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女 ¤ 张晓君
我赶到机场的时候,只见香姐身穿着一身黑色晚礼服,脚登着一双白凉鞋正
推着行李车从关口走出来。香姐一见我就激动地挥着手一大嗓门喊过来:“阿妹,
我在这儿!”我想躲已经来不及了,所有等接机的人的目光都射向了我,我恨不得
找个洞往地底钻。
香姐是我家的褓母,是把我带大的人。她一生的青春都是在我家渡过的。找
一个好归宿是她多年的梦想和追求,可事与愿违的是,她至今待嫁闺中。
香姐十六岁就来到我家。那时我父母忙于工作,经常要到外地出差,没有时
间照看我,爸爸就回老家找了香姐 - 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来带我。
记得从香姐二十岁那年开始,母亲就一直为她的婚事操心,给她介绍过的男
人多不胜数。开始的时候,她还不着急,有条件较好的男人,她总是“让”给她的
妹妹。因为她觉得既然自己已经离开了穷困的农村,就有责任想办法让其他妹妹早
日逃出生天。我们都被她的无私精神感动了,母亲更加快了做媒人的步伐。香姐一
共有六个妹妹,等所有有可能成为她丈夫的男人都成了她的妹夫时,香姐已经青春
不再了。香姐不愿再做农民,所以如果对方是农民,她就绝不考虑,而城里人也未
必能看得上她,尽管她长得并不丑,可骨子里的土气多少年了还是改不掉。
我们移民来了澳洲后,香姐的婚事更了了无期了。母亲虽已托了各位亲朋好
友为香姐留心,可不是她嫌别人就是别人看不上她,反正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香
姐已经把条件降完又降。最后已经四十出头的她把心一横,去了婚姻介绍所,开出
的条件是:只要能让她出国,哪怕嫁个老头也成。
香姐终于成家了,我们特地赶回中国参加她的婚礼。香姐的丈夫是一个七十
多岁的美国华侨,妻子已去世多年。他希望回中国找一个老实人伴他终老,一下儿
就看中了香姐。他对香姐既体贴又尊重,他居然答应香姐的要求:就是先登记,等
香姐被批准到了美国后,再跟他正式结婚圆房。香姐沉醉于对幸福未来的向往和期
待中,她那过早布满皱纹的脸荡漾着少有的喜气。
谁想好景不长,在香姐申请还未被批准时,忽然传来了噩耗,香姐的丈夫因
心脏病发突然去世了。我打电话回去时,香姐正在哭。她怨自己命苦,好不容易找
到了一个好人,却没有享过一天的福。她说:“你看,我的身份证上已经改为‘已
婚’,可我还是黄花闺女呢!你让我以后怎么向我将来的丈夫交代?”她越说越伤
心。可我突然觉得她真正伤心的好像并非失去了丈夫,而是这个“黄花闺女”的名
份。
她要求我们帮她办来澳大利亚旅行,一方面散散心,一方面她知道我快要生
孩子了,担心我不会照顾自己。母亲也希望我生孩子时多一个帮手,就开始为她申
请了。
香姐真的来了,为了方便照顾我,香姐跟我住。母亲又为香姐说亲的事忙开
了。
香姐住下的第一个星期,我和罗杰就为她吵开了。
香姐待我就像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久别后的第一个晚上,我躺在早已为香
姐准备好的床上,跟香姐有说不完的体己话。香姐一边说,一边为我按摩因怀孕而
浮肿的小腿。我已习惯在香姐面前撒娇。
我听见罗杰的脚步声在香姐门口走来走去。因为太舒服了,我说着说着就睡
着了。在大约深夜两点时,我突然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我跟香姐都惊醒了。我睡
眼朦胧地开开门,罗杰表情古怪地看着我:“你为什么睡到她的房间?”看他那傻
样俨然我干了什么似的。
我忍不住气他:“我爱跟谁睡就跟谁睡,以后我就睡这间房了!”
