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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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骥
引子
夏季,堪培拉的傍晚是最令人轻松愉快的时候,尤其是站在凉台上,享受那从
一片花草地后丛林中吹来的晚风的轻拂,眺望那丛林后平坦、宽阔的高速公路延伸
到天边的晚霞,真是别有一番情趣。
这天傍晚,我和妻子在凉台上乘凉,偶然瞥见一位身材苗条、金发飘逸的少女
一动不动地站在丛林间的小路上,凝视着寂静宽阔的高速公路和远方一片被晚霞染
红了的天边,宛如林荫小道上的一尊美丽少女雕塑──不用说堪培拉的傍晚,除了
上下班时间,就是白天高速公路上也是车辆人烟稀少。她站在那儿干什么呢?是在
盼她的朋友来幽会的吗?
我的妻子忽然问我:“你记得腊儿的故事吗?”
我愣了一下答道:“当然。你不是为此还写过一篇文章嘛。”随即又疑惑地问:
“你怎么现在提起这事了?”
“今天《东华时报》打电话向我约稿,我翻腾了半天,找过去没有发表过的文
稿,就翻出了腊儿的故事,重新修改了一下,准备明天给他们寄去。”说到这儿,
便指着那少女的身影说:“她让我莫名其妙地联想起了腊儿?”
“你倒真能联想!”我笑了笑。
“国内‘改革开放’那么多年了,各地都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真希望腊儿的
厄运早已结束。”
“是啊!”我沉思起来。
腊儿的故事其实是我妻子的女友小琴告诉我们的,事隔二十多年了,印象依然
那么清晰。
这个故事小琴是这样讲起的:
一.
1974年的冬天,我慕名(注:一般人“插队”是由“组织”分配,“我”的情
况特殊──见后文笔者注)来到遐迩闻名的山西省WS县YZX村插队落户。刚到村口,
一眼就见到路旁站着一个蓬头垢面、骨瘦如柴、搭拉着胳膊的年青妇女。她穿着一
身肮脏、单薄的布衣,凛冽的寒风卷起尘土和积雪无情地扑打在她的身上,她似乎
毫无知觉,一双大而呆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大路的远方。我不禁停住了脚步,
怜悯地看了她两眼。
县里送我的人解释道:“她是村里的疯子。不过你不用怕,她不会伤害人的。”
在村里落户以后,我每天到地里干活儿进出村口都看到这个疯子站在那里,而
且她总是老样子:痴呆呆地站在大路边木然地望着远方,风雪无阻。
劳动之余,我有意无意地问及这个疯子。有人惋惜地告诉我:“这个疯子叫腊
儿。本来她不疯,在乡里还读过初中,曾是全村文化水平最高的。那时她还是全村
最聪明、最漂亮的姑娘,手又巧、人也勤,就是眼儿挺高,谁到她家说媒都被她拒
绝了。可不知怎的,她迷上了到村里‘四清’工作队的一个大学生,还跟人家偷偷
上了床。其实人家怎会看上她?只不过到乡下来采野花儿罢了!她只是一厢情愿而
已。‘四清’结束后工作队一撤,男的就一走了之。腊儿傻呵呵的,深信对方一定
会回来接她走,天天在村口等着。几年过去了,对方哪会有什么音讯?她人没等来,
就疯了。”
“她家里人怎么不管她?现在天气那么冷,她穿得多单薄!”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腊儿的父母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虽然都知道腊儿眼
高,不会看上村里什么人的,对腊儿仍然看得很紧。周围的小伙子哪个也别想碰她。
‘四清’工作队来了就不同了。工作队取代了村领导,发动群众揭发党支部和村领
导的问题,找谁谈话都合理合法。腊儿家的成分好,当然是工作队发动的对象,周
围人敢说什么?那个大学生是工作队的成员,是个人才,开始找腊儿只是揭发村领
导的问题。腊儿人老实,村里的什么事腊儿都愿意和他说,成了工作队的有力助手
和运动积极分子。后来腊儿和他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什么时候由谈工作发展到谈恋
爱、甚至上了床,谁也不知道。况且也没有一条法律说工作队成员不许谈恋爱结婚,
谁能制止他们?
