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猪
----──爱情咏叹调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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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玉琴
我爱上吴非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好,只因撞得正是时候。就像西医说的,你得了Hayfever
(花粉过敏症)并不是你的健康出了问题,而是因为正好碰上花季;尽管中医一直
认为那是风热犯肺、内郁化火、凝滞气血所致。
那个“被撞”的日子便是情人节,2月14日的晚上。ACT政府多元文化部在National
Convertion Centre组织了一个盛大的Party,晚餐、珠宝拍卖加舞会。
你可以想像,在堪培垃这种小地方,像我这种己挨三十的华人老姑娘,寂寞是
难免的。这倒不是因为堪培垃的男人太少,实际上堪培垃有很多男人,而且这儿的
男人大多有身架子、穿裁整齐、举止得体。一国之都,毕竟政府官员公务人员多。
也不是因为我生得太丑,事实上,我曾经十分美丽过,红头花色的,不施脂粉却亮
丽如春,只是那是头几年的事了。现在呢,虽然红晕褪尽,但肌肤却仍嫩滑如蛋;
身子虽然瘦了些儿,但乌丝秀腿的,仍不失青春温韵。那可能是我太挑剔难缠、太
尖牙利嘴、太尖酸刻薄?其实也不是。实际上,我是个相当友好、随和、易处的人,
我们办公室那几个黄毛、褐毛和卷毛的单身汉就特别喜欢和我套近乎。虽然咱们中
国男人的口臭与洋人的羊臊狐臭一样让人无法忍受, 但是我在中国长到二十几岁才
出来,怎么样还是得认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古训。既然要嫁, 自然要找个同
根同宗的, 那样相处起来会有信心一点儿 。其实堪培垃的中国男人也很多,特别是
博士男人,一抓就是一大把,只是好男人都给别人过早地撞去了。
情人节的Party 我是冲舞会而去的,像我这种姿色犹存而又尚未有主的人,对
吃的事一般看得很淡 - 暴吃暴饮会伤了我们的风度、身材和未来,而珠宝拍卖括的
是爱恋情侣的油。我是舞痴,舞蹈让我如上云霄,那种飘然欲仙的感觉能让我虚荣
很久。
那天我是与好友悠心一块儿去的,我们没有舞伴,我最坏的打算是与悠心跳一
夜的斋舞。谁知晚饭才吃了一半她就被她老爸的急救电话叫走。结果,一个半钟头
的舞会,我只与人跳过二支,剩下的,只能参加“群魔乱舞”的 迪士科,而最最忠
爱的华尔兹与探戈只能在边上给别人捧场了。
舞会散场时,我落寞地拖着自己的影子,感伤地走了出来。我的车泊在CIT对面,
离Convertion Centre很远。当我走在天桥上,看到人们成双结对地散向不同的方向
时,我自怜得只想从桥上跳下去。
突然,我感觉到有人上了桥,也是单身一人。我感到莫名的痛快。我提起我轻
盈的步子、挺起我细软的腰枝、昂起我优美的头颅,高高兴兴地向前走。
“You smell so good (你真香)。”当我把钥匙插到车门孔口时,有个声音贴
着我的脖子响了起来。我不单没有被吓着,反而有点儿感动。试想想,我花了半个
下午为舞会去打扮,可有谁欣赏有谁理,为谁打扮为谁容?
“我很喜欢你的味道。”他换了中文说,夸张地又吸了二口,十分享受的样子。
“你怎么跟狗一样?”我笑了。
“我比狗还灵呢。”他说。
“哎──丘”我笑得喘不过气来,打了一个长长的喷嚏。
“你冷吗?”他很关心地问。
“没有。”
“你有Hayfever?”
“你怎么知道?”
“我也有。”
“同病相怜哪。”我装出一副很同情的样子。
“Hayfever不是病,是过敏,就是说因为我们的鼻子太灵敏了。”
“狗的鼻子比人的更灵,它们应该都得Hayfever了?”
