时候。我们主要 是割麦子,还拔过麦子。队长说可不是没有镰刀,咱们有,可割了麦子不还得刨麦茬 吗,不如一下子全弄出来算了。我们也有准备,都带了手套,可老师说不许戴,人家 贫下中农哪有戴手套的?拔不了两天,手上的皮全磨薄了,一不留神没攥紧一出溜, ‘吱’一下子血就出来了。特革命的同学‘轻伤不下火线’,接着拔。非等捆麦子 的发现麦杆上有血,报告老师,然后老师越说别拔了,他(或她)就越拔的欢,非 等老师硬把他(她)拉开。然后至少是全班表扬。像我这样的刚一流血就呲牙裂嘴 报告老师,然后就干轻活:捆麦子,有手套也可以戴了。还有个轻活:捡麦穗,可 是更不舒服,哈着腰捡不得劲,蹲着往前走吧,腿酸,乾脆四脚着地往前爬吧。半 天干下来就觉得还不如割麦子呢。场院里的活也叫轻活,可没完没了,尤其是跟着 拖粒机,慢一点都不成,一捆一捆的麦子往上递,没个缓劲的时候。夏天又热,尘 土又大,身上脖子上到处是泥,又粘了好些麦芒,越拿手胡撸越扎,越扎越想胡撸。 那感觉非常难受:又困又累,又扎又热,脑袋里只想一个问题:怎么还不收工啊? 特革命的同学偏在这会儿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 取胜利!’。像我这样的落后同学心里就说:‘装什么丫的,不就想让老师表扬么’。

    我们年级有十个班,一个班跟一个生产队,有时都不在一个村,各自的伙食和农活 也略有不同。哪个班要是多吃一顿豆腐立刻就把别的班气得眼睛发绿。有一年,第 七班把我们全震了。那次一个工宣队的工人师傅也去了,就跟着他们班。头一天,听 生产队长的,干了十几个小时。第二天,这位师傅说得听他的了:八小时工作制。干 着活一看表,到点了,一声令下:收!全班收工,管它正割麦子呢还是正打场呢。队 长和社员全都乾瞪眼。毛主席早把规矩定好了:‘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农民得听工 人的。这叫一物降一物,谁敢说个不字?只好眼睁睁看着‘小知识分子们’美滋滋的 排好队,一二一,回村歇了。工人阶级多有领导气魄!去农村之前,老师反覆宣布纪 律,其中特重要的一条是不许游泳,谁敢违反,立即批判作检查。可那位工人师傅带 头往水塘子里蹦,7班的老师一提醒,他赶紧对全班宣布:‘没事儿,有我盯着呢, 游!全游!’。7班的哥们乐坏了,劈哩噗通就在水塘子里折腾开了,招的一村的 老太太小孩全来看热闹。这工人阶级!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个个盼着让工人阶级 领导。毛主席就是伟大,一眼就看出他们比贫下中农强。