“后来工作队撤走了,据说大学生向腊儿许了愿,说等工作结束了就回来接她
走。可走了就音讯全无。
“大学生走后,腊儿也无心到地里劳动了,收拾好了自己的一点儿行李,每天
到村口等她的情人。开始她家里也不敢说什么,一是碍着工作队的面子──村领导
是工作队扶植起来的;二是腊儿是个犟脾气,很难扭,家里也就随她去了。
“时间一久,谁都心里明白腊儿让人家骗了,大家都很同情她,当然也有人笑
话她,说一些风凉话儿。最初家里人、亲友好言安慰她,劝她想开点儿,不用等了,
她的条件不愁找不到一个好小伙儿。可她听不进去。后来她父母翻了脸,先是骂,
后是打,结果不但无济于事,腊儿反而家都不回了。她天天跑到亲友家胡乱吃点儿
什么,甚至饿着。晚上就在村口的那个破庙里睡,每天仍到村口大路上去等人。她
父母一气之下和大家说他们家没这么个女儿,便再也不管她了…
“就这样,腊儿天天在村口等呀,等呀,等呀,等得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不再和任何人说话了,伶俐劲儿也没了,整天呆呆傻傻的,身体瘦成了个皮包骨
…最后,她疯了。村里人可怜她,给她什么她就吃什么,不给她吃,她饿了就什么
都吃──地里没熟的庄稼、野果、野菜、甚至到猪圈吃猪食…。她一年四季就穿着
身上那件单衣服,晚上就睡在破庙里。每天她只作一件事:就是到村口大路旁傻呆
呆地望着,那是她和那个大学生分手的地方…”
二.
听了腊儿的故事, 我几乎忍不住掉下眼泪。我恨那个负心的大学生,更可怜腊
儿。从那天起,每当我路过村口,总放慢了脚步,同情地看着她。下午收工做饭时,
我常多做出一些送到破庙里。
村外那座孤零零的破庙早已没有了佛像,空荡荡的,门也关不上,而且四面漏
风。除了秋收时庙外修理成场院,庙成了看场人住的地方,平时无人去。庙的角落
里有一堆乾草,那就是腊儿睡觉的地方。
每当我给腊儿送吃的,看到她住的那个凄凉冷落的角落,想起她的身世时,心
里总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开始,我进去后便把吃的放在她的身边,看着她亲切地
说:“这是给你的,趁热吃了吧。”而她总连看也不看,甚至似乎感觉不到有个人
到来,像个死人似的躺在草里,两眼不是闭着就是呆呆地望着那破旧的屋顶,直到
我离开破庙。日子久了,我依旧不断给她送吃的,腊儿似乎有了感觉。偶尔迟钝地
转过头来,用那呆滞地眼睛望一下吃的便又转向破屋顶。
一天傍晚,我又给腊儿送吃的时,感觉她的身子似乎动了一下,也没在意,放
下吃的转身就走了。当我走到庙门前,不自禁转身同情地望了她一眼时。突然,我
发现她也在望着我,更令我惊讶的是,当时虽然是傍晚,光线昏暗,我依然辨别出
她的眼光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她看我回头看她,又把目光转向破屋顶。
出了庙门,我疑惑起来:腊儿的眼神是真的?还是我看错了?若是真的,证明
她还是有感情的。若是她还有感情,她的疯病也许能治好。
为了证实我的判断,我在以后的送饭时故意重复那天的行动,即放下吃的转身
走到庙门时回头再望腊儿一眼。我发觉她常看我走,而且那眼神里的感激之情不止
一次让我抓到了。这使我很兴奋,甚至考虑是否把我的发现同村领导谈,再把我历
年的积蓄拿出来,也请村领导出一点儿,凑钱给腊儿治好病。
一次在邀请我参加的村领导会议上,我正想把我的发现和凑钱给腊儿看病的想
法对与会的人说时,不知怎的,一种可怕的念头蓦地闪过我的脑海:腊儿会不会没
有疯呢?要是她真的疯了,我这样做是救了她。可她要是那后果就不堪设想!想到
这儿,我立即出了一身冷汗。会后,我心里暗暗自责自己:我过去怎么就没怀疑她
是不是真疯呢?就是因为她蓬头垢面、吃过猪食、一年四季穿着那身单衣服、天天
睡在破庙的草堆里?我为什么不摸清她的真面目再对症下药呢?