“你真可爱。”他也笑了起来:“我怎么称呼你?”。
“你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我说。
“我叫吴非。”
“真巧,我叫无心,无心无肺的,难怪三更半夜还在这儿勾三搭四,真是天生
的一对。”我心中升起一种报复性的快感。
“梦子,别这样说。”他叫着我的名字,抱住了我,很突然地。我条件反射般
地,就这样窝在他的怀里,哭了。我一个人孤孤零零地住在这儿,真的太需要人疼
了。
“别哭,梦子,我知道你不开心。”
“你有病哪?谁说我不开心?”
“我见你喝了很多酒,中国女孩一般不会这样喝的。”
“啊,原来你早就盯上我了?那为什么不请我跳舞?”
“我不会跳。”
“不会跳干嘛要来参加Party?”
“来看你呀。”他把我揽在怀里,用嘴巴堵住了我的嘴, 连同我的提问一块儿
堵回去了。
很多事情是只可遇不可求的。并不是你花红柳绿、发育成熟、情窦开了就恋爱
了,它只能出现在某一合适的时间、碰到了一个合适的人,就像我与吴非一样。
我出国时,奶奶曾千咛万嘱要我注意这注意那的,可我从来没放在心上,事实上,
我很少关心我自己。
但与吴非相好后,我对生命充满了热情,我开始关心自己的每一点滴。我买了一个
清晰度很高的企台镜子,又配了一百瓦的台灯。每天, 我数着脸上的红豆少了几颗,
褐色的老鼠屎和黄色的雀斑又多了几粒,检查肚子的肉有无增加,胸是否因为太多
的爱情而澎涨。我读过一篇印度小说,说一个爱极至挚的少女甚至分泌奶汁, 我就
想, 这种事情可能会出现在我身上, 因为我的爱多得实在无法用心胸来盛了。
我知道我对自己的关心有点儿过了头,但我无法控制, 就像我对吴非的爱恋一样。
后来,我甚至对排泄物也不放过。
我向来有便秘的毛病,但现在却天天畅通无阻,且其味特别、其色乌黑,我兴奋不
已。我想,因了爱情,因了不知疲倦的床上运动,在我的身体如饥似渴地饱饮他的精
血的同时,我把这辈子淤积在五脏八俯的腐朽都拉完了。吐故纳新啊!我对吴非,
除了深深的爱恋,还生出厚厚的感激,感激他给我关心给我爱,感激他让我懂得了
被爱与爱人的滋味,感激他成全了我做女人的乐趣、痛楚和苦恼,甚至包括避孕和
堕胎。
我在爱情的汪洋大海里浸泡、游泳、搏击,生命的意义被无限地延长。
我不再斤斤计较于工作上那小小的满足和成功。像很多在政府部门坐久了的公
务员一样,工作对我变得无足轻重,“Aussie, family is the number one”。我
把吴非看成我唯一的最重要的家人, 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是打电话给他,如果他不
在,我就发电子邮件,而且用中文发,这样才能深刻而准确地表达我精致玲珑的爱
意。
爱情还使我勇敢起来,办公室的电脑没有中文,我就从Internet 里 download来
了中文编辑软件NJStar (南极星),不顾单位的规定和限制,偷偷地安装到我的PC上。
只要隔离邻舍不在,我就打开NJStar,认认真真地输入拼音,细细心心地挑出美妙
的字眼,排出一串串香喷喷甜蜜蜜的句子,小心翼翼地再把它们移植到Outlook里。
每一次把鼠标点到发送键上,我就能强烈地感觉到我的爱意比那宽带网上的数据还
多,正密密麻麻地顺着我温柔的手指流出去。
我甚至开始变得宽容大度起来。以前我对单位那一位爱请病假、爱推御责任、
技术上不求上进的同事十分的不满,可我现在开始理解和宽容他了,我甚至表现出
一种友好的亲近。再后来,我也开始挖空心思逃工了,因为过多的避孕药物经常让我
似病非病、似孕非孕,虽然强打精神,仍然觉得一天七个小时零二十一分钟的工作
时间实在太长太累。
我在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下过了一日又一日。我的脑袋昼夜不知疲倦地旋转着,该
