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寂寞的男人(八)  ¤ 陳琦



    透過窗外扶疏的綠葉﹐可以看到廠車已經停在那兒﹐辦公室只剩下他最後一人﹐ 他鎖上辦公桌的抽屜﹐關閉了所有的日光燈﹐又檢查了窗戶的插銷是否插緊﹐只見 技術員小林又匆匆回到辦公室﹐他是進廠兩年不到的新大學生﹐“粱師傅﹐快幫我 簽個字﹐人事處一定要部門簽字後才給出介紹信﹐他們還等著我呢。”粱俊看了看 他布滿紅腫青春痘的臉﹐關切地問他託福考的可好﹐他一臉不在乎﹐才600多分爭取 不到美國名牌大學獎學金。粱俊認真地在他申請報告上籤上自己的名字﹐行使了最 後的權利﹐小林拿了後也沒個謝字扭頭就走。一代人一代人真快﹐十年前自己辦出 國﹐十年後看人家辦出國﹐其實人生不過就這十年算得上是旺盛時期﹐利用上了就 是充實人生﹐反之就是平平庸庸虛度光陰。粱俊沉浸在思考中﹐聽到了窗外汽車喇 叭聲﹐才知道廠車已經啟動﹐自己又沒有趕上車。這些年來﹐有時看到車不想趕﹐ 有時想趕趕不上﹐或者該趕的時候不趕﹐不該趕的時候拼命趕。生命中該得到什麼﹐ 已經得到、失去什麼﹐自己是不是知道﹖沒人知道﹐也不會有人知道。

    很久沒有坐廠門口的公交車了﹐感覺挺新鮮﹐那麼多陌生人毫無表情地坐在那 裡﹐看上去挺平靜﹐其實人人都有心思﹐誰能看出自己已經走在人生最邊緣的峽谷 了呢。經驗不是可靠的東西﹐人生沒有經驗。因為時間從不重複﹐人在衰老感覺在 遲鈍﹐功能在退化﹐而形勢又在發展。當然﹐凡受到約束的是人的自然生命﹐而靈 魂的自由可以超越時間和空間。粱俊告誡自己不去想最近已經發生又無法挽回的事 情﹐他發現有一個十八九歲的漂亮女孩坐在前面﹐豐腴白皙的瓜子臉上有一對烏亮 的大眼睛﹐晶瑩透徹得宛如兩潭秋水﹐端莊秀氣的鼻子下面﹐一張小嘴色澤紅潤棱 角分明﹐纖巧的嘴角含著天真的微笑。粱俊被這張生動而又充滿靈氣的臉深深的吸 引﹐他為自己還能發現美而吃驚﹐確信自己沒有任何邪念﹐就放肆地目不轉睛。這 個歲數應該有男朋友了﹐她的男朋友一定每天陶醉在她的美色之中﹐時時充滿生活 情趣﹐為了她的幸福生活而不顧一切奮發努力。美的確是一種力量。如果自己年輕 20歲﹐一定會拼命追求她。可惜自己年輕的時候沒有遇上漂亮姑娘﹐生活就沒有大 的追求﹐從未有過浪漫情懷﹐就一頭扎在柴米油鹽尿布的現實主義生活中。不能說 阿珍不漂亮﹐她的細長眉毛和眼前的姑娘非常相識……粱俊突然發現那女孩不見了﹐ 不知什麼時候她已經下車了。他為美的流失悵然若失﹐感嘆美是一種無法把握的東 西。

    如果今天乘上廠車﹐直接到人民廣場﹐他就有時間沿著延安路步行﹐極有可能 去光顧一下上次去過的美容院﹐調節一下壞透的情緒﹐因為從今往後他就必須乖乖 準時上班下班﹐作為一個小科員不可能有靈活時間。如果下崗了﹐就等於把自己交 給阿珍管理﹐承擔家庭全部家務喘不了一口氣。此刻﹐他就只能換乘小巴士直接回 家了。

