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河,天涯水  ¤ 湘平


    从父母赋予我的名字(湘萍)看,有朋友猜测,我是“五行缺水”。也许这就是为什 么我对江河湖海有着与生俱来、超乎寻常的喜爱,也许这就命中注定我要一生漂泊。

    许多年来,我从故乡小城走到天涯海角,生活中所见所历的那些涓涓流动的小河, 滔滔奔腾的大江,和汹涌澎湃的海洋总在我的记忆里掀起朵朵浪花,伴随着我的生 命之河、岁月之流。


(一)
    我生在湘江之畔,却是在我的故乡--江西的一座灵秀的小城宜春(又称袁洲) 长大 的。她的灵秀之处在于城内有山有水。一条清清的小河贯穿小城东西,河南岸的市 中心耸立着一座小山,山顶的楼台“春台”是俯撼全城的制高点。沿山坡有一个小 小规模的动物园和一片供城区人们锻炼的场地。

    那条名叫“秀江”(又称袁河)的小河是我童年记忆中的亮点。穿城而过的这一段河 上有两道桥,城东一道年代久远的木制浮桥专供人行走,走上去感觉像小船在水上漂 荡。城西的一道是近年新架的公路桥,主要供汽车穿行。

    我的家和小学校都座落在河南岸,相距两、三里地。我每天沿着河岸往返上学、回 家。记忆中的河水晶莹透亮,清澈见底,河底铺满大大小小的光滑的鹅卵石。谁说 “水清则无鱼”?那粼粼波光中畅游的鱼虾群似乎伸手可擒。记得那一次,朋友娴的 爸爸在开火做饭时分拿起鱼杆,抛下一句“等我钓条鱼来下锅!”就出门了。一会 儿功夫他就拎回一条尺把长、活蹦乱跳的鲤鱼来交给站在灶台前的妻子。

    夏日暑期里,秀江是男孩子们的天堂。记得正当少年的两个哥哥常和他们的小夥伴 们在水里游,岸上蹿,晒得黑不溜秋的。有时候,还会看见一队男孩爬上靠河岸的那 段高高的断城墙,表演集体跳水,哇,好勇敢!好神气!

    小河的水透亮的清,可口的甜。故乡人总为这河、这水而骄傲,更因这水养育的儿 女而自信。他们自豪地声称:“杭州的女子第一,袁洲的女子第二”,不知是自吹, 还是自谦?可惜我出生时远离故乡,没能用秀江的水沐浴,又在未成年时被命运抛 离了故乡,终未能出落成令故乡人骄傲的“袁洲女子” 。


(二)
    因随被那个时代的“干部下放”之潮波及的母亲,山城宜丰成了我的第二故乡。我 升入中学的那一年,全家搬去了乡下,我独自转到县城中学寄宿,在那里度过了我的 中学时代。

    宜丰中学座落在宜丰城的西郊,依山傍水,与县城隔河相望。校园的大操场前流淌 着南北相贯的椰溪河,背后翠峰迭峦,最高最近的一座叫雷峰尖。好清丽的山水!好 诗意的名字!第一次走进校园,这一切令我少年的心为之悸动。

    椰溪河的水由山涧的溪流汇合而成,上游弯弯曲曲地在群山中穿行,两岸环绕着高 扬挺拔、四季青翠的山竹,只在校园这一段的西岸,人工修造出一排排的石台阶,供 学生们洗衣用。冬日每周一、两次,夏日每天晚饭后,我们映着西沉的夕阳,披着 晚霞,端着脸盆结伴而行,穿过大操场到河边去洗衣服。

    记得到校第一年的春天,因连日滂沱大雨而山洪暴发、河水猛涨,整个操场和沿河 岸进入学校的唯一通道都成了一片汪洋,学校不得不停课。地势较高的宿舍楼底层也 进了水,我们寄宿生只能龟缩在楼上,涉水到食堂买一点冷饭菜。这样的日子持续 了数日,水才渐渐退去。那时候,“少年不知愁滋味”,没有半点恐惧忧愁,每天 除了看看书,更多时间是隔窗观望那从未见过的水漫漫的气势,倒也十分有趣。

