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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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莹
世界上有许多默默无闻地为艺术献身的人。不过,人们往往对那些生前穷困潦倒,
死后作品被世人视为佳品,甚至视为千古佳作,成为名人的艺术家,抱以同情甚至
赞叹不已。相反,对相当一部分家境贫寒、呕心沥血、默默无闻地为艺术献身,作
品水平可能不很高、或者虽然很高却无人赏识的人,人们往往无动于衷,甚至笑这
些人“痴”和泼冷水。
我身边就有这样一个背后被人笑为“痴”的画家,他叫王存德。
认识王先生是在1991年。那时候,我发觉六岁的儿子有点美术天赋,就将他送到华
联社儿童美术班学习过一、两次。王先生当时任这个班的老师。这样,我就认识了他。
当时与他见面也不过是寒喧几句,相互自我介绍一下,没有深交。我由此对王先生
有了一点儿粗浅的了解──王先生并非出身于艺术名门大家,但从小热爱美术,也
属于“科班出身”──毕业于北京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后来留校任教。他的夫人
也是留校的校友。他的夫人并未同他一起来澳,仍在北京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任教。
儿子虽有点儿美术天赋,我却没有好好地引导他,加之他的爱好不久转到其他方面,
我也没有勉强他继续学习美术。随后,我与王先生见面机会甚微,也没看过他的大作。
我与王先生深交,还是从2002年堪培拉中华文化协会举办“堪培拉首次华人艺术家
书画联展”开始。
这次画展在准备期间出了一点小风波:堪培拉十几位华人书画家陆续送来参展的作
品比预计的多多了。登记参展人的作品还没全到,展厅中的墙已经挂满了。为了尽可
能地展出参展人送来的作品,组织者就将部分作品挂在展厅外的走廊里。这时,挂
在走廊的有些作者有点儿不高兴,认为这样对画的保管欠佳──可能会被来往的人
损坏或被偷盗,甚至认为这是对作品的冷落,要将作品取走。我是当时的组织人之
一,可对画展、甚至对艺术都是门外汉,看到展厅中王先生的两幅画很大,占地方
很多,随即提出只要他肯把画挂在走廊中,就可以平息这场小风波。因为王先生在
堪培拉华人艺术界的名气很大,有人担心我会“碰壁”。我抱着侥幸的心理去徵求
他的意见。没想到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还亲手帮我们把他的作品挂在走廊的墙壁
上。我因此感到十分歉意,也感到冷落了他和他的作品。
然而,这种“处理”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结果。当展品与观众见面时,王先生挂在
走廊墙壁上的两幅大型油画,不仅没被观众认为是“冷落”,而且倍受观众的青睐。
在展期,总有相当一部分人停留在这两幅画前恋恋不舍地欣赏着,不少人还问画展
的服务人员这两幅画卖不卖。这两幅画简直成了这次画展的代表作,甚至有人说,
正对展厅门前的走廊墙壁上展出这两幅画,很像中国古代传统宫殿式建筑或美术馆
前的“影壁”,甚至有人说它们成了整个画展的“门面”,把整个画展的水平“抬
高”了许多。
这两幅画,一幅画的是一位老人在堪培拉街头卖艺的情景。这是一位街头艺人在表
演时给王先生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回家后即创作了这幅作品。一幅画的是堪培拉的一
个家庭中的三位少女和她们的故事。(这是一个真实家庭的故事,它述说了一位单
身母亲千辛万苦养育了三个女儿长大。三个女儿长大后都是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
两幅画色彩鲜艳、色泽层次清晰,画面立体感强,画中人物栩栩如生,尤其是人物
面部感情丰富细腻、逼真。虽然两幅画与该次画展的主题──“锦绣中华艺术展”
似乎有点不协调,但却留住了众多参观者的眼神和赞叹声。当然,这次画展,王先
生还有其他作品,例如以屈原《九歌》中的《山鬼》为题材的作品──这幅作品完
全突破了以往古代盛装淑女的模式,颇具现代艺术色彩,也具有写实主义和浪漫主
义的双重情调。(见2002年3月28日《澳洲时报》第8版彩照)
我由此次画展领略了王先生的大作和他的风范,便想进一步了解王先生,随即提出
拜访他的意思。他欣然同意了。
去前,好友向我介绍了王先生当时的简单情况。王先生家境十分贫寒,几乎完全靠
政府的救济金生活,他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都用于购买绘画工具。曾有人这样议论
他:花那么多工夫和钱去画画儿,画得再好,画儿卖不出去,留给谁去欣赏?还不
如到餐馆去刷碗儿挣点儿现钱实惠呢!他到澳洲都十多年了,到现在仍然穷得领政
府的救济、住政府救济穷人的房子老婆都死了快十年了,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他
真不知道他在图什么?!