他果然脸都变了:“你们怎么能睡在一张床上!”
我笑着说:“难道香姐会抢走你的老婆吗?你还吃这样的醋!”他悻悻地回
到我们的房里。临走前,他恶狠狠在我耳边说道:“明天晚上你要再睡在她的房间,
我就要从新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过了几天,我到后花园去晒衣服,一看便大吃一惊。我们原来的草地突然变
成了一亩亩菜地!而罗杰种的花也被挪到花盆里。不用说一定是香姐的杰作!我还
没开口,香姐已经在我身后得意洋洋地对我说:“看,我这是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呢,
我知道你们总要上班没时间种地,澳洲也没有你喜欢吃的那些青菜。我特意从中国
带来一些菜籽,只要我在,你们每天都能吃上新鲜菜了。”这真是给我一个大惊而
非喜了。我知道香姐给我闯了大祸。要知道我们当初买这所房子其中的原因之一,
是罗杰特别喜欢这片绿油油的草地和周围环境。
事情的结果可想而知,当罗杰发现他最心爱的草坪变成了一块菜地时,鼻子
都气歪了。可罗杰毕竟是个很有修养的人,尽管他很生气,也没有在香姐面前吐半
个字,不过他知道说了也没用。可从此我的耳朵就老是灌满了抱怨。
言归正传,我们为香姐张罗的相亲有了一点眉目。妈妈给香姐介绍了一个退
休的老军人,那人的家底不错,拿的是政府给的长期服务退休金。大家见了几次后,
军人要求单独带香姐出去玩玩儿。香姐开始不太愿意,她说担心语言不通有困难。
妈妈鼓励她说,人家都不嫌弃,你得掌握机会。香姐最后同意了。
下午,香姐气急败坏跑回来,脸都白了,气喘嘘嘘直翻白眼。我们问她究竟
发生了什么事?“那老不正经想占我便宜!”话还没说完,她就一头撞进房间里。
连晚饭也不肯出来吃。
我只好打电话给那军人询问,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来他们一起上了附近的
红山登高远眺。因为山高风大,退休军人怜香惜玉,情意绵绵地脱下自己的大衣披
在香姐身上,顺势拥抱了香姐一下。香姐像被人偷袭所作出的反应那样,一下跳出
几米外。为了捍卫自己的贞操,香姐不要命地摆脱了军人的追赶飞奔回家。
香姐被这次“劫色事件”吓呆了好几天。我再三劝解,告诉她这可是澳洲人
的普通礼节,她用一种既茫然又敌意的眼光看着我,使我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了那个
“老不正经”的帮凶。
香姐跟妈妈说,以后给她介绍的对象,即使不是中国人,至少也要是亚洲人。
她说:“鬼佬那洋派的作风,咱吃不消。”
香姐住的时间越长,我跟罗杰的矛盾越多。罗杰看不惯香姐做什么饭都又煎
又炸,弄得满屋油烟味;看不惯香姐拿着报纸一蹲几个小时,“占着茅坑不拉屎”;
看不惯香姐吃饭时高谈阔论吐沫横飞,最可气的当然是用他听不懂的中文。可他再
不高兴一般也只皱皱眉头,等回到房间里,才在我面前批评。我嫌他假君子,真罗
嗦。我们的争吵从小声变成了大声,从顶嘴变成了互相挖苦。我们之间过去已存在
的问题,一下子像被放大镜放大了。
我们争吵的内容香姐自然听不懂。她开始时可能只站在门外听着,后来一听
我们闹得太凶了实在忍不住,便冲进我们的房间来劝架:“小妹,你别任性!你先
生脾气那么好,一定是你惹的祸!”。她当然不知道,她这样冲进我们的房间会让
罗杰更暴跳如雷,她更连做梦也想不到,她才是祸根!
