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的寂寞男人(一)  ¤ 陈琦



    白色病房角落的鲜花几天后就枯萎了。挪动手脚来平息心中烦燥不安的念头,已不再强烈,一切变得徒劳无益。耳朵里嗡嗡声渐渐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凝重的静谧所替代。不知为什么,浑浊的老眼里渗出了泪水,好像是最后一滴泪水。本来沉重乏味的躯体,莫名其妙地轻松起来,甚至有点飘飘然。意识在干涸的脑细胞里乱穿,竭力捕捉所谓生命的价值,嘴唇在颤抖,意识已经无法越过和语言之间早已裂开的沟壑。意识刚开始呈现万般羞愧忸怩作态,轰然一声,被铺天盖地拥来的白色吞没,感知的一切不复存在——生命消失了。躯体渐渐冷却之时,在鲜花的簇拥和亲朋好友的啜泣声中,被一个身穿白色大褂头带白色帽子的面无表情的男人用一个担架车来推走了。

    煤气喷焰火化器的窥视窗后,蓝色的火焰吞蚀着一位曾经是钢打铁铸的男人,几分中后,他被摧毁了,最起码的形体也没有得到保全,被燃成了灰烬……

    人呢,离乡背井苦苦挣扎,流血流汗辛勤劳作,就获得了眼前这些东西,随着生命消逝,最后这一切也将彻底离去,人生难道就是如此荒唐如此的不合理。

    木格子窗外,昏黄的路灯下小雨淅沥。萧吹奏着邦乐,凄凄楚楚的旋律弥漫在店堂里,诉说着大和民族的辛酸哀怨。梁俊扔下烟蒂喝了口啤酒,深深地叹了口气,蹲下去开始擦洗冰箱。

    生生死死时刻都在发生,可是为什么人们总是兴高采烈地迎接生,无可奈何地看着死。死对于每个人来说不可抗拒,几乎从一出生开始,就向死亡迈进,生死是常识也是规律。

    银灰色的巨大伞面望远镜,仰视着南半球的蓝天白云。梁俊啜了口咖啡,将目光移开电脑,眺望窗外墨绿的原始森林和远处苍翠的山岭。

    生,初来乍到懵然无知;死,尚未来临怎会知晓。人生就是梦。大多数人对死亡佯装不见,津津乐道地争名夺利,谁知道是积极人生还是自欺欺人。

    今日报纸一览无余,也不见电话铃响,离下班还有一小时。梁俊站在办公桌前伸个懒腰,瞥了一眼窗外初春的落日光景。

    “对不起,玉子桑,我想今天生意不会好,对,准备提前打烊!我想去神田三丁目的黑兵卫串烧店,看看他们的价格,再尝尝味道,放心吧,我从不贪杯,晚安!”梁俊挂上电话,揉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金黄的火苗在炭火烤炉上抖动摇曳,窗外的雨丝飘飘洒洒。

    “嗨,丽莎,你好,今晚去火车头俱乐部怎么样,对,在中国城的那一家,拜拜。”对方已挂断,梁俊还抓着电话筒,眼盯着电脑上波浪起伏的曲线图,直到最后页面呈现,才吁了口气。

    “阿珍,李科长让我今夜过去挫麻将,三缺一,我只能舍命陪君子,就这样!”没有看到几分实实在在的大减价广告,梁俊就觉得憋气,心里烦躁不安。但是,挂断电话时显得干脆有力。

    夜行的山手线电车总是挤满了人,今天才十一点,车就显得空荡。只有几个穿超短裙的女孩子在交头接耳,她们正好奇地打量着车厢里新装的彩色液晶电视机。梁俊一手挽着刚脱下的风衣,另一手抹着颈脖上的雨水。夜幕下闪烁变幻的霓虹灯在窗外飞驰而过,光华氤氲流动在东京首都圈的夜空。他在玻璃窗前捋着头发,一个陌生的中年人赫然站在他前面——他在镜子里发现了自己。这是一张毫无生气的脸,至少自己也不会喜欢。四方脸略带一点浮肿,轮廓就不太分明。本一直引以为豪的剑眉,变得疏散,鼻子没变,但是嘴却莫名其妙地绷紧着。眼睛里白色部分有几条血丝,不太规则,令人不解的是瞳人里还充满着忧心忡忡。这怎么会是支那串烧店老板的脸呢,怎么也看不出他的家产早已超过一百万人民币。