他在图什么?笔者就是带着这个问题走访了他。并从中得到了答案。
一进王存德先生的家,即使是不认识他的人,不用询问就知道这是一位艺术家的居
室。为了走路,房间中留出一条狭窄的走人的空间,除了屋顶,房间里重重叠叠地都悬
挂着油画儿、水粉、国画儿、炭笔画儿,或者堆着与画儿有关的东西,包括鸟羽毛的
标本、报纸杂志上剪下来的资料……
王先生的工作台就是半扇车库的门板,上面照样堆放着颜料、画画儿工具。墙上斜
靠着半扇车库的门板,上面挂着画着半截的画。屋里唯一显出有点生活娱乐气息的就
是一台大概14寸的老式电视机。
主人拉出两把椅子──大概不是朋友送的、捡的,就是从旧货摊上买来的便宜货─
─请我坐下,为我沏了杯茶,便闲谈起来。
“这是你的新作?”我指着墙上画着半截的画儿问。这是一幅古装美女在弹琵琶,
背景是敦煌壁画、古代王侯驾驭着马车和奔跑的马队。美女手里弹奏着琵琶,神情
似乎在追忆着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见《堪京文苑》第一期封面彩图)。
“是的。这是我正在创作的组画之一。这组画一共12幅,主题叫‘中华乐韵’,是
由十二个不同古代美女演奏十二种乐器,背景和衬托物展示中华文化的十二个内容,
例如敦煌艺术、中华建筑、中华文字,我希望有机会通过我的作品,向堪培拉的其
他民族部分地展现灿烂的中华文化。这是一组小作品。”
“看来你还有一组大作品在创作中?”
“不是一组,而是几幅大的作品正在酝酿之中:构思已经完成,而且画好了草图。”
“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
于是,他拿出了几轴纸筒,抽出里面的画展示出来给我看,并给我讲了里面的故事。
展现在我面前的,与其说是草图,不如说是精美的铅笔画──因为画得太精细了,
简直比一般画展中的铅笔画精美多了。
首先吸引我的是那幅“桂冠的梦”。画中的主人公是位非常美丽的少女。她穿着古
希腊圣女的装束,舒展着她洁白的双臂,呈现出鱼跃鸢飞的样子,天真可爱的面容浮
现着幸福的遐想,遐想她那桂冠的梦。她的周围金光灿烂,一群古希腊著名的神围
绕在她的身边,为她祈祷和祝福。然而,这位少女是一幅典型的华人的面孔──完
全是中国古代公主型的面孔。
王先生看我出神地欣赏着“桂冠的梦”,便讲起了它的故事。原来,这位少女是他
一位住在墨尔本的朋友的女儿,她从小喜欢并学习小提琴。王先生给她画画的时候,
她已经取得了很高的成绩,获得了全澳小提琴比赛的冠军。她并不因此而满足,而
是继续苦练,争取得到世界小提琴演奏比赛的桂冠。王先生就是想表现她的梦,这
幅作品准备在她十八岁生日时,作为礼物送给她──这是主要原因。其次是因为一
次王先生在中国遇到困难的时候,这位朋友伸出了援助之手,帮助王先生度过了难
关。王先生几次给这位朋友送钱、送物表示感谢,都被这位朋友婉言谢绝了。王先
生无以回报,便想到了为他的女儿献上“桂冠的梦”。
“真□慕这位少女有这样一份绝妙的生日礼物。”听完王先生讲的故事,我赞叹道。
“这幅画儿画的是不是武则天赏花图?”我指着第二幅画儿说道。这幅画儿画的是
在花园中数百名宫女围绕着皇后贵妃之类的人物,在观赏牡丹花。而武则天与牡丹花
的故事几乎人人都知道。
“不,武则天令百花盛开,唯有牡丹未开。这是画杨贵妃与她的两个姊妹在御花园
