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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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平
在一个女人一生中,父亲是第一个最重要的男人。
她常常听人说,在一个家庭里,女儿年幼时最受爸爸的宠爱,长大后和爸爸的关系
最亲近。更有人说,女儿是父亲永世的情人。
然而,在她记忆的底片上从来没有父亲的影子。从记事起,她不曾见过父亲一面,
从未叫过一声“爸爸”。以至于结婚成家之后,她始终无法吐出这个字眼来称呼丈
夫的父亲。
她出生不久,父亲就出事了。一个中学教师,只因为说了几句“中学生毕业就是失
业”之类的话,成了那年头最可怕的“右派分子”,不久就被送去劳动教养,从此父
亲就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迫于生计,妈妈不得不设法调动工作,带着全家搬回了
老家所在的小城。
小时候,她常常看见同龄的孩子被父亲牵着抱着,甚至骑在父亲的肩上头上;她总
是眼巴巴地望着别的小朋友被父亲从幼儿园、小学校接回家。而她,只能牵着妈妈的
衣襟,或者跟在哥哥的后面,尽力不去看他们,不让自己□慕别人。儿时体弱多病,
只有瘦小的妈妈经常背着她上医院。她无法想像,伏在父亲宽厚的肩背上会有怎样
一种舒适、安全的感觉。
她从小知道,因为没有父亲挣钱养家,自己家比别人穷。她和母亲、外婆、兄妹相
依为命。母亲菲薄的工资勉强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常常收不敷支,需要月尾借钱月
头还,需要外婆从菜场买来最廉价的蔬菜烧出一家人的饭菜,需要十四、五岁的哥
哥出城外去砍柴、课余去做工以补贴家用。刚强的母亲总是里里外外地操持,千方
百计地掩饰家中的窘境,从来不肯在人前诉苦哭穷。妈妈常常将哥哥穿小穿旧的衣
服改给她穿,她从不挑剔,从不向妈妈要新衣服。记得每学期开学,妈妈总要从工
会互助会借款三、四十元为四个孩子交学费,然后每个月从本已很拮据的生活费中
抽出五到十元还债。待到基本还清,又是下一个借钱、还钱周期的开始。他们兄妹
从来不向妈妈要零花钱,偶尔妈妈给个五分、一毛,她也舍不得花,等到月底,又
会交给外婆买菜。有时候,妈妈将工会发给自己的电影票给她去看,她会设法在影
院门口将票退掉,换回一、两毛钱交给妈妈。
她从小知道,没有父亲在外撑着门面,自己家被人瞧不起。小城的人们低头不见抬
头见,彼此认识,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认识她的大人们常想辨认出她是谁家的
孩子,总是开口就问“你爸爸是谁?” 这样的问题通常令她难堪和反感,不知如何
回答。有一次看电影,邻座的伯伯见她长得灵气,和蔼地与她交谈,进而发问: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单位?”她的情绪立即由晴转阴,不肯再回答对方任
何问话,转而悄然离去。
从小到大,她一直学着用“阿Q精神”保护自己,千方百计让自己相信,没有父亲
也没什么了不起,她能比别人做得更好。自己有一个好妈妈,她从小就知道要为妈妈
争气。她在学校连年是好学生,总是拿回许多奖状,就是为了看到妈妈脸上那短暂
的笑容和欣慰。
生活里没有父亲的身影,没有父爱的亲情,没有人履行父亲的责任和义务。然而,
她的头上却始终笼罩着父亲“右派”问题的阴影。从小学开始,她最怕的就是无穷
无尽的填表。她的家庭出身,父母政治背景等等,学校的老师、同学都知道得清清
楚楚。记得文革开始的那一年,同桌的小男孩指着她的鼻子说:“谁不知道你爸爸
是右派分子!”
