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之旅  ¤ 张晓君



    (一)

    金色的夕陽溫柔地輕舔着我的皮膚,清涼的海風拂動着我的長裙。我站在高高的陽臺上,眺望着一望無際的大海,心潮起伏不平,我深深的呼吸着,心中的鬱悶漸漸隨風飄散。

    海浪拍擊着巨岩,又濺出一朶朶奔騰的浪花,象一個個破碎了的綺夢。夕陽下的海灘寧靜極了,只有一群雪白的海鷗在空中盤旋。浩揚和小敏正在沙灘堆城堡,一些零碎的記憶開始在我的腦海里浮現。

    一對年靑人正在沙灘倚偎漫步,兩行潮濕的足迹向前延伸劃出一條長長的南回歸綫。

    七年前,浩揚和我來這渡蜜月時也在這劃下過一道道回歸綫。我們每天黃昏都到這片沙灘散步,喋喋不休地談論着我們將來的孩子,未來的生活,浩揚不時深情地俯吻着我,細語訴説着心中的無限柔情:“我們劃出的這條南回歸綫只有開始沒有結束,因為它最終成為一個諾大的愛情之環,它就是世上最大的結婚戒子,我要把它送給你,它就是我們相愛的見證。”

    一切還仿如昨日,但此情不再。我們之間的溫存和鳥語花香早已被日常的瑣事淹沒,與我們相伴的只剩下彼此惡語相向。

    浩揚這幾年的工作都強差人意,他干過餐館工,酒店清潔,現在是保險經紀。他聰明勤奮,對事物的洞察力極強,可耐心不夠,他因此失去了好多機會。也試過自己做生意,可他為人太直又不懂商場險惡,最後也失敗吿終。多次事業的挫敗改變了他原有的好脾氣。他常常一回家就發牢騷説,這澳大利亞不是人呆的地方,那份保險工作簡直不是人干的,不但經常要裝笑討好客人,要是哪天碰到一些難纏的客人,百般挑剔之後竟又不買,更令他暴燥,浩揚本是一個自尊心很強而又不善辭令的人,每逢遇到不順心的時候,他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總是找岔跟我吵架。我能理解他的苦衷,起初也盡量安慰。豈料他得寸進尺,終於一天我忍無可忍便反唇相譏。夫妻的爭吵有了第一次後就似乎沒完沒了,我們越吵越多,互揭瘡疤,故意戳對方的痛處,兩人的關系也變得越來越僵。

    我這幾年一直在老人院工作,後來我們有了小敏,又買了房子,因為害怕失去工作,幾次有機會轉工和讀書,我都放弃了。我每天要面對那些正走向生命盡頭的老人,工作的勞累和對人生無奈的感慨,使我的性情也變了。頭兩年,每次看到一些老人悄然離世,心里總難過得不行,後來也就麻木了。我的腦子常常一片混濁,情緒也時好時壞,在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象一只好斗的蟋蟀似的,只要浩揚一冒犯我,我就不要命的還擊。

    幾年不愉快的婚姻生活,使我經常從惡夢中驚醒,其中的一個夢,更是反復出現:夢里我是一個麻醉師,在一次剖腹産手術中,因為我的疏忽,多給病人注射了一點麻藥,使那女人和孩子再沒醒過來。那病人憤怒的丈夫曾惡狠狠的發誓決不放過我。每次看到盛怒的浩揚,不期然地就令我想起夢中的男人,使我分不清到底是夢是眞……

    如果不是因為我們都不想讓小敏幼小的心靈受到傷害,也許我們早已分手了,愛早已流逝,維系着家庭的只是一個道德的虛殻。有時當我注視着這個曾讓我如此心動的男人,心里會掠過一個問號:

    “可曾愛過這男人?他到底是誰?”