    梁俊驾着一辆乳白色的流线型三菱跑车,刚开出英澳天文台的自动门就猛一刹车,一头半人高的袋鼠惊慌而逃。他戴上墨镜,一踩油门就向通往城里的国道疾驶而去。十五分钟后,车已停在神秘的乔治湖边。乔治湖十年来就消失了七次,科学家绞尽脑汁也无法作出令人满意的解释。乔治湖流水汤汤,四周远山含黛,微风和着雾气吹来,梁俊顿时感到一阵清凉,大脑也滋润了。干涸的澳洲大陆,对外来移民而言,永远是渴望雨水的第二故乡。地理学还处在蒙昧阶段,多少课题令人神往!四十岁开始跨行研究,应该还来得及,稳健而不浮躁,尊重前人经验又不迂腐,只是天文学引申的哲学思考已经充满了每根神经细胞,整理成文字需要几年时间,译成中文更是难上加难。回到车上,他冲着反视镜看看久违的自己,心里不禁咯噔一下,白头发的数量已经超过了黑头发。

    梁师傅,侬要升科长了?勿是,是升副科长,勿是科长,侬瞎讲,就是我犯错误。下班的厂车驶入黄浦江隧道,黑暗中,一个愣头青年推搡着邻座半睡眠的梁俊,要装修新房子找我!梁俊定了定神,压低嗓门厉声说,好小崽,去年我要买点便宜建筑材料,你推三拉四……粱科长别误会,去年我只是一般现场施工员,今年春节后我变成材料核算员,事体就好办了。

    或许是体力不济、精神紧张,或许是无所事事、庸人自扰,死亡问题的思考一闯入他的脑海就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他时常感到胸闷、心悸,偶尔神思恍惚,甚至失眠、早泄。

    不知为什么在新宿站下车,总觉得那儿不属于自己。

    夜色柔美,建筑物上的霓虹灯广告牌流彩四逸。在橙黄色的路灯辉映下,商店街里看不到白天会社社员的行色匆匆,也没有低档商店声嘶力竭的叫卖声,游戏机房、保龄球馆灯火通明,不时传来喝彩声。居酒屋前红灯笼下,穿青白格子和服的女孩子轻声招呼路人欢迎光临。

    梁俊在雨后的清新空气里,做了几次深呼吸,头脑清醒,肩背疼痛。

    日本人有过劳死,中国人过劳也会死。《中文导报》的毛总编撰稿、排版、付印、发行一个人全干了,结果趴在电脑前与世长辞了。如果人活着只挣一份饭钱,就能多活几年。可世界上又有钱几人不为明天后天操劳,总觉得自己有可能长生不老,谁也不想黄泉路上无老少。钱,人活着的充要条件,它仅次于空气,甚至胜过政治家的权利。拚命挣钱拿命换钱——只要为了钱一切为了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只怕不死。老而不死,加之囊中羞涩,那就生不如死。养儿防老,积谷防荒。干活,不干就不能活。过劳会死,不过劳也会死。大使馆的官员工作不会累,在情人旅馆稍作休闲,也就长眠不醒了,这条新闻在当时被中文媒介反复炒作,纷纷扬扬。

    藤原桑,再干几年退休呢?几年?我怎么知道,到死就不干了。86岁高龄的藤原是梁俊在半藏门会馆干清扫时的同事,他对梁俊的提问大惑不解,抖动几根发的脑袋嗫嗫嚅嚅,我又不是战后出生的小青年。梁俊狐疑地说,您的养老金足以生活了。细密的皱纹布满了老人的脸,包括鼻尖、嘴唇,褐色斑已涂到坍塌的耳垂、干瘪的喉结。他浑浊的老眼偶尔也挤出一丝光,钱是够了,活永远要干……

    对生存环境充满忧虑的日本人,时时把危机感传递给梁俊。挑剔法律不是老百姓所为,在形式上基本合理的社会里,要想获取,除了努力还是努力。每日16小时起早贪黑、年中无休地艰难劳作,他经常提醒自己,抓紧挣钱,享受生命,劳动不是人的第一需要。炎黄子孙在辽阔的华夏大地生生不息,不可能将劳动涂上宗教色彩膜拜顶礼。