    十年夫妻﹐粱俊的一舉一動逃不過阿珍的眼睛﹐她不知道具體出了什麼事﹐但 肯定他一定遇上了難題。她怕他惱火生氣﹐自己下崗兩年﹐許多事情不便問就不問﹐ 飯後她趕著洗碗﹐洗完後就把女兒玲玲推搡到小房間去做功課﹐她自己拿了份當天 的《新民晚報》也跟了進去。

    粱俊打開電視機﹐看一會兒連續劇﹐覺得沒趣﹐又改看動物世界﹐結束後又看 越劇﹐可中間穿插了太多廣告﹐他生氣惱怒舉起遙控板﹐“啪”的關閉了電視機。 他感到睏乏﹐牙不刷腳不洗就鑽進了被子。粱俊並不太責怪自己﹐老百姓的一生行 色匆匆﹐為了生存在努力﹐又有幾人能洞察秋毫運籌帷幄。屋子裡恢復了寧靜﹐隔 壁不時傳來玲玲不肯上床的淘氣聲。如果第一個孩子不流產的話﹐應該10歲了﹐也 許是男孩。每當夫妻吵架時﹐粱俊就提起流產的事﹐他斥責阿珍欺騙他﹐那時根本 沒有懷孕﹐害得他出國不成束手就擒被迫成婚。阿珍咬定那時確實懷孕從不改口﹐ 粱俊心裡還是將信將疑﹐因為拿不出任何證據。不過﹐現在再想此事毫無意義。

    阿珍躡手躡腳進屋來﹐見臺燈亮著﹐粱俊像失戀少年瞪大著眼睛看著天花板﹐ 她就輕聲說﹐快套起來﹗粱俊未即反應﹐“啊”了一聲。她開始寬衣解帶﹐嘴裡嘟 囔不停﹐政府號召要關心下崗工人﹐可我們家下崗工人快守活寡了。

    深夜的池袋車站﹐乘客不斷熙熙攘攘﹐不少喝醉酒的會社社員在嘔吐﹐他們趴 在月臺的柱子旁邊的廢物箱上痛苦的喘息不停。白天﹐他們在上司面前唯唯諾諾﹐ 受盡委屈也不吐一個不字﹐只能下班後借酒消愁﹐發泄心中的鬱悶。這裡是他們的 祖國他們的故鄉﹐他們無路可退﹐只能把所有的人間艱辛嚼碎吞下﹐不管你是否消 化。一種濃濃的悲天憫人充滿粱俊胸臆﹐也為自己不是日本人感到慶幸﹐畢竟旅居 海外的中國人都有一個心中的安寧之地﹐一個退卻時的避風港﹐只是在服從一種短 期利益。

    山手線電車沿著首都圈行駛﹐窗外滿天繁星和城市里盞盞明燈相映成輝﹐東京 總是充滿誘惑、魅力﹐它和紐約、香港、悉尼一樣﹐一部份人的天堂另一部份人的 地獄。粱俊不禁環視了一下電車的車廂結構﹐變化真大﹐十年前他剛下飛機﹐租不 起房子就每天幾小時在這山手線上打瞌睡﹐可經過十年的流血流汗﹐他正準備購買 這個世界大都市里的高級公寓。近幾年來﹐看著存款數目猛漲﹐他總是忐忑不安地 探究自己﹐除了大量消耗體力增加疲勞以外﹐自己究竟還失去什麼﹐為什麼心裡總 是不斷飄出淡淡的懮愁。2小時前﹐和阿珍邂逅相遇﹐他發現了從未正視過的自己﹐ 一個嶄新的可愛的真實的自己﹐一瞬間照亮了這些年的心靈軌跡﹐不再躲藏不再迴 避。此刻﹐他希望時間過得快些﹐要和阿珍傾吐十年前的往事﹐剖析八年前那個大 雪紛飛的夜晚﹐他的真實想法﹐告訴她那天夜晚以後發生了什麼事﹐還要問問她在 工廠機修倉庫裡發生的事﹐是不是一件真事﹖夢幻裡反復出現的中國女子﹐為什麼 除了柳葉眉、黑瞳仁其它地方又不像阿珍﹖