睡的时候睡不着,该醒的时候又醒不来。白天,坐在办公室我直犯困;晚上,躺在
床上闭上眼晴后我却看得更加清楚。我常常整夜整夜地想着他,咀嚼着与他交往的
每一个细节。
我的下体开始发痒是在与吴非好得不分你我后的第四个月。我留意到我的内裤
经常有一种白色的胶状物。我很担心,告诉了吴非。他说,那是白带,杂志上说,
白带多不是病,性欲强的人白带就多。于是我们就更加疯狂地投入到肉体搏击的运
动中去。
我发现自己怀孕是在一次非常侥幸的意外后。那是一个迷人的星期五,为纪念
那个“相撞的好日子”,我们请了一天假,吴非带我到近郊的Yass去玩了一天。回
来的路上,天色己经朦朦胧胧,月亮多情地在云端探头探脑,甜蜜的微风撩拔着风
姿卓约的野草。
吴非说:“二年前的今天我们相识,我的人生因你而美丽。今生今世,我不知
道怎么样才能报答你。”
“今天是情人节,如果你真存感激之心, 就陪我过完一个完整的日子吧。从我
爱上你 ,我就知道我的人生不可能完整;但如果有一个日子曾经完整过,也足够令
我回味一生。”
“对不起,让你委屈了。你的话让我心疼,我从此不再让你受委屈了。今天,
我一定抱着你睡到天亮。”
“你不怕?”
“怕什么?大不了离了,跟你过。”
我从来不敢去妄想,但他的话仍然让我十分感动、满足。
幸福麻木着我们的头脑,我们无法自制,当断不断,乐不思出。我们彼此侵吞
着对方,相拥而眠。
八点半,他把我放到一边,我醒了过来,看见他在穿衣服。
“我得回去了。”他说。我清醒过来,想起今天不是我的安全期。
“去买点事后避孕药,Lyneham有一个药店,好像是通宵开门。”他说完,走了,
对他的许诺一字不提。
他有他的难处, 我伤心着, 又自我开解着, 来到了Lyneham的药店。一问,的确
有这种药,但药剂师不肯卖给我,说是要有医生的处方。这么三更半夜的,我去哪
儿找医生开处方?何况,我一个单身女子,怎么去跟医生开口?算了,不会这么巧
就出事吧?我对自己说。(顺便告诉众女友,事后避孕药须处方的法例在Canberra已
被取消。)
可有些事就真的那么巧。我怀孕了。
“流掉它吧,”他说, 并声明:“这种事我是不能陪你去的,堪培垃那么小,
万一给别人撞上了,多不好”。
我一人约了医生,自己去堕胎了。看见同来堕胎的女子都有人陪着, 我觉得吴
非真的很不幸, 竟然连陪女朋友堕胎的容耀都没有。想起他“离了,跟你过”的话
, 我心里开始滋生出一种稀里糊涂的暖融融的希望。
从医院出来,我虚弱得像一只日出前的幽灵,穿着风的褛衫,歪歪斜斜地飘到
车旁。那一刻,我特别想见吴非,只有他实在的躯体才能挡住我随风欲坠的身子。
摇摇晃晃地,我的车子带着我晃到了他的街道。远远地,我看到他家门口停着
车。有客人?豫豫犹犹地,我把车子泊在了对面街口。
我看到吴非出来了,他站在门前四处张望。很熟悉的情景,像我每次从他家出
来时的样子。
见外面无人,他转过身,招了招手。而后,我看到了我最不想在这种情景中见
到的人──我的好友悠心,她低着头,从吴非的家里走了出来,温柔得像一只软壳
蜗牛,小鸟依人般地钻进了车子。
我掐住自己的咽喉,竭尽全力地掐住内心的呐喊,直到我晕迷失声。
醒来时,我看到吴非正把一个女人接了回来。那女人45岁左右,爱情理气壮地
挂在她霸气的嘴角,幸福毫无遮拦地躺在她美丽的眉间。他开了车门,她也开了车
门,他们走了下来。他去车后盖提她的手袋,她等着他,用幸福而满足的眼神。他
转过身,用手搂着她鼓涨的腰身,在她的唇上亲了一下,很温柔的样子。他搂着她,
大大方方、亲亲密密地,他们进了家门。
我知道那是他的老婆,这种堂堂正正的亲热、这种理所当然的关爱,只有老婆
才能享受。
我一阵心酸,什么时候,我也能享受这种理所当然的关爱?但是, 像我这种被风吹
到别人晾衣架上的衣服,怎么有可能被收藏入屋?