    光阴似箭,十年过去。

    二十世纪人类科技的迅猛发展,它的速度几乎和人的欲望膨胀成正比。核武器的频频试验,温室效应和氟里昂泛滥,南半球上空的臭氧层破裂,地球失身了,它不再是处女。

    天空澄碧,通向宇宙没有遮掩,深邃而透明。白炽的夕阳,如同正午一样刺眼。

    周末和丽莎约会,已成了三年来的惯例,只是在最近才感到力不从心,经常出现淡淡的困惑,直觉告诉他,在形式中生存的生命总有一天会在形式中死亡。

    梁俊低头瞥了眼方向盘右边的油表,才想起忘了加油,可是钱夹里仅存80多澳元。他玩味地吹起了口哨,曲调从广播里的《钱之歌》变化到中国歌《洪湖赤卫队》的“没有钱泪汪汪”,过渡时自己加了一个滑稽的变奏曲。缓慢的变奏时,头脑里就闪出了80澳元的完美的使用方案,令人十分满意。人到中年如果还为金钱烦恼,就注定这辈子不会有出息,至少证明他是一个懒散之徒,连出卖体力的机会也没抓住,尽管现代人主要特征不再是体力劳动。钱,应该是水到渠成随之而来的东西,为了钱而挣钱,势必精神压抑,人生就会暗淡无比。科学家应该游离于浩瀚无际的宇宙,潜心在神奇世界的漫游,感受万物创生的惊心动魄……日常生活只需清静淡泊,一杯咖啡、两片面包、一串葡萄、两块奶酪足也。

    偶尔略过一丝阴影,房屋、汽车的贷款还完,钱就没了去处,花钱既消耗时间又浪费精力,估计金钱还要横行几个世纪,因为它能使许许多多人着迷,以为金钱可以铸成通向天堂的阶梯。

    若在十年前升科长或许会激动一阵子,可现在仕途的败局早已成型,残羹冷炙怎会挑起我的食欲,半老徐娘怎会引起我粱俊的兴趣,激情、冲动、释放、表现等种种情绪已成为一般过去式。将近二十年,在变化多端零乱不堪的事务堆里处之泰然,在错综复杂的人事斗争中屡屡化险为夷穿来游去,应该可以自豪地说,社会大学的硕士文凭早该领取。

    与其说升副科长,不如说替死人的空缺,45岁的前任在和客户打交道时,从来没有受贿之嫌,但嗜酒成性无人不晓,在一次订货会上一连打了8个嗝,猝然因公去世。半月之后,抚恤金发放之前,死者的前妻带着低能的儿子楸着新任寡妇包括她即将脱离关系的公公婆婆置死者一世清名于不顾对簿公堂。

    生者和死者除了遗产继承之外,发生任何关联都是不合适的。唯物主义者梁俊从接到调令那天起,心情一直不好,肝脾胃开始隐隐作痛。尽管如此,细心的人仍能发现他的目光或多或少地调整了亮度。

    如果口袋里不装着10万日元,步履不会轻松仪态不可能从容,歌舞伎町的灯红酒绿就于你无缘,声色犬马也只是国内电视剧里一晃而过的成人镜头。所谓人生就是在法律允许范围内,人性涉及的全方位综合体验。既然人不免最后一死,那么竭尽全力去体验、漫游、充实就是崇高的人生追求。毋庸讳言,平凡世界里花钱没有上不了的路过不了的桥,更不可能有买不到的商品,一切只是价格差异,金钱的数量问题。

    “兄弟,需要性的服务吧?”黑暗中,一个体态疲塌的日本女人毫无自信地问。

    “不,谢谢。”粱俊瞥了她一眼,礼貌地走开了。风俗街行人稀少,路灯遮掩在树阴中,似亮非亮影影绰绰。宁静的街道弥漫着撩人的光晕,不时飘来咖啡的阵阵清香。街旁两侧林立着典雅而又风格均异的酒吧,灯箱招牌闪烁着迷人的名称,“玫瑰妖精”“梦巴黎”,“洋风安妮”“睡美人”,令人目不暇接心驰神迷。