    出了車站穿過一條木屋街﹐沿著鋪滿月光的碎石子坡路﹐回到家裡﹐粱俊打開 電燈﹐在客廳的蓆子上坐下﹐毫無睡意。新鋪的草蓆飄出陣陣清香。他無意中抬頭 看到了牆上另一幅照片﹐玉子穿著杏黃色的和服面露微笑﹐手裡握著蒲扇。她腹中 懷了孩子﹐應該是中國人的孩子﹐可她說為了孩子的將來著想﹐出生後名字姓工藤﹐ 不能姓粱。粱俊不假思索地點頭同意。人世間許多事情弄不明白﹐有人每天住在一 起卻形同路人﹐也有人穿過地獄爬出墳墓還能親親熱熱。

    他饒有興味地打開了電視機﹐穿白西服的小鬍子歌星谷村新詞正在演唱著名的 《昂》﹐“踏破荒原我雙腳是泥濘﹐穿過草地領路是那顆星……”﹐換了個頻道﹐ 那個酒後駕駛幸免遇難的男節目主持人正在播送新聞﹐“……東京警視廳搜查三科 和稅務局、入管局採取聯合行動﹐于今天凌晨突擊搜查了池袋繁華街區羅曼史通路。” 粱俊猛然躍起﹐跳到電視機前驚愕不已﹐“在一家名為上海風俱樂部﹐警方以違反 入管法的嫌疑﹐拘捕了7名中國籍女子﹐同時以僱用非法就勞、涉嫌違反興奮劑取締 法的嫌疑﹐逮捕了僱主劉桂珍。”屏幕上出現了實況轉播﹐藍白相間的警車上紅燈 在呼嘯旋轉﹐戴著白色頭盔的藍制服警察押著穿紫紅旗袍的阿珍正在跨上警車﹐她 回頭在人群中四處察看……。 發黑的熱血帶著腥臭沖上粱俊的腦門﹐剎那間他想找出幾年前買的短槍營救阿珍﹐ 但立刻排除了這個荒唐想法﹐找律師先保釋出來﹐然後再想辦法﹐一定要先見到阿 珍本人再說。他打定主意﹐哪怕傾家蕩產也先救人要緊﹐救人──救阿珍──救自 己﹐可深更半夜到哪兒找律師。

    突然﹐電話鈴聲清脆響起﹐粱俊恐懼地盯著電話﹐似乎它是一個即將帶來厄運 的怪物﹐遲疑了片刻才拎起了電話﹐果然是壞消息。山梨縣一家婦產院的院長﹐用 非常生硬的口吻告訴粱俊﹐工藤玉子早產分娩出一個男嬰﹐但情況異常﹐母子均在 危險中﹐希望他立刻趕之醫院﹐以備更嚴重情況出現。

    粱俊臉色慘白﹐一陣天旋地轉﹐虛脫地倒在蓆子上。不知為什麼﹐此刻他竟想 起了從未見過面的爺爺﹐還看到一個血肉模糊的嬰兒伸出手在亂拽﹐耳朵裡充滿了 幾個女人搶天呼地的哭叫﹐他感到頭漲欲裂喘不過氣……他此刻需要像小時候一樣﹐ 扑到媽媽懷裡﹐對﹐買飛機票去上海﹐東京我怕你﹐不…… “如果人們開啟盒子﹐就會發現該貓非死即生。但是在此之前﹐貓的量子態應是 死貓狀態和活貓狀態的混合。有些科學哲學家覺得這很難接受。貓不能一半被殺死 另一半沒被殺死﹐他們斷言﹐正如沒人處於半懷孕狀態一樣。使他們為難的原因在 於﹐他們隱含地利用了實在的一個經典概念﹐一個對象只能有一個單獨的確定歷史。 量子力學的全部要點是﹐它對實在有不同的觀點。根據這種觀點﹐一個對象不僅有 單獨的歷史﹐而且有所有可能的歷史。在大多數情形下﹐具有特定歷史的概率會和 具有稍微不同歷史的概率相抵消﹔但是在一定情形下﹐鄰近歷史的概率會相互加強。 我們正是從這些相互加強的歷史中的一個觀察到該對象的歷史。貓在一種歷史中被 殺死﹐在另一種中存活。兩種可能性可在量子理論中共存。因為有些哲學家隱含地 假定貓只能有一個歷史﹐所以他們就陷入這個死結而無法自拔。”粱俊對著電腦用 中文反復朗讀這斷剛譯完的文字﹐感覺不貼切﹐沒有表達出霍金教授天才的想象力 和驚人的智慧﹐後悔當年在國內沒把中文基礎墊扎實﹐書到用時方知少。另一種思 緒又閃現出來﹐英中文作為兩種不同歷史文化背景下的產物﹐它們之間有些無法逾 越的障礙可能是正常現象。