怎样才能摸清她的真面目呢?给她洗个澡、换上乾□的衣服、接她和我住在一
起吗?她要是真疯,那我就和疯子一起过日子吗?──这不是个妥善的办法。还是
和她多接触一段时间后再说。
打定了主意,我就去做了。开始我给她送饭时,便亲切地对她说:“腊儿,我
到村里这么久了,你大概已经知道我的情况了吧?我已经知道了你的遭遇,很理解
你心里的痛苦。我和你一样恨那个抛弃你的大学生,恨不能把他抛进监狱!可你还
年轻,你不能这样折磨你自己。你应该找那个骗你的男人算帐!你有权利和别人一
样好好地生活”我看她听了我几次讲话面部毫无表情,似乎无动于衷。我不死心,
几次带去毛巾给她擦脸、带去梳子给她梳头。一边给她擦脸或梳头一边耐心地和她
说。她仍然面无表情,像个木偶似的听我摆布。可次日,当我经过村口时,仍旧见
她蓬头垢面站在那里,我便有点儿泄气。冷静一想,我心里又升起一团疑云:她怎
么一夜之间又变成这样了?…
三.
一个寒冬腊月的夜晚,呼啸的北风卷着鹅毛大雪扑打着我的窗户,把我从梦中
惊醒。望着窗户上那厚厚的冰花儿,我猛然想起腊儿:她那单薄的衣裳在那四面漏
风的破庙里怎能挡住这风刀雪剑!她非冻死不可!想到这里,我立即穿好衣服,带
上件大衣拿着火柴、蜡烛和手电筒奔向破庙。
这时,破庙角落草堆上躺着的腊儿早已冻僵,失去知觉了。我急忙用大衣裹住
她的身体,然后用我的双手揉搓她的双臂和双腿。当她的双臂和双腿有了一点儿温,
我立即解开我的棉衣,把她那骨瘦如柴的身体抱在怀里,用我自己的体温暖她,同
时外面裹上大衣。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腊儿终于醒过来了。她吃惊地瞪着大眼睛,似乎在微弱的
烛光下辨认着我是谁,思索着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随后,她的眼里涌出了热泪,
在她脸上形成小河,流到我的身上。突然,她猛地伸出双臂,搂着我的脖子吭吭叽
叽地哭了起来。我心里一热,说道:“你哭吧!不要憋着,哭出声来心里会好些!”
她听了我的话果然“哇”地痛哭起来,哭得那么伤心。哭声在凄厉的北风中显得那
样凄惨。我也不禁和她一起哭起来。
腊儿哭了一会儿,抹了一把眼泪突然说话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惊喜万分:“你的病好了!能说话了!”
“我本来就没疯。”她的情绪开始稳定下来。“我知道你也看出我没疯,对吧?”
我点了点头。我太高兴了。腊儿果然没有疯!可她是怎样地活下来的啊!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重复地问道,“你和我无亲无故,过去又不认识?”