    我们还去过一次秋收,9、10月份去的,顺义城关公社。秋收可比三夏轻松多了, 割稻子,既不热也不扎。每天晚饭后也不用干活。不过也不能闲着,还得去场院, 全村最大的场院,有个土台子,去斗地主、听忆苦报告和革命传统报告之类的。斗 地主?太好了!我们通过劳动更加理解为什么应该帮着贫下中农恨地主了,全都摩拳 擦掌,准备在地主不老实的时候让他尝尝厉害。那天,土台子上灯光通明,我们几百 个学生坐在下边,没几个贫下中农,都睡觉了。口号喊过几圈,开会。队长先上台, 介绍村里的阶级斗争情况,他有点不好意思,说村里没地主了,临解放跑了,没跑 的也都消灭了。队长脸上挺过意不去,我们特失望,但也理解人家的心情:这么多 学生大老远的来了,想斗斗地主,可这乡下本是出地主的地方却拿不出来,多没面 子呀。说到最后,队长才亮出宝贝:没有地主,倒有个富农(后来听说是富裕中农) 可以斗斗。我们大舒一口气:富农不也一样么,地富反坏右,都差不离。于是一个 富农和一个富农婆被押上台开斗。那两人显然早有准备,一人一身挺新的棉裤棉袄, 稳稳当当走上台,后面跟着俩民兵,可并不抓他们的胳膊,更不窝‘喷气式’。那 俩富农显然是没挨过揍的,不知道怕,连头都不低。大概村里就剩这一户富农,舍 不得打了。那是十月的晚上,冷风嗖嗖的,我们准备不足,都没棉袄,这会儿有点 哆嗦。一位觉悟高的同学,还是个女生,马上发现了问题,站起来大喊:‘瞧呀, 那富农穿着大棉袄,还挺舒服!脱下来!’于是一呼百应:‘脱下来!脱下来!’ 那俩富农这才慌张起来,知道革命小将不好胡弄,赶紧点头哈腰,但不脱。队长跑 过去,不知说了什么,棉袄算是脱了,还剩一件单褂。革命小将又喊:‘还有棉裤 呢,脱!’可他们磨磨蹭蹭就不脱,队长过去说了,还不脱。队长转过身解释:棉 裤就别脱了吧,里边没穿(北京话:空心儿棉裤)。接着贫下中农发言,可说了半 天也没说出欺压穷人,藏变天帐之类的,一点不够刺激。革命小将们很不满意,猛 呼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血债要用血来还!’之类的。我们情绪开始 高涨,大喊:‘低头!低头!’,那俩富农弯腰早已在90度以上,再也弯不下去 了。正当我们快到了爆发点,准备冲上台去让富农尝尝厉害时,队长却慌忙宣布把 富农押下去。我们非常不满,这不是包庇富农吗?但后来还是想通了:人家就剩一 户富农了,要让我们给斗残疾了以后怎么办?又不是光我们一个学校,再有学生来 呢?就这俩宝贝了,得省着用。

    还有一个晚上是个公社干部,当年的民兵队长,给我们作革命传统教育。他说当年 咱们顺义的阶级斗争太残酷了,地主组织还乡团,抓住党员、干部就刀砍活埋。说 有个还乡团头子,就是他们村的地主,光着膀子,大碗的喝酒,然后把碗一摔,用铡 刀一口气铡了8个村干部。先拿席子卷了,往铡刀里一放,‘喀嚓’一下子就成了两 截儿。都成两截儿了,瞧那脚丫子还‘扑腾’‘扑腾’的踢呢。全场好几百学生鸦雀 无声,连最调皮的这会儿也一动不动,眼睛发直。那干部接着说,最后咱们胜利了, 抓住了那个还乡团头子,给活剐了。就在他们村,绑在柱子上,先在脑门上划一刀, 把皮拉下来把眼盖了,要不那血铃铛似的眼睛太吓人。那地主是真硬,不停的骂, 于是把嘴橇开,把舌头钩出来割了,然后再一刀刀的往下片肉。小钩子一钩,往外 一拽,然后一刀。围着的群众就一起数:一刀,两刀,三刀,每十来刀停一停,刷 盐水,那地主就‘嘟嘟’的打机灵。整整剐了一天,数到300多刀,身上的肉都 片光了,心都看见了,扑腾扑腾的跳,那干部说得津津有味,可我听着有点后背发 凉,说不出是恶心还是慎的慌。别人也差不多,连最革命的同学也忘了喊口号,全 听傻了。

    复课闹革命时间不长,我们又被老师一步步的降伏了,不得不接受还是老师管学生 的传统师生关系。但老师们刚有点得意的想翘尾巴,工宣队就及时的给他们敲了警 钟。工宣队1968年底进校,人家工人阶级一来就发现了最严重的问题:全校好几 十人的教职员工队伍里居然没有一个阶级敌人!毛主席总说团结95%或90%的群 众,从没说过100%。什么意思?就是说剩下的5%到10%是阶级敌人。我们1 11中学能100%都是革命群众吗?不可能!必须挖出阶级敌人!

    这事也怪教育局,当初成立111中学时光考虑调来教职员工,就没考虑阶级比例。 现在有个补救办法:要求上级再给补充5%到10%的阶级敌人。但工宣队决定不 作伸手派,要自力更生,就地解决。于是发出誓言:要揭开111中学阶级斗争的 盖子!先用攻心战术:勒令暗藏的阶级敌人自首投降,如果等到被革命群众挖出来就 要从严处理了。当时全国也在‘清理阶级队伍’,就是把革命队伍里的每个人都查一 遍。据说成果非常大,挖出了不少隐藏很深的漏网地主、老反革命、国民党特务之 类的。他们借着造反混水摸鱼,实际反的是共产党。为什么刘少奇都挖出来了,全 国还到处武斗一片混乱呢?就是这些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阶级敌人在捣乱,所以咱 毛主席又部署清理阶级队伍。