    新的課題沒有確立以前﹐粱俊在搶時間整理做博士論文時留下的筆記﹐他不知 道明天會否有什麼突發事件影響、中止他的手頭正在做的事﹐所以他夜以繼日拼命 工作。一個世紀交替已經來到﹐人類作為智能生命要在宇宙中生存下去﹐時時面臨 各種危機﹐不僅要承受來之天體的打擊﹐還要經受人類自身的文明考驗﹐地球上核 武器的總和根本對付不了偶爾擦過的蘇維克彗星﹐但足以毀滅人類自身。面對瞬息 萬變的世界﹐作為無助的個人除了發揮自己的智慧使之對人類有所貢獻﹐還能有什 麼其它生存的意義和價值。雖然人類的科技進步發達﹐在大尺度的以光年為單位的 宇宙中﹐顯得弱不禁風﹐甚至荒唐可笑﹐但努力進取總比就此絕望要來的更有意義。

    粱俊厭惡地用手指彈擊一下自己的太陽穴﹐算是對思路發散的懲罰﹐強迫自己 繼續翻譯下去。可是眼睛生疼﹐不得不閉上眼睛休息一下。量子學的理論﹐一個對 象不僅有單獨的歷史﹐而且有所有可能的歷史﹐那麼站在宇宙學的角度﹐一個人可 以作為一顆粒子﹐他是不是也可能存在幾種歷史﹖十年前﹐如果先拿到了日本簽証﹐ 那麼粱俊就可能完全是另外一種生活形式﹐也可能被阿珍火一樣的灼烈情感所吞滅﹐ 放棄出國﹐那一定是一種悠哉的人生。人呢﹐活在這個世界上被偶然性包圍﹐如同 人類在500萬年前的誕生﹐直立行走的靈長類何止一種﹖至於個人的誕生那更是偶然﹐ 成千上萬的精子遊動﹐哪一條擊中了卵子根本無從選擇。

    放在抽屜裡的手機響了﹐傳出了叮叮咚咚聖誕快樂的旋律。粱俊覺得奇怪﹐麗 莎從不在這麼早的時間打電話﹐因為她總是安排上午做實驗﹐而天文臺的同事更不 可能一上班就打他的手機﹐不管怎樣﹐他很高興﹐因為幹了一個通宵﹐此刻大腦需 要休息。他拿出手機一看﹐沒有顯示對方號碼﹐感到納悶﹐誰會打國際長途來呢﹐ “哈羅﹐喂喂……”他無法肯定用什麼語言來開始﹐對方沉默了片刻﹐傳來了講上 海話的女子聲音﹐“儂是阿俊嗎……”粱俊猜出了是她﹐一陣欣喜﹐“阿珍﹐阿珍 儂好﹗”對方又沉默了會兒﹐反應並不熱烈﹐聲音低沉﹐“我是阿珍……”粱俊聽 出了她在嘆息﹐急切地問﹐“阿珍別擔心﹐我能幫忙嗎﹖”他覺得衛星轉播的電話﹐ 使他們之間縮短了距離﹐但是對方的言辭使他感到不寒而慄﹐“阿俊﹐我一直以為 是你不喜歡我﹐或者是你屈從于你媽媽不敢喜歡我﹐而你本身是富有人情味的﹐現 在我明白了﹐我錯看你了﹐你是個自私無聊透頂的人﹐為了你──為了我心中那份 對你的感情﹐我幾乎作出一輩子不嫁人的打算﹐可是為你值不值呢﹐你回答我呀﹐” 粱俊深深吸了一口氣﹐心裡埋藏的很深的東西又悄悄冒了出來﹐女人是個謎﹐因為 人類進化時她們承擔了生育──不公平的無法擺脫的勞作﹐智能生命和生理器官不 匹配﹐扭曲了她們的心靈和精神狀態﹐她們腦容量並不小﹐但是使用率低﹐平均不 到9%﹐而且還摻雜些愛情、眼淚、股票、性交等不理性的東西。她們無法面對鐵的 邏輯﹐不可能放眼宇宙秩序﹐更無法承擔未來人類必須離開地球的艱難的使命。他 倆沉默了會兒﹐粱俊感到興味索然﹐“你打國際長途電話﹐不會是為了發牢騷吧﹐ 那麼多年不見就不能談些有趣的事嗎﹖”阿珍確實平靜了下來﹐“我不想指責你什 麼﹐當年是我不願給你添麻煩才不去澳大利亞的﹐而且你僅僅是出於感激之情﹐那 就更沒必要了﹐何況我還有能力自費來日本。今天﹐我只是告訴你﹐你不應該連自 己親生母親也不管吧……”粱俊警覺起來﹐“你媽病的很嚴重﹐我剛纔和吳建明打 電話﹐他說給你寫信可能已經來不及了……”粱俊緊緊蹙眉﹐對方傳來輕輕啜泣聲﹐ 一會兒掛斷了傳出嘟嘟空號聲。