赏牡丹花。过去大部分画杨贵妃,多是画她的雍贵、华丽,或者‘出浴的美人’。我
这里有两个主题,一是唐朝仕女及其装束。我翻阅了大量的资料,收集了唐朝各种
仕女的装束图样和花样,想通过这幅画儿表现出了──现在表现时装(时装表演、
时装画)的太多了,而古装挖掘得太少。二是表现中国的牡丹花。牡丹花是中国的
国花。有关牡丹花的故事很多,如你刚才说的武则天与牡丹花的故事,还有‘秋翁
遇仙记’等。中国的牡丹不仅美,而且种类不下几百种。为此,我搜集了数百种牡
丹的图片,准备在这幅画中画出来。这幅画画成后为三十多米长,两米多高。
“这么大!”我吃惊道。我知道王先生曾经画过同样尺寸的一幅画,画的是堪培拉
各民族一起欢歌跳舞,背景是堪培拉多元文化节。这幅画曾在当年的堪培拉多元文化
节中展览过,并得到当时卡奈尔市长的赞赏。市长甚至说:“我的政府没有钱,要
是有钱,我一定买下来放在市政府大楼大厅中。”
我又翻开另一幅画的草图观赏,王先生继续讲解他的画中故事
欣赏之余,我问王先生:“你怎么想起画这么巨大的著作呢?”
“这是我回国时参观了一次画展后产生的计划。那次画展中有一幅画给我的印象太
深刻了,它叫‘长城’:画的背景是巍峨耸立在连绵起伏的群山峻岭之中的长城,和
“钢铁长城”的主人公──中国的伟人群像,包括中国军队的创始人、著名的将领、
中国的火箭、导弹、氢弹、卫星科学家。它反映的内容,我认为就我们的《国歌》
和《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的魂。我在画前看了很久,回家后又想了很久。我也在
想一个问题:我是一个画家,我怎样用我手中的笔为我们的民族做点贡献呢?艺术
是社会生活的反映,可以反映一个点,也可以反映一个面,一个群体,一段历史或
者一种精神,给人与美、启迪、甚至鼓舞……
“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了,搞艺术这么长时间了,也有一点儿功底,但一直没有搞出
什么好名堂,很惭愧。我有一种想法,无论我今后遇到什么困难,也不管别人怎么说,
只要有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冻饿不着、有地方睡觉──这一点,在澳洲是不成问
题的,我就要投身于绘画创造中去,我也没有别的奢望,只希望我离开这个世界时,
能给后人留下点儿什么……
和王先生分手后我的心情很久不能平静下来,脑海里不时地浮现出王先生在家境贫
寒的情况下,呕心沥血、默默无闻地为艺术献身,创造出一幅幅的精湛作品和设计出
一张张艺术创作蓝图,耳边也不时地回响着王先生吐露的、发自内心的真情。我深
深地被他对艺术的执著精神所感动。我有一种预感,那就是:王先生的艺术在相当
一段时间里也许不会被澳洲社会、尤其是澳洲的艺术界和收藏家们所认识和推崇
(他们之中真有乐伯?我很怀疑),但是我深信,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他的艺术早
晚会放射出应有的光辉,而他那为艺术献身的精神绝对是不朽的──永远值得他人
学习。
2002年5月初稿
2004年8月定稿
==> 王存德先生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