在妈妈的张罗下,一个朋友的朋友介绍了一个越南华侨阿昌给香姐。不过听
妈妈的朋友说,这个人五十多岁还没娶妻,可能是因为他除了打老虎机没有别的爱
好。我们都劝香姐想清楚,因为嗜好赌博问题可大可小。
香姐决定一试。他们真的谈起恋爱来。因为阿昌会说国语,所以交往起来没
有语言问题,这让香姐感到自在一点儿。阿昌带香姐去了几次俱乐部,每次都让香
姐坐在他身边看他打老虎机。
我问香姐感觉如何?她说:“我自己这样的年纪还敢奢望什么?”
我说:“至少要有点感觉吧?难道真的要为结婚而结婚吗?”
香姐思索了半天才肯定说:“有点感觉,他还挺有风度的,每次去玩儿,他
总是先拉张凳子让我坐下。不像我以前认识的男人那样大男人。”其实,我对这个
人实在是不敢恭维。我最看不上的是他的一毛不拔。他可以花几百块去打老虎机,
但每次去俱乐部都宁可等吃那些免费给会员的小吃,也舍不得买一份三明治。每次
用他的手提电话打我的手提,都是响一下就断,等我追踪打回去。自己决不花一分
钱。他有时说是自己的电池没电了,有时说电话接收不好。谎话说多了,就会不攻
自破。只是我实在不愿给香姐泼凉水,心想就顺其自然吧。
事情往往峰回路转,眼看这次香姐的好事近了,却又出了岔子。这天,阿昌
从老虎机那赢了几千块钱。香姐看他一直没有提结婚的事,眼看签证期快到了,就
趁他正高兴,问啊昌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跟她结婚?阿昌就把香姐带到了他的家。关
上门后,阿昌一边说,一边搂着香姐要亲。吓得香姐花容失色,大喊救命。邻居闻
声给警察打去了电话,警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赶到现场。从阿昌口中得知他们
的未婚关系,将信将疑给我这个阿昌所提供的证人打来了电话。我马上赶到阿昌家,
警察搞了半天才同意人民内部矛盾人民自己解决,不逮捕阿昌。
阿昌怒不可竭地骂道:“她到底怎么回事?都几十岁的人了,又不是黄花闺
女,还装什么假正经?”
我连忙抢着为香姐解释:“你说对了,她可真是个黄花闺女呢!”香姐自豪
地看着阿昌。
“什么?她是处女?不可能!”阿昌一边叫,一边狂笑。
阿昌跟香姐吹了,原因竟是他嫌香姐是个处女。香姐一下子蔫了,恍惚比上
次丈夫死的时候还难过。可最让她伤心的并不是失去阿昌,而是阿昌对她多年来所
信奉的信念的践踏。
经过这事,我开始觉得香姐有点儿不可理喻,我觉得我们思想的距离越来越
远。反而是罗杰开始同情她了,他悄悄地说:“其实她也挺可怜的,都几十岁了,
还不知情为何物。也许她正是你们中国人所崇尚的儒家思想的牺牲品呢。”
香姐经过一个月痛定思痛的反省,终于发誓以后真的对男人死心了。就在这
时,香姐收到她二妹给她寄来的一封信。信里提到两件事,一件是香姐的四妹因丈
夫烂赌,生气地把自己的五只手指砍了下来(当然疼的是自己)。另一件事是她们
的一个表姐得了子宫癌,被发现时已是晚期,可能只剩下几个月的命。香姐不解地
问我妈:“我表姐从来没结过婚,为什么她会得子宫癌?”
妈妈说:“正是没有结过婚的人才最有可能得子宫癌和其他妇女病。就像一
把刀,长期不用又没机会磨,一定会长锈一样!”香姐沉默了一刻,绝望地仰天长
叹:“天啊!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连我想不嫁也不让!”
看来香姐大受刺激,权衡利弊后,香姐终于再次决定要找对象。相亲那天,
她特意穿上她自认为最时髦的衣服,脸上显现出一种一往无前的勇气。
2000年10月13日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