    眺望星斗的人往往是寂寞的﹐這是寒冷、黑暗、荒涼而又空虛的宇宙﹐它總有 一天也會走完自己的歷程﹐面對永恆事物的靜觀、默想﹐不是永恆的生命﹐就是永 恆的死亡﹐而這種思考本身就是一種深沉的孤獨。

    人既然已涉足宇宙和無限﹐很難再回到自然的局限中去。

    粱俊雙手緊緊地按摩著太陽穴﹐接著又緊摟充血的雙眼﹐一邊嘆氣一邊自言自 語﹐人生真是脆弱﹐如同影子一般一晃而去。他將電腦裡的翻譯文字存檔在文件夾﹐ 又查了一下電子信箱﹐瑞典斯德哥爾摩皇家學院邀請他去作學術報告﹐他想了想還 是決定回信緩言謝絕﹐發完信他就想關閉電腦﹐轉念又想如果讓電腦來接受人類飽 受痛苦的信息﹐至少也是對人腦的一種解放。他又開始感到胸悶﹐於是推開窗戶﹐ 空氣涼爽而清新﹐遠處浮動著一抹淡淡的半透明的霧氣﹐幾聲婉轉的鳥鳴帶著清脆 的尾聲裊裊的從霧中飄來。

    他回頭抓起辦公桌上的電話﹐先撥打了查詢臺﹐立刻就記住了電話號碼﹐昆泰 航空公司嗎﹐我是俊﹐我要一張明天去中國上海的機票﹐對﹐直飛上海……可他心 裡還在想﹐有沒有必要帶麗莎去呢﹐母親是不是應該最後見一下自己從未見過面的 兒媳婦呢……

    如果明天再次跌定板﹐只能割肉平倉﹐總比套死在牛市要好。

    粱俊回到辦公室﹐馬上拉開自己的抽屜﹐深情地摸了下久違的資金卡﹐前幾次 交割都是喜笑顏開﹐明天就是愁容滿面了。炒了兩年股票﹐打個平手﹐好在本錢還 在就有機會。轉了一大圈﹐回到原地﹐賠上些喜怒哀樂﹐增添幾根白頭髮﹐記不清 哪一個名人說過﹐生活貴在平淡﹐此刻粱俊真是這麼想的﹐不這麼想又能怎樣想呢。

    “粱師傅﹗”粱俊一抬頭﹐見是大學生小林走了過來﹐他告訴粱俊他剛纔接了 一個醫院來的電話﹐說粱俊的母親病情不穩定﹐請他下班後去一下。粱俊關上抽屜 點點頭﹐“我知道了﹐放心吧﹗”小林走了﹐粱俊還在想這個小林怎麼跟平時不一 樣﹐想了好久﹐原來是他臉上的青春疙瘩痘不見了。

