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彪爆炸惊天下
──【畸形年代之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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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向阳
太阳熄灭了一半
1971年的9月份,厂里让我去参加“十一”天安门广场的“打旗”任务。在中学时
我参加过1968,1969,1970三年的广场组字。在组字的人群边上还有一圈人打着红旗,
给那些字镶个边。这回我从组字变镶边了。全造纸厂去了16个人。打旗到底比组字
容易,工人也比学生听话,所以不用狠练。9月8号才通知,一个星期里也只练了2次。
刚说要去天安门广场实地合练呢,9月16日却让我们去福绥境街道听传达中央指示。
什么指示呢,说今年十一天安门的游行取消了,晚上也不放花了。这可太奇怪了!
心眼多的人马上就能猜出是出了大事。年年十一都游行,今年本来也要游,突然又
不游了,不是半道出事是什么?中央指示说“主要因为战备”。怕苏修趁着十一突
然进攻?可1969年珍宝岛刚打完,最紧张的时候十一游行也没耽误啊。肯定是出事
了,中央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十一那天挺平静,天安门什么活动都没有。只在各个公园里演节目。我们厂去
了20人,在紫竹院公园里坐在指定的地方看节目,不让到处乱逛。公园也不是谁想
去就去,凭事先发的票进门。
十一过后,一股神秘气氛开始弥漫,先从军队大院传出“小道消息”,说军队
早已进入一级战备。战备倒不新鲜,一直都在战备。但这回不一样了,不像是防备
苏修。防备苏修不会让咱们自己的陆军把自己的空军缴了械吧,传说陆军已经接管
了空军机场,一架飞机都不许起飞,因为有人要搞政变!终于我们院里也开始有人
眼睛发亮,脸上略带一丝轻蔑,说话吞吞吐吐神神鬼鬼,不时一声冷笑。这是掌握
了重大机密却又不能说而憋出来的症状。在10月中旬的一天,一个哥们儿实在憋不
下去了。一人独享重大机密决非幸福而是折磨,化折磨为幸福的办法就是向哥们儿
泄密,但先要对方发誓到此为止决不外传。他在我的手心描出一个‘林’字,这就
是政变的头子了,他让我拼命往高了猜。林,林,林什么呢?林伯渠?不对,这个
林好像已经死了,还有林什么呢?,林,林,林武汉,更不对,那是我小学同学,
必须是中央的大头目,还掌握军权的。林,林,啊!我突然遭了电击一样,眼睛猛
的瞪起来,倒吸一口凉气:能是他?!接着嘴也出毛病了,“林──,林──,林
──”另一个字已经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那哥们儿看我恐怖的样子,料
我猜对了,使劲点头:“对,就是他,就是他!”我感到全世界在颤抖,周围的一
切都变了,但嘴里只能说:“我(重音,读第四声)操!我操!!我操!!!”语
言实在不够使,根本表达不出那种震撼。
本来的世界多么简单明亮:毛主席光芒万丈,世界第一,林副统帅光芒不到万
丈也有九千丈。有了正副统帅一切都不用担心了,全中国全世界都安排好了。可突
然间,天上的太阳熄灭了一半。这跟揪出刘少奇可不一样,毛主席和刘少奇斗争的
消息早就不断泄露,至少给了我们半年的“预警期”,而且那会儿的刘少奇,说句
不敬的话,连那会儿的毛主席也算上,还没上升到如今正副统帅如同太阳一般的高
度。本来党的九大已经是胜利大圆满了,刘少奇一伙子全清除了,原来颠倒的全都
摆正了,从此乾坤朗朗日月有序。可突然,这一切全垮了,全是假的了!这可怎么
办呢?如果林副统帅都能变成坏蛋,那除了毛主席一个人,还有谁靠的住呢?如果
这样的事都能发生,还有什么事不能发生?如果这样的事都可以相信,还有什么事
不能相信?如果什么事都能信,也就是什么都不能信了。