    老师里面的狡猾分子早就企图转移目标,使劲的从学生里揪那些打架斗殴、溜门橇 锁、耍流氓的,把他们打成‘无政府主义’,‘流氓坏分子’之类的,好补上那5% 到10%的亏空。但工人阶级没有上当,根本不理学生,光盯着老师。终于在19 68年冬季的一天,111中学的阶级斗争盖子揭开了!那天早上一到学校,楼里 楼外一夜之间就贴满了大字报,大标语,一下子揪出了好几个敌人。一个是老国民党 员,隐藏了好多年,人家工宣队一查档案就把他查出来了。还一个是苏修特务,曾经 往苏修大使馆跑过好几趟,说是去看同学。他上大学时和一个苏联留学生住一间宿舍。 后来那个苏联同学就在苏修大使馆工作,肯定早就把他发展成特务了,去使馆就是 去递情报的。他不服,说那都是1964年以前的事了。可1964年以前也不能当 苏修特务呀。最大的敌人也是个特务,但还不清楚是美蒋特务还是英国特务或香港特 务。此人的名字就叫路香港,听听!叫什么不行,非叫‘香港’?那会儿香港是英帝 的(比美帝还老!),敢叫‘香港’就等于把‘坏蛋’俩字写在脸上了,用不着工宣 队,叫我也一眼看得出来。他是回国华侨,就是香港生的,白白胖胖,戴一副方方的 黑框眼镜,头发带卷,说话有点怪调,衣服也和别人不一样,一看就是特务模样。细 看大字报,又知道他老爱装半导体收音机,单身一人住在学校,宿舍里全是收音机和 零件。真是收音机么?谁敢说不是电台?他还老拉另外两个年轻老师没事就钻在屋里 收听敌台,假装练英语。他非说是咱们中央台的英语广播,谁能证明?再说了,练英 语用得着听广播么?Long-Live-Chairman-Mao!(毛主席万岁!),练吧,够练一辈 子的!他明明是出于反动本性,不听敌台受不了,二是拉那两个老师下水,发展特 务组织。咱们工宣队太讲政策了,太文质彬彬了,揪出了阶级敌人也不开大会斗, 更没有交给学生斗,所以那几个敌人都不大服。其实只要把他们交到革命小将手里, 像红八月那会儿斗一斗,有再多的罪也早就全认了。后来呢,也就是不许他们教课 了,扫扫厕所,蹬板车拉砖头,干点杂活之类的。

    这个时期的社会大事一是知识青年(其实是红卫兵改了名)上山下乡轰轰烈烈。凡 岁数合适的一锅端,谁也别想留下。最早动身的还满怀豪情:‘广阔天地炼红心’。 后来消息传了回来,广阔天地可比北京差远了。比方说,我们院的一个知青下乡一 年溜回来探亲,又黑又瘦,都不认识了,穿着破衣裳跟要饭的似的。而且看样子一 去就回不来了:‘扎根农村,扎根边疆’。再以后,每次北京火车站给知青专列送 行的人群,火车一动就哭声大作。我们70届的还没轮到呢,谁操那么远的心,到 时候再说。

    再一个是党的九大开了,团结胜利的大会。刘少奇被永远开除出党,林副主席作毛 主席的接班人写进了党章。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中心任务,清除了心腹大患‘中国 的赫鲁晓夫’。现在该踏实了吧?文化大革命该结束了吧?可外地的武斗还不停,什 么四川、广西、湖南、湖北,好多地方都打得热火朝天。挨打的那派常常跑到北京贴 好多大字报告状诉苦,打得顺手的那派则不大做声,并在努力把对立派也打得出不来 声。

    但1969年的最大事件是苏修在珍宝岛挑□,咱们不含糊,把他们打退了。可苏 修不死心,调来好多军队,想往大了打。谁还怕他们不成?打!咱们不光调兵,还 往东北、内蒙送去好些知青,净去军垦农场,算半个军人,也发军装,但颜色不正, 以示区别。我们又嫉妒又不嫉妒。嫉妒他们穿军装打仗,不嫉妒他们也要干农活。 如果说好了光打仗不干农活,那我们也抢着去。

    正当我全神贯注的考虑和苏修打仗的事呢,却突然身不由己的去了河南。咱们下回 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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