    “老粱走吧﹐來不及了﹗”小姜催他去開會﹐粱俊才想起早上接到的會議通知﹐ 他忙說﹐你去吧﹐通知上寫明副科級以上幹部參加﹐我可不去丟人現眼﹐再說明天 老李來上班了﹐還有我什麼事﹖﹗小姜忽然嚴肅起來﹐正色地說﹐你是部門臨時主 管﹐怎麼可以不去﹗粱俊心裡罵了一句﹐才來了幾天就抖起威風了。

    粱俊耷拉著腦袋﹐心裡還在嘀咕﹐生活還沒到盡頭﹐何必太匆忙﹐他跟在小姜 後面走進三樓廠部機要會議室﹐就像犯罪嫌疑人被帶進法庭一樣。小姜靠前找了個 位置﹐招呼粱俊坐在一起﹐粱俊又開始生氣﹐又不是文化大革命時開批判會﹐待會 兒揪我上臺批鬥。他在沒人的後排悄悄坐了下來。一共才四五十人﹐大多數人不認 識﹐幾個在廠車上常見面的也不打招呼。不管怎樣﹐廠部開會無論如何也不能打瞌 睡。王書記主持會議﹐他的頭髮剛染成黑色﹐看上去怪怪的。幾分鐘後就進入正題﹐ 人事處劉處長宣佈任免事項。粱俊心想﹐如果自己不是乘一時之雄﹐今天也該輪到 任命了……但劉處長宣讀的名單中還是念到了他﹐“任命粱俊同志為供銷處副處長﹐ 兼正級科長﹔任命姜永清同志為供銷科副科長……”他聽的仔細﹐不會是幻聽﹐儘 管自以為久經沙場﹐而且專攻社會學﹐但為了顯示鎮定自如﹐還是付出了小腿抽筋 的代價。下面的內容是王書記談引進項目的重要性﹐十分鐘以後﹐不知從那個角落 隱約傳來了呼嚕聲。當他最後宣讀去美國商務攷察名單時﹐會場又鴉雀無聲。粱俊 心裡反復唸叨著正科級副處級﹐又突然聽到了自己的名字﹐這下他真感到受不了﹐ 因為遠遠超出自己心理承受的極限。他覺得四肢發麻﹐胸口發悶心肌梗塞﹐而且耳 朵嗡嗡直響﹐膀胱充盈又不想尿尿﹐想射精又不能勃起。他不知道怎麼離開的會場﹐ 也不想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但清晰地記得自己嘗試了平生從未有過的新 鮮的痛苦。粱俊的社會學告訴他﹐當生活漸漸趨向大收穫時﹐往往預示著生命內部 即將出現一個通向深淵的裂口。人生僅這一次打擊足矣﹗

    從三樓下來走了很久﹐小姜拉粱俊直接去電器倉庫前抽煙﹐一路上他還在喋喋 不休﹐錯了﹐大錯特錯﹐應該我是正級﹐你是副級﹐你不會有意見吧﹗粱俊微笑點 頭﹐心裡在想小姜名字全稱到底叫什麼﹐記得有一個青字。抽完二支煙﹐小姜又嚷 起來﹐你去美國給我帶香煙﹐千萬別忘了﹗你已經抽了我8支熊貓了。粱俊突然想起 了老李﹐他皺著眉頭問小姜怎麼安排老李的工作﹐小姜聽了哈哈大笑﹐他環顧四週 眨著細長的眼睛﹐輕聲說﹐不用你安排了﹐廠部會馬上請他提出辭職﹐人家早在外 面鋪了路﹐他做大老闆了。粱俊聽後反而松了一口氣﹐小姜吐了一口煙圈﹐看著遠 處﹐回頭更加壓低了聲音﹐老李必須走人﹐可以保全許多幹部﹐他一旦爆炸﹐殺傷 力太強。此刻﹐粱俊恢復了冷靜﹐他乜著眼仔細分析小姜的話﹐也預感到自己將走 進一片激流險灘﹐何時遭遇覆滅身不由己﹐真是路漫漫其修遠兮﹐好在冥冥中自有 天意。粱俊扔掉最後一個煙蒂﹐在回辦公室路上他漫不經心地說﹐按慣例﹐你薑科 長應該今日起接手科裡的小金庫管理工作﹐小姜爽朗地答應下來﹐不過我要給你起 個綽號﹐就我倆知道﹐粱狐狸──怎麼樣﹖他倆忍不住會心地大笑起來﹐粱俊連說 彼此彼此﹐以後還請多多關照。

