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 陈向阳


    秋天了。太阳照进来,一片金黄。

    “这澳大利亚还真是漂亮。”张老每天下午坐在窗前呆呆的看着外面。“瞧人 家那花啊草啊伺候的多好。那是松树吧,怎么修成那个形状。那是什么树?这才几 天呀,就全红啦。”张老的窗子高高的,往远看是一个个屋顶一片片树,再远呢, 有山有林。到了天边是一条青青的山影,太阳走到那里就不再那么刺眼,有时红红 的,张老敢眯着眼直直的看它,看它一点点消失。是光刺的?看着红红的落日,他 眼里常涌出泪来,不知怎么总想起另一幅景色。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鬼子大扫荡那年。在太行山,那个村叫刘家沟吧?村头几 棵大柿子树。嘿,挂满了柿子,树上的叶子黄的红的,一片片飘下来。也是黄昏, 村里房顶上扯起一层青烟,村边的小河已经阴冷阴冷。可猛抬头,太阳还照在山崖 上高坡上。那五颜六色!你能想出什么颜色?全有!可最扎眼的是红。那叫什么树? 火苗子一样,通红通红。

    那年我才十六吧,肚子饱了啥都不愁的年纪。区长老杜,叫他老杜,其实也就 二十三四,连媳妇还没娶呢,老杜楞了好一阵,指着那山上说“多好看”。我随口 答了句“不赖”,也就撇了一眼。可后来,那景色就刻在心里了,越来越忘不了。 为啥?因为老杜第二天就牺牲了?咳,这一晃都有六十年了,多少事又过去了,可 又好像啥事都没有过,那才是几天以前!

    老了,老了。二十年前就说老,可那是嘴上说,心想日子还长着呢。直到老朋 友们一个接一个的走了,直到坐下去想站都快站不起来了,才真知道老了。今年老 伴儿秀英一走,更不行喽。咳,屋里摆设还是那样,可人呢,没了,再见不着了。 那年秀英练上了气功,信了佛,念叨“来世”,我还冲她瞪眼:“什么来世?咱们 共产党员,唯物主义,哪有什么来世?”可说真的,没有来世,人死了都上哪去呢? 一片漆黑,什么都没了?然后呢?总是那样了?永远那样了?过去爱说“去见马克 思”,真能见着就好了。马克思倒不想见,能见着秀英,见着老朋友就行。

    “爸。”张老一哆嗦,抬头一看是建忠,“爸,您喝茶。”“好,好。”张老 接过茶杯。“您要冷就把暖气开开。”“不冷,不冷,这屋,不到太阳下山一点儿 不冷。”“您吃水果吗?我给您削个梨?”“不用,我睡起来刚吃了半个苹果,忙 你的去吧,你那报告赶出来了?”

    建忠还行,算个孝子吧。可跟我一样,犟脾气,不认输,从十几岁上就跟我抬 杆,只打那回气的我心口疼,他再不跟我抬了。他们这辈人,以为有点学问,谁都 看不上,谁都敢骂。我们是犯过错误,可我们这辈人的功劳就能全抹了吗?至少打 过鬼子打过老蒋吧?可他说什么?“打老蒋就别提了,那叫内战,兄弟争天下,有 啥光彩?”“胡说!兄弟争天下?我们是打倒反动派,解放全中国!”“人家反动? 咱们闹腾了一大圈儿,这不又转回来跟着人家屁股搞上资本主义了?多亏你们当年 没把反动派打绝了,要不现在哪来那么些台资啊?”这话多气人!“你是没见过当 年的国民党,那种腐败,不打倒它天理难容!”“国民党腐败我信,共产党腐败我 更是亲眼见。您别急,听说人家国民党现在的腐败已经改多了,咱共产党只要跟着 学,早晚也能把腐败改了。”瞧他那股酸溜溜的劲,晃着二郎腿,真想揍他。

    可气归气,建忠说的没道理么?你说现在这些干部,从上到下,一点儿没以权 谋私的还剩几个?那天我跑到丁书记家发了一通,可老首长不紧不慢不急不恼,我 闭嘴不说了,不对劲。想起丁书记的四个孩子三个在国外,有投资移民的,有公家 派去驻外,没两年辞职了,办起自己的公司,几百万几千万的买卖作上了。留在国 内的老三更神气,董事长,总经理,大奔驰坐着,比他老子还气派。这都是怎么来 的?都是正道儿?我就不信!就那么容易?人家平民百姓家怎么就作不到呢?现在 这些干部,每个人拉过来算算帐,每月工资刨了吃饭日用还能剩几个,再算算他的 家产,看对的上对不上,哼,有几个能过关呢?