    (二)

    威爾森太太的去世,使我久已麻木的神經受到了震動。我傷心極了。想不通為何這如此豁達而慈祥的人,會這麼容易就去世。

    威爾森太太是病房里最“年輕”而“健康”的老人。她才七十五歲,能夠自己做的事,她都盡量不麻煩我們,她的爽朗和寬容使她倍受尊敬。可與她同房的德勝太太則是一個霸道而又蠻不講理的人。每次威爾森太太一按鈴,想讓我幫忙,德勝都故意搶先指令我為她干點甚麼,我有時都要為威爾森太太不平,可她總是體諒地一笑,讓我先去照看德勝太太。威爾森太太還悄悄吿訴我,德勝太太這一生很不幸,中年喪夫,晩年喪子,讓我不要責怪她脾氣古怪。威爾森太太還經常把朋友送來的食物分給別的孤寡老人。

    多少次,當德勝太太故意刁難我,駡我聽不懂她説的英文時,都是威爾森太太為我解圍。我很願意接近威爾森太太,因為她豐富的閲歷和藹的態度,給人一種難得的親切感。她曾是幼兒園老師,退休後和先生住在一所老房子里,他們覺得最享受的是在花園里培植花卉。威爾森太太自豪地吿訴我:“我們的花園是全區最出色的,因為我們付出了愛心。”威爾森先生幾年前去世,她不願獨自住在那令她觸景生情的舊房子,而她唯一的兒子又遠在美國,她就搬進了老人院。社區的人一有空總帶些鮮花和食物來看望她,可見她的人緣很好。

    老人院里的許多老人大都有點健忘,只有威爾森太太從來沒有糊涂過,她甚至記住了小敏的生日,總是提早準備好小禮物。這天下午,威爾森太太在寫完一封給老朋友的信後,我照常把她推到洗澡間,她從來不讓我們幫她洗澡,今天也不例外。沐浴後,她讓我為她噴了一點香水,然後説有點累了,我就扶她上床躺下。她沒再睜開眼,她死於急性心肌梗塞。她帶着往常的安祥和平靜,就象睡着了一樣,誰也不願意相信她已離開了這個世界。

    那天回家,我和浩揚又為一點小事吵架。我不斷的問自己,生命的眞諦到底是甚麼?我覺得這樣活着已沒有任何意義了。有時人的死亡未嘗不是一種徹底的超脫。

    (三)

    這幾天心情一直不好。這一天,德勝太太又在晨護最忙的時候叫喚我,我沒立刻應她,她馬上大發雷霆,拼命按鈴,護士長不知發生甚麼事,趕快跑過來看,德勝別有意味地盯着我説:“我懷疑有人偷了我的鑽石戒子!”那可是不得了的事,因為老人院幾乎沒人不知道德勝那只價値不菲的一卡鑽戒,因此護長馬上把負責別的病房的幾個助護也叫來了,還讓我回憶一下我最後是在甚麼時候見過它。我的臉發燙,我看到德勝陰冷而得意的眼神,我嘟囔着想揭穿她,可又百辭莫辯,一種無助的污辱感讓我快發瘋了。這時警察也趕來了,把病房翻了個遍,我緊張得腦袋嗡嗡地響,心里祈求着他們能快點找到。一個多小時後,護長在德勝胸罩里找到了那只戒子。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擦去頭上的汗,離開了病房,委屈的泪水奪眶而出。

    第二天中午,我正派午餐,德勝太太拼命地咳嗽,她的臉都漲紅了,我趕快讓人向護長求救。可能是午飯時間,幾分鐘過去了,還沒人來幫我。德勝太太的臉已變成紫茄色。憑我的經驗,我斷定她是呼吸道被痰堵住了。盡管我在中國已當了幾年護士長,但我幷非澳洲承認的注冊護士,因此搶救幷不是我的職責範圍。關于急救的念頭不停的在我的腦海里閃現。德勝昏死前,用一種從未有過的絶望而乞求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由自主地奔向吸痰機。