    沿河的小径通向山岭,是我和好友常常散步的去处。一面是青葱、幽静的树林,一 面有如琴音般的淙淙溪流,我们沿着山阶拾级而上,登高望远,畅谈学习、理想和人 生。青春的躁动总是孕育着梦幻和理想,尽管那是一个非常的年代,扭曲的时代。 我们也爱坐在河岸边望着流水遐想,任思绪飘向远方。我们少年时代的无邪的梦就 在水里流淌,在岸边留连。


(三)
    四年的插队生活留给我数不清的酸甜苦辣的回忆,记忆的背景中最清晰的就是茶头 村前那条银光熠熠、日夜奔流的无名的小河。小河从山涧奔流而来,环绕着村庄拐一 个弯道再蜿蜒伸展向前,像一条精美的玉带镶嵌在春天翠绿的田野上。清清的河水 里条条水草随着微波的荡漾翩然起舞,较浅的石滩处有些微湍急的水流声。河的对 岸长满丛丛簇簇的绿色的灌木,春天开出缤纷的花朵,秋日挂满串串野果。

    这条朴素、平淡的小河是全大队生产和生活的命脉,村民们充份利用这一水力资源, 不仅靠它引水浇地灌田,还拦河截流,利用水力发电供应全队的照明椿米。这条小河 也是我饮水、洗衣、浇菜地和作为赤脚医生消毒医疗器械等工作用水的水源。

    几乎每一天,我都要沿着河岸走过,跨过河上的小石桥到邻村去出诊。在春意阑珊、 山花烂漫的季节,出诊归来的路上沿着河岸采回一篮花草为药,是那些年里最为浪漫 和怡情的活动。河对岸的灌木丛上爬满了四季长青的“忍冬藤”,上面缀着星星点点、 黄灿灿、白闪闪的金银花,透着沁人心肺的清香。金银花有清热解毒解暑之功效, 是夏季暑热病处方的最常用药。那些白得晶莹耀眼,香气浓郁醉人的栀子花虽然令 人爱不释手,却要等到秋季结成泄火解毒的黄栀子后才采摘。秋日里,还有那散着 特异清凉香气的野菊花、野薄荷,都是清热解毒的良药。采药总是令人轻松愉悦, 放牛娃们常常会围拢来,七手八脚帮我采摘,任身后的牛群悠然自得地吃着草,发 出悠扬的“哞,哞”声。有时候,我也学着孩子们的样子,采几瓣漫山遍野盛开的 映山红,或摘几颗黑红的野梅果塞进嘴里,品尝那甜甜酸酸的滋味。

    忘不了,那蜿蜒河岸印下了我青春的足迹,清清河水渗入了我的汗水和泪水。


(四)
    小时候千吟百诵的长江和黄河,直到上大学之后我才得以领略其风采。在南方小城 长大的我,跨长江、过黄河即意味着出门远征,意味着成熟和独立。每年寒暑假期间, 在北上、南下的列车上,长江、黄河成了我旅途中的重要里程碑,白天我会翘首相 望,晚上总会从睡梦中醒来。每一次我都要打开车窗,看滔滔江水东流,任呼啸江 风拂面,心中总有一股莫名的兴奋与激动。

    那一年回国,带八岁的儿子去经历和见识“龙的传人”中咏唱的长江、长城、黄山、 黄河。在国外长大的儿子,面对中国地图上的长江、黄河,曾经百十次地“纸上谈兵” 过,却是第一次乘火车去目睹,去跨越。乘北上的列车从江西赴北京,临近武汉长江 大桥时,已是午夜时分,我唤醒睡梦中的儿子。随着列车风驰电掣般地隆隆驶过大桥, 我们惊叹那宽阔的江面,汹涌的江水,欣赏万家灯火似繁星闪烁的武汉三镇。第二 天,车到郑州以北,久盼的黄河却不免有些令人失望。由于泥沙淤积,河床升高, 那浅浅的默默流淌的黄水浊流已毫无气势可言,令人顿生感慨。昔日奔腾咆哮的黄 河何在?!

    1982年在武汉工作时,我也亲眼目睹了长江的洪患。每年春季,几场暴雨导致江水 上涨,水漫江堤,淹没了两岸一些地势低□的街道,殃及许多住户和商店。这些住户 不得不在每年的春雨季节临时把家当迁移到亲友家,生活十分不便。每年大水过后, 商店被水浸渍的物品都要廉价处理,造成巨大经济损失。1998年的特大洪灾,那里 的惨境可想而知。

    中华民族世世代代引以为傲的“母亲河”--长江、黄河,从古到今又带给我们 几 多忧患。我们这些旅居海外的华夏儿女以及我们的子孙后代,何曾忘记过长江、黄 河?何曾不与江河两岸的同胞同喜共忧?


