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只吃零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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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玉琴
一觉睡到八点半,起来不用做饭、洗衣、抹尘,没有电脑,书也丢得不知去向,穿
着睡衣、吸着拖鞋在屋子里自由自在地晃荡。六岁的大女儿扒在沙发背上看电视,四
岁的小女儿吊着一双小脚丫坐在饭桌的一角开心地唱:“I am a little tea pot,
short and stout. Here is my handle, here is my spout……"(我是一个小小茶
壶矮又肥。 这是我的把手, 这是我的喷嘴……)。
多么轻松愉快的日子,我真不忍心打扰。但平日对孩子发号施令惯了,这会儿饭菜
做好,却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就此罢休。
“吃饭了。”我一如既往地喊。
“妈咪,我不饿。”大女儿条件反射性地说。
“我可不可以不吃饭?妈咪。”小女儿哀求。
“那你吃什么?”
“Just snack〔只吃零食〕。”一双女儿异口同声地说。
来澳洲五年了,一直在紧张的压力下生活,澳洲人的easy-going 的文化与我似乎无
缘,而女儿们也在我的管制下难有自由。这吃饭只是其中一例。她们一听到“吃饭”,
第一反应是“Boring”,第二件事是找理由躲过那顿Boring 的米饭或面条。
我突然有点儿内疚:自己烦闷也罢了,反正过惯了苦行僧式的日子,何苦拖累她们?
于是我一声特赦:
“今日可以给你们完全的自由,不吃lunch,没有米饭,没有面条,也可以不吃面包,
只吃零食。”
女儿们一阵欢呼,“唰”的一下冲过来,抱住我亲起来:
“Mum is the best, Mum is the best.〔妈妈是最好的〕”,拍着小手又唱又跳。
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二十年前,我因为妈妈宣布可以不用喝粥而吃乾饭
和猪肉而雀跃,今天的孩子却因为可以不用餐而欢呼。
一年忙到头,好不容易有个圣诞长假,终于可以不谈工作、学习了。乾脆一不做二
不休,过个真正消闲的日子,于是我也给自己来一个特赦:
“今日是Free day,你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不烦妈咪就行。不过,得保证安
全。譬如说,可以吵架,但不要找我评理;也可以打架,但不要打伤人。”
“当然啦,也没有bedtime story, 因为 Mum 也要free.”我补充。
二姐妹互相看了一阵,“娇宠诚可贵,故事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觉得还是蛮划算的,把舌头伸出来做了个鬼脸,不约而同地往楼上冲。
我把新买的圣诞颂歌放进音箱,快乐、祥和便从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飘出,身心一
下全部放松。
偷得浮生半日闲,赛过醉鬼和神仙,真妙。
女儿们从楼上施施焉地走下来,穿着及地长裙,头上束着好看的头巾,漂亮极了。
“秋秋公主给您请安了。”
“诗诗公主给您请安了。”
她们轻轻地在我膝前蹲下,托起我的手,身子前俯,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十分有教养的样子。
我有点意外也有点惊喜,我发现,我的女儿原来还是蛮有艺术品味的模仿天才。平
日里,只知道让她们按照我的条条框框去穿衣戴帽、行为举止。可今日的这一身打扮,
虽然有点儿莫名其妙,却是十分的协调、妩媚可爱。小女儿身上穿着海水蓝长裙,
头上披着我裁衣剩下的一方布片,上面用了我的头箍作为固定,一条长长的披肩轻
轻地从背后挽绕到两支细细的手臂上。大女儿是粉红色打扮,相同的模式,头上披
着我的丝巾,丝巾上面是自己做的一个桂冠。两人头上和身上都戴有相配的小饰物
和小挂包,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屋子里放了那么多的衣物,她们却能从中选出这么相衬的搭配,实在令我这个专修
过美学的妈妈望尘莫及。
换过一个角度看人,会看到她们别的长处。
给孩子们一点自由的空间,没准还真能发掘出他们的艺术细胞。
我为自己的这点发现有点儿得意。当然,这么一点“发现”的喜悦是有代价的,因
为很快我就有了更大的“发现”:她们的衣柜已乱七八糟,床上和地上丢满了衣物,
我的衣柜也已被翻得不成样子。但我不打算去动它们,老是过着规规矩矩的日子,
凌乱便有了一种懒散舒适的惬意。
给她们也给自己一天完全的放纵吧。我心情舒畅地对自己说。
肚子饿了,她们把家里能吃能喝的都翻出来放到桌子上: 腰果、开心果、花生糖、
饼乾、压缩面包乾、蛋糕、栗米、麦片块、各式各样的巧克力、水果乾、芝士、酸
奶、牛奶、可乐、果汁、奶茶、炼乳、果酱、蜂蜜、花生酱、大蒜鸡肉酱、红萝卜
洋葱酱……
我的天!我是主人,掌管着购物的大权,我怎么从来就没有留意到家里竟存留着这
么多的“零吃”?
女儿们拿了餐具,十分熟练地把各色的调料往饼乾上边涂抹边吃,一副津津有味的
样子。我也试着仿效她们,可我有点儿胆怯,每一样东西,我得先挑一点放到鼻子边
闻闻或用舌尖尝尝,确定没有什么怪味方敢往食物上涂。试了几种,觉着还蛮不错
的,于是卸了警戒,与女儿们放胆吃了起来。越吃越有味,越吃越想吃。
成日只知道吃中式的青菜、米饭、面条和屈指可数的几种肉类,我今日发现,原来
真的有很多食物也是美味可口的。
女儿们一看,不对头,食物消失得太快,于是“抢”了起来。女儿们把桌上的食物
都往身边揽。
看着空空的桌子,我愣了起来。
女儿们回过神来:“妈咪也喜欢吃我们的东西。”二姐妹高兴起来,各自把“抢”
到的食物分了一半给我。
她们教我什么料涂到什么食物上最美味,并做着示范,教我如何拿如何吃,还教得
十分认真。当然,这些东西我一看便懂,但我还是很乐意地跟着她们学。我与孩子们
共同享受着分享的乐趣。平日只我要求她们被动地分享──分享我的食物和口味、
分享我的文化,而今日,我也能以积极的态度分享她们的食物和文化。她们觉得十
分开心。
成日规规矩矩,把自己弄得紧紧张张不算,让后辈也一样束手束脚。日子不单过得
辛苦,还十分单调。偶儿放松一下,就活出了味儿。
我突然有所感悟,入了乡,不管你想不想随俗,己由不得你。不管你如何地生活在
自己的传统里,你仍是不可避免地受到当地文化的冲击和渗入。被动地受其冲击,是
一种痛苦和无奈。放开怀抱去接纳,积极地吸收和融合,却是一种快乐的认知和享
受。
2002年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