思想转弯
咱们毛主席党中央怕冷不防把人民吓坏了。就像一个人的亲妈死了,你不能马
上告诉他死了,得先从有病,病重,一点点来。于是先发下通知说四个伟大不能说
了(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还让每个人把毛主席
语录拿出来(那会儿是人手一册,上班下班全带着),把再版前言撕掉。虽然没有
任何解释但已经透出了病重的消息。四个伟大和再版前言可都是咱林副统帅的杰作。
终于,在10月底中央文件传达到了我们这个北京的社会底层,全场鸦雀无声,
连光惦记家里一天三顿饭的老娘们也知道这事不小。那些“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更
是听的两眼放光。他们也有点担心,怕把高兴劲暴露出来招惹麻烦,但心里肯定是
乐坏了,在美滋滋的看咱们共产党毛主席的笑话。他们一般都挺聪明,掂的出来这
个笑话有多大。
传达的文件除了中央通知还有罪证,主要是“五七一工程纪要”,就是个政变
计划。此外还有毛主席给江青同志的一封信,刘书记念了两遍大伙也没听明白什么
意思,学问太大。刘书记说不忙,以后还要使劲学呢。本来我们普通群众是每星期
一、三、五下班后半小时政治学习,经常是15分钟念段报纸就“放学”。这回文件
传达后,变成了每天下班学一小时,星期四下午还占上班时间学半天。学习太必要
了,这是给广大革命群众定心安神,以防头晕脑乱,动摇了对咱毛主席党中央的信
仰。
刘书记、鲁副书记,还有几个党支部委员参加各个班组的学习,严密监督以防
“逃学”。每个人都必须发言,这是态度问题。大家发言里都有“抢班夺权,阴谋
政变,暗杀毛主席,罪该万死”之类的。记性再好点的就能说出“语录不离手,万
岁不离口,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文件报纸听了一遍又一遍,连大字不认几
个的半大老太太也能说出“仓惶出逃,温都尔汗,折戟沉沙”一类的词。可刘书记
不喜欢千篇一律,启发大家要批的深刻点,最好用自己的话批。但一离开报纸上的
句子,大伙的话就说不利落,容易磕巴。还是新入党的古大翠带头,她虽然人比较
糙,但对毛主席共产党是绝对的赤胆忠心。她说:“这林秃子早就是个坏蛋,嘴上
说好听的,背地里一贯反对毛主席,他根本就不会打仗,净抢别人的功劳”。不会
打仗文件上到有,但抢别人的功劳好像文件上没提,还算有点新意。古大翠接着来:
“我早就看出他林秃子不是个好东西!”大伙精神一振,想听听咱们大翠眼力怎么
这么好,“你看他那眉毛长的,那秃瓢脑袋,那小白脸,拿本语录装模作样,一晃
一晃的。还有讲话那声,像个爷们儿吗?一看就不是好人!整个就是奸臣!”古大
翠说的有道理,好几个半大老太太赶紧点头表示早有同感。但爱说怪话的小于子小
声的来了一句:“那你怎么不早说呢?”大伙有点想乐:早说?要早说了,这古大
翠可就不知道是死是活了。刘书记赶紧把批判的焦点往正道上引,说咱们要批林彪
的反动本性,不能光看表面。于是大伙又回到报纸文件的套路。“五七一工程”比
较好批,因为都是大白话,就是搞政变搞暗杀呗。谁敢暗杀毛主席当然是罪大恶极,
万恶不赦,死有余辜,反正什么词狠就使什么词。肚子里新词比较少的文盲半大老
太太爱用“杀千刀的”之类的老词。
在批判中出现了一个“绞肉机”疑问。“五七一工程”攻击咱毛主席的无产阶
级专政是“绞肉机”,今天拉这派打那派,明天拉那派打这派,把有功之臣一拨一
拨的都绞了。古大翠说对付坏蛋,比如林秃子反革命集团,就是不能客气,就是要
绞,绞个稀巴烂,有一个绞一个,有一对绞一双,有一群绞一群!大伙虽然觉的古
大翠显的太狠了点,不像个妇道人家,但话说的没大毛病。不想刘书记却不认可,
皱着眉不断摇头:“大翠呀,这么说可就上了他们的当啦,他们攻击无产阶级专政
是绞肉机,纯粹是歪曲诽谤,是给他们政变找借口呢。咱们可不能认下来呀,顺着
他们说不就上当了吗?”大伙一听,刘书记是比古大翠强,可人家古大翠哪错了呢?