(五)
    十多年前我赴澳大利亚的第一站是布里斯本(Brisbane),第一眼的印像就是那条与 蓝天白云绿草地相陪衬、相辉映的美不胜收的布里斯本河。这条蜿蜒曲折的河流是 大自然描绘装点这个城市的神来之笔。沿河两岸长着葱葱茏茏的亚热带常绿植物, 一年四季开着五彩斑斓的花,垂着累累诱人的果。

    流水给任何一个城市增添美感与灵气。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绿水环绕、得天独厚的 昆士兰大学(University of Queensland)校园自然环境之优美,当属全澳所有大学之 最。校园座落在一个大河湾内,三面环水,流水和河岸郁郁葱葱的花木构成的天然 屏障,使校园远离喧嚣而拥有最恬静、优雅的读书、科研环境。每日光临的亚热带 阵雨令空气芬芳清新,草地青翠欲滴,石板纤尘不染。随意在一棵树下,一片草地 或一块石板上席地而坐,或俯身躺下,既好读书,又可休闲。我也喜欢沿着河岸的 小径,绕着校园漫步,或坐在河边绿茵茵的草地上,静静地看流水,观鱼虾,或仰 望蓝天,思想家。

    从昆大顺着河流走约两公里,就来到布里斯本的市区中心。河北岸一直是繁华的闹 市,昆士兰州的政治、文化、商业中心。十多年前的河南岸只是一片僻静、略显荒凉 的园林,1988年世界博览会利用那一大片场地建成了博览会会址,从此给南岸带来 了繁荣和巨变。博览会期间,我们从离大学不远处的渡口搭乘轮渡逆流斜上到达彼 岸。集高科技和文化艺术于一体、琳琅满目的博览会曾经使我们这些赴澳不久的留 学生大开眼界。博览会后,基于留存的设施,这块场地被利用改建成了一个宽阔的 河畔公园。2001年我到布里斯本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会址就设在位于南岸的会 议中心。这才发现,河南岸已是沧海桑田、今非昔比了。只见楼堂馆所星罗棋布, 沿河的公园小径纵横,花草葱茏,自然而典雅,入夜虹灯绚丽,水波灯光交相辉映, 一片光明。我和一位与会的大学同窗感叹,这里近年来的发展速度可与上海的浦东 开发区媲美。


(六)
    几年前因工作关系,我的家迁到了有着美丽的格里芬思湖(Griffith Lake)的澳大 利亚首都堪培拉(Canberra)。我每天驾车从跨湖的大桥由北往南驶去,经由城市商 厦中心和国会大厦,到达离湖畔不远的办公楼上班。

    较之布里斯本河的天造地设的自然景致,以格里芬思湖为中心的首都地区的设计和 建造却充份体现了人工智能,表现出一种拟似天然而胜于天然的美。碧水澄澈的湖面 似一方硕大的明镜,深潭之下天光云影,群峰倒立。两端堤岸呈自然曲线,向东西 方向伸展,靠西北面向湖心伸出一片半岛。岛上颇具艺术造型特色的建筑群,是近 年建成的国家展览馆,与巍巍挺立的黑山(Black Mountain )上高耸的电讯塔相呼应。 横跨湖面的大桥似一条悬挂在水面的纽带,一头连着湖南以国会大厦为中心的政要 机构区域,另一头牵着北面市区的商业中心。湖畔是假日里人们骑车春游、野餐和 观赏秋景的好去处,也是节日庆典、放焰火的主要场地。

    据说环湖的花草树木都是当年建都时精心选择安排的。在大片大片绿茵茵的芳草地 上,有依依的垂柳,挺拔的白杨,种类繁多的枫树,洋洋洒洒的桉树等等不一而足。当 春风吹暖了湖水,吹绽了树上的绿芽,也催开了一树树粉红娇嫩的桃花樱花,洁白晶 莹的梨花杏花和金灿耀目的合欢花。湖边漫步的游人,任花朵拂面,花枝牵衣。观 湖面水底,野鸭欢游于翠柳之间,鱼虾和蜂蝶嬉戏在万花丛中。岸上水里处处荡漾 着活力与生机。

    秋日的湖畔更美更醉人。湖光凝碧,秋阳用神奇的彩笔将湖畔的草木涂抹得绚丽多 彩。柳枝绿得深沉,白杨染成杏黄,那深深浅浅、奇幻无穷的枫叶更是灿若晚霞,艳 若胭脂,红得如血似火,一大片一大片,映红了天空,染红了湖水。也许因为步入 了人生之秋,我对大自然的秋色更加偏爱与痴迷。

    这美丽的城市、宁静的湖畔或许就是我多年漂流后停泊的港湾,人生的归宿?