    不能光说人家,我自己乾净不乾净?车有过一部,公家派的,房子挺宽敞,公 家分的,家具大多是公家配给的,几十年了还用着呢,存款有几万,那可真是一生 积蓄,秀英过日子多省呀。建忠出国呢,是他自己争气,学习好,自己申请的奖学 金,我没啥见不得人吧?可谁信你?一听建忠要出国,大院里人都说“厅长的儿子 出国还不容易!”谁还信你?裤裆里的黄泥,不是屎也是屎。这些年,人跟人哪还 有信任?信仰就更完了,我们当年凭什么?还不是信仰,信毛主席,信党,信共产 主义,把命都交出去了那么信。可如今还剩个啥?这两年闹上了法轮功,那么些老 同志都卷进去了。全是他们的错?人还就是需要点儿信仰吧?

    算了,算了,说走就走的年纪了,还生哪门子气呢?想点儿痛快的。是汽车响? 噢,儿媳妇和孙子回来了。小刚这一晃都15了,比我都高了,那眉眼一看就是张家 的人。可是太生份了,我这次同意来澳洲还不是冲着孙子!可小刚跟爷爷一点不亲 了,可不像他三两岁的时候了。也难怪,分开这么些年了。可也得怪建忠他们两口 子,回回写信跟他们说,中国文化不能丢,最起码得能认字能说话呀。这不,现在 跟孙子说话都难了,小刚那中国话结结巴巴的像什么?光说小刚呢,儿子和媳妇一 张嘴说的叫啥?中文加英文又中又洋的哪国话呀?饭桌上他们仨有说有笑,我这老 头子乾瞪眼,插不上嘴。

    老啦,落伍了。过去么,我们这辈人打下了江山立下了家业,脚踩实地,心里 边踏实。如今呢,小辈们看不上我们啦,他们挣下了好日子,非接我们来享福。不 错,儿子、媳妇断不了过来问问是冷呀热呀,想吃点啥呀。冻不着饿不着,让人家 当熊猫养起来了。唉,别不知足,我爹我爷爷,老辈子的人不就是盼个吃饱穿暖的 日子么?

    人这一辈子咋就那么快呢?往回数吧,几年干这,几年干那,一辈子就这么完 了。人到了这会儿就爱想:我这辈子都干了些啥呀?过去想想还满踏实,现在呢, 越想越虚的慌。搞过土改,可这会儿地主不又光荣了?搞过合作化,现在土地不是 又分了?搞过大跃进,别提了,饿死多少人?然后呢,四清,接着是文化大革命, 斗吧,我算是受冲击少的,也脱了层皮。再后来才说拨乱反正,一下子就跟不上了。 儿子说的也有理,咱们是转了一大圈,不又是资本主义了么。是当年错了?还是现 在错了?是都对?还是都错了?管它呢!经济上去了,老百姓生活好了就算是对吧。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一代替换着一代。退场喽。就 等哪天腿一伸眼一闭啦。前边是什么,有没有来世,就该知道喽。

    天那边又是火烧的一样。五颜六色的屋顶呀树呀统统暗去,寒烟淡淡,只剩下 落日一点点在消失。“没了,完了,完了。”张老眼里又冒出泪来,又是那感觉: 空空荡荡,有点慌,身子像不在了,脑袋呢,啥也不想了,跑到很远很远不知什么 地方。

    屋里一下就暗下来,外面路灯亮了,有点寒意。张老还呆呆的。响起了脚步, 又是儿子进来,开灯,拉上窗帘,一边叫“爸”一边往起扶张老。那边屋里餐桌上 热气腾腾,灯光明亮。张老缓过神来,想起明天太阳还会升起,自己还能听着鸟叫 打太极拳。是呀,是呀,还有明天呢,张老长长的出了口气。

    (本文发表在《堪京文苑》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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