    他倆剛走出幼兒園的大門﹐就發現供銷樓前停著一輛警車﹐他們預感出了事﹐ 互相瞪了對方一眼﹐匆匆加快了步子。剛走到辦公室門口﹐只見兩名警察後面跟著 會計吳建明﹐他臉色慘白嘴脣也無血色﹐雙手在前被戴上了手銬。警察並不理會兩 名新任科長的到來﹐毫無表情地催吳建明快走。粱俊默默站在原地﹐儘量保持自己 再度遭到重創時的冷靜﹐在他40年的經歷中﹐可以稱得上是朋友的不多﹐吳建明幾 乎是唯一的朋友﹐他們近幾年雖然沒有機會在一起喝酒聊天﹐但真正的朋友就在於 可以忽略交流的形式﹐甚至完全不交流。粱俊竭力睜大眼睛﹐看著正走向警車的吳 建明身材瘦小的背影﹐心情沉重到了極點﹐突然吳建明猛一回頭──警察被他嚇了 一跳﹐他干澀地大喊﹐“阿俊──別忘下班快去醫院看你媽﹗”

    警車開走了﹐粱俊感覺到自己正在沉入無底深淵之中。一直站在旁邊的小姜﹐ 用非常奇特的眼光打量著粱俊﹐“粱科長﹐你──沒事吧﹖”粱俊慘烈一笑﹐恢復 了清醒。他拍拍小姜肩膀﹐正面看著他精力充沛的黑黝黝的圓臉﹐以一種近乎狂妄 的口吻吐字清晰﹐“放心吧──薑科長﹐我不會有事﹗”

    浩瀚蒼茫的宇宙﹐繁星閃爍。白茫茫的銀河﹐靜靜地躺在深灰色的太空﹐離太 陽很近的位置上﹐有一顆表面掛滿液態水的星球﹐它就是至今為止﹐宇宙中獨一無 二擁有智能生命的地球。在陽光的照耀下﹐它晶晶瑩瑩玲瓏剔透﹐如同一顆散失在 太陽系的藍色寶石﹐寂寞地圍著太陽慢慢轉游。

    地球表面70%是蔚藍色的海洋﹐佔海洋面積50%的是太平洋﹐太平洋的西岸有一 小小的東海﹐東海邊上屹立著令人眩目的港口大都市──上海。每天不知有多少人 懷著夢想涌向這裡﹐又不知有多少人帶著遺憾悄悄離去。

    大海邊上﹐新近落成了上海浦東國際機場﹐它雖然沒有東京成田機場的富麗堂 皇﹐也不如悉尼國際機場的燈火輝煌﹐但它結構剛強氣勢不凡。

    寬敞明亮的機場大廳﹐許多中外賓客抬頭看著電子大屏幕﹐它顯示著此刻各類 航班運行起落時間﹐東京至上海17﹕30到達﹐悉尼至上海17﹕40到達﹐上海至洛杉 磯17﹕50起飛。粱俊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思緒萬千﹐不時抬頭看看大廳天花板上掛 著幾盞水晶玻璃大吊燈﹐一會兒低頭看看晶光閃耀的大理石地面﹐心裡嘀嘀咕咕﹐ 這是什麼地方﹐我從哪兒來的﹐此刻又往哪兒去﹖粱俊心裡一陣煩惱﹐世界如此之 大﹐人生又如此短暫﹐何苦讓這些無聊的問題反反復復糾纏自己。

    他忽然感到一陣眩目﹐大廳一角的玻璃牆刺來一道橙紅色光輝。

    西面的半邊天空﹐像燃起了大火﹐燃燒著一片血紅的晚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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