(七)
    江河的尽头就是大海。

    十多年前来到澳大利亚这片南国的土地之前,我尚未见过大海。当第一次飞跨太平 洋时,我渴望俯瞰机身下的海洋,所见到的却只是机翼下的云海。

    初到澳洲,因开学术会议第一次去阳光海岸(Sunshine Coast) ,第一次濒临大海。 那是一个秋阳高照的下午,蔚蓝色的海面风平浪静,微波荡漾,像一匹硕大的绸缎, 向无垠的远方飘浮伸展,直到水天相连。我深深地吸入腥腥的、微咸的海风,忘情 地奔跑在金黄松软的沙滩上,让海水浸润我的双脚,任海浪冲湿我的长裙。

    与海的亲近更在后来的几年里,我们工作、生活在美丽的海滨城市悉尼(Sydney)。 我所工作的新南维尔市大学 (University of New South Wales)离有名的Cooge海滩 仅一箭之遥,有兴致时我们在午间休息漫步到海滩去。同事们常常借生日庆贺,迎 新送旧之机到临海的餐馆饮茶、吃饭、看海去。宽容的老板有时还带领大家坐在沙 滩上开会.

    每逢节假日,最轻松、最方便的假日安排就是开车十几分钟,全家上海滩去。太平 洋像一位慈爱、温和的母亲,将八方儿女拥入她博大的怀抱。海水里、沙滩上聚集着 各种不同肤色、年龄和层次的人们,在游泳、在冲浪、在观海、在拾贝,在尽情享 受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自然的财富。起风涨潮的时候,海风卷起千堆雪,千 百只海鸥展翅翱翔在海面上方,或悠然歇息在沙滩上。我常爱坐在沙滩上,沐浴着 海风,观日出日没,看潮涨潮落。

    海趣还不仅仅是游泳冲浪,网海蟹、耙海蟹是住在澳大利亚南部阿德雷得(Adelaide)那 几年的一件趣事。将剥去皮肉的鸡骨架作诱饵悬吊在水面之下,可引来大群海蟹争 食,用长柄的小鱼网轻轻一捞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网上几只。更神奇的是,如果你在 特定的季节里到一个特定的海滩,早上退潮时你会看见沙滩上爬满了来不及撤退的大大 小小的海蟹,用一个清扫落叶的长柄竹耙你就可以三下两下把它们耙成一堆堆,装成 一筐筐,回家和朋友美餐去。

    相对平静温和的太平洋,大西洋又是另一种风姿。在佛罗里达的捷克生维尔市(Jacksonville) 工作的那两年,我们住在毗邻大西洋的海门路(Seagate),离海滩只有三五百米之遥, 不出家门就能听到海风的呼啸、海浪的撞击声。每天黄昏,我们散步到海边去观惊 涛裂岸,看潮汐涨落。大西洋的气氛是威严肃穆的,那灰褐色的海水,无风也起三尺 浪,狂飙更卷起浪千重。渐行渐近,只见洪波汹涌,怪礁嶙峋,怒涛拍空,雪沫飞溅, 发出沉雷般的轰鸣。较之悉尼的海滩,那些沙滩是原始荒芜的,少数几个勇敢者在 搏击风浪,与顶风翱翔的海鸥相伴,颇有几分悲壮。每年春夏之交时的台风警告, 和一些地区防不胜防的飓风袭击?更显示出大西洋的冷峻。

    冷峻也罢,温和也罢,面临大海的时候,总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起海那边的故乡。

    “黄河之水天上来”,“百川归海”。宇宙间的水总是这样日夜蒸腾流淌,循环 往复不断。故乡的江河水,尽管千曲百回,最终源源不断地汇融入太平洋的波,大 西洋的浪。

    地上的江河湖海,正像天上的月亮星辰,将浪迹天涯的游子与故乡紧紧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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