坏蛋是不是该绞呢?于是都竖起耳朵听刘书记怎么说。可刘书记讲了一大阵,绕了
一大圈,就是没直截了当的说:坏蛋到底是该绞呢还是不该绞,给大伙和古大翠心
里留了个大问号。
但真正的学习难点还是毛主席给江青同志的那封信。也不知念了多少遍,大伙
还是不懂。刘书记特有耐性,一点点来,先把不好懂的地方一个个的解释,比如
“魏陈二同志”是谁,“西方一个山洞”在哪,“我的朋友”又是谁,“白云黄鹤
的地方”又在哪,还有什么“晋朝人阮籍”,“皎皎者易污”,“水击三千里”之
类的。学了一天又一天,除了几个全文盲老太太不可救药,其他人差不多每个词都
明白了。可全合在一块还是不懂,也不是不懂,是有点糊涂:咱毛主席过去不这么
说话呀。比方说:“马克思、列宁也被人们打的粉碎了,何况我们呢?”过去咱们
可都说“战无不胜的马克思列宁主义万岁!”,怎么突然已经让人打的粉碎了?这
话也就是毛主席能说,换我们老百姓谁说谁就是反革命呀!他老人家怎么有点底气
不足呢?大不敬的说吧,简直是悲观丧气。好像咱毛主席不赞成林彪,可不赞成您
倒是说话啊,他林彪不得乖乖听您的呀,怎么就身不由已让人家当大旗用了呢?你
听:“我是被他们逼上梁山的,不同意他们不行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
就变成这样的大王了,我就只好上梁山了。当了共产党的钟馗了。吹的越高,跌的
越重,我是准备跌的粉碎的。”听听!咱毛主席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呢?
念了一遍又一遍,大伙终于明白这封信的意思是说早在1966年,五年前呢,咱
毛主席就看出林彪有点不地道,嘴上说一套,实际不知想干什么,所以暂且先由着
他,看他小子玩什么花招。我们维修组另一位党员粱秀英赶紧公布体会:‘咱毛主
席早就看出林彪的阴谋诡计了!’但马上又楞了,因为接着就得解释:看出来了为
什么不收拾他呢?古大翠赶紧解围:“咱毛主席那是考验他呢!”考验?有这么考
验的吗?给他个副统帅、接班人?大伙的眉头还是没解开。刘书记又接着说,说了
半天也没说圆。既然学了好些天还说不圆,大伙心里不知不觉就用了自己的解释:
敢情咱毛主席让人家给涮了,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啊。虽说林彪最后折戟沉沙了,
算是老天有眼,可咱毛主席当初确实是看走了眼,上了林彪的当。说句大不敬的话
吧,换上咱古大翠都不至于上当,古大翠准保重用朱德陈毅那样的,一看就是忠臣。
就凭林彪那模样?没戏!
林彪爆炸以后,老百姓嘴上不说,可在心里边呢,毛主席再不是光芒万丈了,
党中央也不伟大正确了,干脆没法相信了,里边随时随地不定有什么大脓包大炸弹
呢,只不过包着裹着不让咱老百姓知道。可说不定哪天就包不住了,就能吓人一跳。
不过呢,有了林彪这出戏垫底儿,再有什么也吓不住咱老百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