在学校她一贯品学兼优、深得老师同学信任,连年担任班长。初中二年级那年,她
在申请加入青年团时却受到挫折。虽然父亲的“右派分子”帽子早已摘除,虽然她从
来没有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学校却因为她是“摘帽右派” 的子女而不敢贸然批准她
的入团申请。后来那位重视学生品学表现的校长据理力争,她才没有被列入另类。
下乡插队的几年里,她深知,受父亲政治问题的连累,入党、推荐选拔上大学这样
的好事与自己无缘。到文革结束后的1977年,她有幸参加高考。在考试成绩、体格检查
均合格的情况下,由于父亲的“右派”问题,她仍然不得不接受反反复复的政治审查,
几乎丧失上学机会。那些年里,连向来以学术地位而闻名遐迩的高等学府也因文革
的影响而心有余惧、谨小慎微。
庆幸时代的变迁,上大学后,不再需要填报家庭出身,不再有人询问她父母的政治
背景,她终于成为她自己--一个独立的人,她感到一种极端的轻松和自由,一种人格
和人性的释放。特别是到1979年全国范围的“右派“改正,她终于彻底放下了这个
压迫了她全家二十二年的政治包袱。从此她不必再像小时候一样为了自我保护而阿
Q式自欺欺人,无须再让心灵结上一层厚茧来保护自己少受伤害。
经过了没有父亲的童年、少年和多年插队的历炼,她以为自己已经长大成人,独立
而坚强。然而,只有当她解除了心灵的盔甲,敢于直面人生、正视自己的创伤时,能
够顾盼左右、坦然注视别人的父亲时,她才意识到,在一个女儿心目中,父亲的份
量原来是这么重!
女生宿舍里,姑娘们常常七嘴八舌、神采飞扬地谈论自己的父亲,总有人以“我爸
爸认为…”,“… 这是我爸爸的观点”当作权威性的引经据典。每当这种时候,她
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听,从不插言,强绽的微笑掩饰不住眼底的悲哀和无奈。
那个星期日,家在本市的同学都回去了,宿舍里只剩下她和茹。茹的爸爸从外地来
看望女儿。看着这位班里的小妹妹拉着爸爸的手,亲亲热热、欢天喜地地走出去,她
猛然意识到,自己从小到大竟然从来没有在一个可称之为“父亲”的人面前撒娇过。
她不由得鼻子发酸,眼眶发热。
那天傍晚,她和好友欣在操场散步,谈到对人生的种种看法。欣告诉她:“我爸爸
常常对我说,一个人的气质和风度的培养要靠内在的修养、知识的铺垫和经验的积累。”
她怔怔地听着。原来,在一个女孩的成长过程中,父亲是最重要的良师益友,可是
自己却从来没有得到过来自父亲的教诲。她心里不禁一阵苦涩和疼痛。
研究生同学里,天资聪慧、性格开朗的颖有一个令人□慕的幸福家庭,父母都是医
学院的教授。那天当她们谈起婚姻和家庭,颖说:“我妈告诉我,找对象就要找像我爸
那样的人。”原来,父亲还是女儿择友、择偶的参照坐标,而她的天地中却缺少这样
一个标杆。她的心不由深深震撼。
她不得不承认,虽然她有天下最好的母亲,生活中却无人能够代替父亲角色。没有
父亲的关爱,缺乏父亲的教导,是她一生的悲哀和遗憾。比起其他的女孩,她的天地
中少了一片阳光、一道彩虹。这不仅是她童年和少年的缺憾,更影响着她的未来和
一生。
记得那年考上研究生,当身材魁伟、面目慈祥的导师告诉她:“你和我女儿同岁,
就像是我的孩子一样。”一句话令她热泪盈眶,真想跪下一拜,叫一声“父亲”。
只是知道老师自己儿女双全,她始终没有这个勇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珍爱
这句古训,从师三年,她心里一直把老师当作父亲。
面临婚姻选择时,她的心里渴望的是一位能为父、为兄、为师、为友的男子。然而,
天下有这样的男人吗?即使有,她有这种幸运吗?
任她怎么做,任她如何选择,又怎能弥补她这一生中没有父爱的遗憾?!
2005年1月于澳大利亚堪培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