    人吃饭就能活下去,在国内已经没有问题,在日本更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粱俊在开店之前打了七年工,并不缺少单身男人的一切经历。人既然是欲望的动物,又何必忸狃怩怩!食欲第一,第二是性欲还是占有欲颇有争议。欲望是砍杀不尽的野草,在许多文明国家里都可以找到保护它的条款。它的劲长,被人视为第二生命。甚至有学者认为,它是高于生命的真正生命。

    社——长,太没劲了吧!不知何时从黑暗处飘来一个年轻姑娘,粱俊吃了一惊。她日语字母吐字不清,长短音不分,紫红衬衫镶着黑色领子和袖口,身材娇小但凹凸分明,重心偏低,一定是泰国女子。昏黄的路灯下,粱俊从她狎昵的火辣辣的目光里,感受到生活多么不易,人人都在努力。见他发愣,女子就靠他过来,社——长,别一个人转游了,跟我走吧!

    通过国会山前的隧道,行驶在风景宜人的格里芬湖边。夕阳照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闪映出眩目的金光道道,血红的晚霞已将碧蓝的天空遮去一半。独具匠心的精巧建筑错落有致,镶嵌在迷人的湖光山色之间。没有人不为这座城市骄傲,它是人与自然完美的结合。谁能想象这里曾是一片荒芜的山林丘壑,除了袋鼠穿行就是羊群游荡。

    穿过诺斯本大街,堪培拉市中心已是华灯初上。沿着北康林荫大道行驶几分钟,就到了华人聚集的迪克盛。周末的中国城灯火通明,大小餐馆门庭若市、座无虚席。粱俊怕油腻很少吃中餐,却喜欢泊车在餐馆前,然后步行去俱乐部。他挤在酒足饭饱剔着牙缝红光满面扯着嗓门热情互打招呼的华人同胞中间,听听广东话普通话和久违的上海话,脑海里闪过国内亲朋好友模糊的脸庞,也为中华饮食文化源远流长无孔不入而啧啧惊叹。

    火车头俱乐部的客人主要是亚洲移民,它在堪培拉的地位就不会高。澳洲是二百年前英国流放犯人之后建立的国家,欧洲人把语言文化传入澳洲大陆,形成了南半球的西方社会。但并不妨碍都柏林姑娘丽莎在此和上海男人粱俊约会和休闲。他在酒吧里没看到她就往打老虎机的区域走去。丽莎在“鹦鹉”机前斜坐着半个椅子,脖子僵硬地歪着脑袋,一手烦躁不安地拍着按钮,另一手尖尖的食指不停的敲打着太阳穴。粱俊喜欢她此时傻乎乎的神态,微笑地从后面过去揉着她的肩膀,使劲地吻着她的金发,打趣地说又一头鹦鹉来了。

    俊,别烦我,开奖后请你吃马来面!她脸色通红遮去了淡淡的雀斑,亢奋地又掏出50澳元不假思索地塞进机器。粱俊忍俊不禁,她马来面还没吃已经出汗,估计已经输了几百元。老虎机的研制者一定精通心理学,设计时只要把人性的弱点放在首位就行,输了不服输,赢了再想赢,在愉耳的音乐声中美妙的画面里,让你在充满希望时出现似乎是一个偶然闪失,完全是你自己的不经意,你顷刻间决定重新投入赌本,一个更大的奖面时隐时现、呼之欲出,然而,机会暂时没到来,因为是你自己口袋里现金有限,有时是你患得患失而时不再来,你为痛失良机悔恨交加,羞于环境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捶胸顿足大吼大嚎,强打起精神用凝固的苦笑济公般的脸包藏起恼羞成怒,默默追悼那部分不再属于自己的金钱,让弥漫的怨火去攻击五脏伤脾伤胃。喝着免费饮料痛定思痛,一阵长吁短叹,渐渐平静下来,仔细一想,觉得每次失败似曾相似。脑海里响起大彻大悟悔过自新的嘹亮号角,嗔怪自己太善良太不精于世故太可爱而再次失身惨遭蹂躏。很少有人不顾情面地检讨问题的本质在于自己的贪婪,讥笑自己原来就是想吃小亏占大便宜的市侩之徒,使得自己暴富不成反而流落街头。事实上,人们急于不劳而获的强力愿望丝毫影响不了电脑设定程序。远古时代的神话或多或少地潜伏在现代人的意识深处,而且天上掉下馅饼的美丽故事似乎在哪一本狗屁史书上有过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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