我一直以为,吴非己不爱他的老婆,他只是在尽一个男人和父亲的责任。吴非
也一直这样地暗示我,他说他内心爱的只有我一个。现在我知道我错了,而且错得
很蠢, 很离谱。我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我非常难受, 因为我一直自以
为自己智商还不错, 还不至于被人愚弄和利用的地步。
我恋上他的床,本来你情我愿,明知他有家有室,我也不指望太多。但回想起
他对我的种种许诺和表白,受骗的感觉就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无时无刻地折磨着
我。
然后,我接到妇科检查结果,说我的阴道分秘物里有很多的淋菌、念珠菌,还
有一种菌我没有在字典里找到,这就是我白带过多的缘故。
“我是不是得了性病?是不是你传染给我的?”我对着吴非的相片穷声恶气地
责问。
上班时,我发现我的Acting IT02(代理较我职位高的工作)己过期,组长没有
再给我延期,他认为我这段时间的表现太差,于是我被降回原来的IT01的职位。
吴非打电话来关心我时,我正看着自己的排泄物发呆:它怎么仍然乌黑无比?
我仔细地闻了闻,是一种腐烂的臭气,夹杂着燃烧后的焦味。我突然醒悟过来:我
这是在燃烧着自己的青春,去美丽着他人的生命。
我很想穷声恶气地对吴非嚎几句, 像头天晚上对着镜子练习时那种面目狰狞的
样子。可是对着他温醇如酒的声音, 我竟然张口结舌, 说不出话。
心里生出一种恶心, 我挂断了电话。我心情十分沮丧,想找人聊聊天。但找谁
呢?这两年只顾与吴非鬼混, 没有好好经营得来不易的友谊, 把朋友都疏远了。 泛
泛之交而又近在堪京的又不能说,因为顾虑太多。远的(中国)又不想说,因为对
方不能身临其境,说了也不明白。爱情没了才感觉到亲情友情的可贵。最后我打了
一个电话给我三岁的小侄女。
奶奶说,小侄女出去看人“遛猪”了,叫我等会儿。
“遛猪”是我们那儿的一种风俗。一般人家养肉猪,为了让公猪能清心寡欲地
长肉,大多给阉了。阉猪佬同时会养上一头强捍的公猪。母猪发情生仔的季节, 他
便走街穿巷地牵着那只公猪去嫖,叫“遛猪”。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真正睡着过了,我拿着电话,就像握住侄女天使般温柔真诚的
小手,心像着地的跳伞一样瘫倒下去
那只被遛的公猪,肥头大耳的,长着两只小眼睛,双眼布满血丝, 其丑无比。
它走到我家的院子,对着我家的小母猪挤眉弄眼,喉胧里发出深情的鸣鸣之音。
“去,去,去。”奶奶拿着一把大扫帚赶着公猪。
“老妈妈,我家的公猪看上你家的母猪了,麻烦你开开栏门,让它遛一遛吧。”
“我家的猪儿还小,不遛。”奶奶挥着扫帚说。
“小什么?看,我家的公猪对它情有独钟呢。”
“不遛,不遛,你到对面去吧。”奶奶气哼哼地对着公猪吼叫。
公猪侧耳听了一会儿,抬起头,对着我家的母猪深情款款地看了一眼,跑到对面去
了。很快,对面传来了公母猪交欢的愉悦笑声,灿烂美丽如二月的桃花,照得我无
处躲藏。我战战兢兢地爬出猪圈,一看,那只公猪竟是吴非,而对面住的正是我的
好友悠心。可是,那遛猪的人又是谁呢?
我十分紧张,醒了。
我抱着枕头哭了起来:奶奶,你为什么不一直跟着我、拿着那把大扫帚、就这
样守着我的院子?!
2004年4月8日于堪培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