    德勝太太活了下來,而我卻被要求寫報吿檢討我的越職,護士長對我説,如果上帝要招她去,你就成全她吧。我不明白為什么又是我的錯。

    我無精打采地回到家里,小敏正興高采烈地揮着一個漂亮的信封,那是N阜七年前我們下塌的那家酒店寄給我們的信。很意外地,我們中了酒店十周年送出的頭奬──“浪漫之夜”套票,包三晩住宿和晩餐。

    小敏興奮的嚷着要去,我和浩揚對望了一眼,終於不想掃小敏的興。我們之間存在着許多問題,但我們都很愛小敏,我們已劍拔弩張的關系還能拖到現在而沒分開,也因為我們都舍不得小敏。

    (四)

    此時已値黃昏,西天被晩霞染紅了,遠處一艘魚船正徐徐入港,使平靜的海灣又充滿了生機。

    浩揚的身體被小敏埋在沙丘里,我仿佛聽到了他們怡然自樂的歡笑聲。看着無邊無際的天和海,我越發覺得人的渺小,就如滄海一粟。我們總把自己看得那麼重要,可於宇宙,我們又算得了甚麼?

    小敏向我招手,我徐步走下沙灘,小敏開心得不得了,這還是她第一次到海邊玩兒。 她一手拖着我,一手拖着浩揚,向着崖邊走去。 浪花一次次冲擊着我們,小敏一次次地拽着我們的臂彎跳起躱過翻騰的海浪,我們都笑了。

    崖邊停着一輛前鋪後居的旅行車小賣店,七年前,我們在這認識了店主金堡夫婦,他們是“夫唱婦隨”的典範,不但恩愛非常,而且形神皆似,滿是風霜的臉都很詳和。金堡太太曾敎過我打毛衣,她吿訴我,結婚後每一年她都打一件毛衣給丈夫,每一件毛衣上都有一個不同的故事,她説:“這是我為科林織的第三十二件毛衣了,科林愛穿我打的毛衣。”每件毛衣都千絲萬縷地表達了她對丈夫深深的愛意。我曾暗暗發誓,我也要用勤勞的雙手和浩揚一起編織我們美好的生活。

    當我們走近小賣車跟金堡夫婦寒喧時,他們竟能馬上認出我們,是來這的中國人不多?還是緣分?

    金堡先生是開朗而熱情的人,他憐愛地邊摸着小敏,邊感慨着時間飛逝如斯。他們堅持要送幾瓶冷飲給我們,我們只好收下。金堡太太讓我看她正打給丈夫的新毛衣,上面打的是澳洲古老的緑林大盜的故事。

    我指着金堡太太手里的毛衣問:“這一定是第三十九件吧?”

    “我也希望是,可這只是第三十五件,我這幾年患風濕關節炎,毛衣打得特別慢,最近天氣干才好一些,所以我趕緊打,但願科林能早日穿上它。”

    夫婦相親相愛,耳鬢相廝,過着恍似世外桃園的生活,人能如此,夫復何求?

    當我們向他們道別之際,金堡太太極其平靜地指着金堡先生説:“下次你們來,也許就不會見到我們了,因為科林得了末期腦癌,僅剩三個月命。如果有一天他走了,我也會離開這的。”

    我被震撼了,簡直不敢相信人會如此輕松而灑脫地面對死亡!

    夜色深沉,小敏早已入睡了,浩揚和我卻都失眠了,我們走向海堤,站在七年前那條回歸綫的起點上,面對着深沉的海,朗月中天,繁星閃爍,廣博而深邃的夜空下,只有海浪聲和我們的呼吸聲,我們第一次體味到生命的存在──活着的意義,我們似乎從不懂珍惜我們的擁有。

    我默默地走近他,懷着某種期待。浩揚拉起我的手,我們彼此注視着,我感受到他的心在跳動,他的血在奔流,一種久違了的感覺再次回到我的心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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