“我也是个女人,我非常同情你的遭遇,也很理解你。你太不幸了!可你为什
么要这样折磨、摧残你自己?!”我既在问她也在嗔怪她。
腊儿离开我的怀抱,披着大衣在我身边坐下,搭拉着头、唉声叹气道:“我的
事你一定都知道了,对吧?你想想,‘工作队’来之前村里人把我捧上了天,说我
聪明、漂亮、能干、有知识、有福份,周围的小伙子哪个也配不上我,一定会找个
好婆家──村里的小伙子我确实一个也没看上,总想找个志同道合、知识、能力比
我强的男人。‘工作队’来了以后,他们又把我培养成积极分子、领导的‘红人’。
我和那个大学生谈恋爱的事,村里男女老少人人皆知,当时人人都夸我、年轻人都
羡慕我有眼力──能找他这么个年富力强、有知识、有本事、大城市里的大学生,
将来能到大城市里去享福。我也有点得意忘形、不知天高地厚了…
“后来工作队要撤离村子,到别的地方去开展工作。临行前,他说等‘工作队’
的工作结束后,就到村里接我去他家,我当时坚信不移。‘工作队’走后,我夜夜
想、天天盼,望眼欲穿,托人捎信儿、给他写信,盼他能回来。后来我都想:即使
他真的不要我了,回来和我说个明白也好。我总有个‘台阶’下呀!可一切希望都
成了泡影。同情我的人有几个!父母的斥责、殴打我能忍受,谁叫我不争气、给家
丢脸呢!可周围人的白眼、讥笑、冷嘲热讽我实在忍受不了。就是再嫁人我这段丢
人史也抹不掉、永远成了人们的话柄儿!我没脸皮回家,也没脸皮和乡亲们一起生
活、劳动,更没有勇气去死,我不疯怎么活下去?”
“你怎么这么糊涂!你应该去找那个负心人算账!”
“天下那么大,我上哪儿去找他?况且,就是找到他,我和他既没有婚约、又
无凭无证,我和他的关系怎能说得清楚?就是说清楚了,领导能把他怎么样?最多
给他个处分!我还不是照样得回到村里来?话说回来了,给他处分对我又有什么好
处?──唉!只能怪我命不好!”
“不是你命不好,而是你太老实了。听你的话音儿,你好像并不恨他?”
她听了我的话没吭声,默认了。我有点儿奇怪道:“为什么?是他欺骗了你呀!”
“他和我在一起时并没欺骗我。而且我和他在一起时的确感到很幸福。我想他
是走后变了心的。”
“你就那么相信他?”
她没直接回答我,沉思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红晕。“他是第一个闯入
我心里的男人。他爱我…他给我的…我很知足。”
“你很知足?”我没谈过恋爱,很不理解她的心理。
“我从他那里学到了那么多知识。晚上我们在野外散步,他教我识别星星,给我讲
了那么多美丽动人的传说。白天一起劳动,他给我讲了那么多农业科学。油灯下,
他给我讲国内外新闻、分析国内外形势,给我讲古今中外名人传记、山西的名胜古
迹,他的知识是那么的渊博。他非常喜欢和我在一起,还给我讲他小时候的故事。
他非常会体贴人,还会中医按摩…他和我一起劳动、生活了几个月,我感到非常幸
福、愉快,我很知足了…和他生活一辈子当然好,也许他的家庭看不上我,也许他
看上别的姑娘,我是不配他…”
腊儿唠叨着,似乎沉浸在昔日的幸福之中。我却想:腊儿确实被这个大学生迷住了。
这个大学生竟然利用自己那点儿知识迷惑如此朴实的农村的姑娘,实在太卑鄙了!
“腊儿,你错了,不是你配不上他,而是他配不上你!你的思想这么单纯、感情这
么专一,大城市里哪能找到像你这么好的姑娘?再说任何一个城市的大学生都可以
讲出你说过的那些知识。”我知道我这种说法并不能完全站住脚,但为了让腊儿醒
悟,我不得不这样说了。“你要到图书馆去借几本有关这方面的书读读,你也会知
道,也许你会比他知道得多呢!他欺骗了你,害得你不得不疯了好几年,这笔帐要
记在他的身上!你愿意不愿意我帮你查出这个人,把害你的人绳之以法?我这不是
和你吹牛、说大话。我的父亲是省军区副政委,母亲也有许多老战友在公检法,不
愁为你伸张正义!”
腊儿疑惑而吃惊地望着我:“那你是高级干部子女了?听乡亲们说,你是大城市里
长大的,也不是学生插队,而是复员军人、共产党员,为什么到我们这个小村子里
落户?是上面派下来暗访的吗?”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就是来安家落户的。我知道上上下下、亲朋好友、周围的人
没有一个能理解我。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中国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是农民,要
想真正了解中国,必须首先了解中国的农民。不在农民中间生活,怎能了解农民?”
我知道我怎么解释腊儿也不会理解,可我还是说了──果然,她迷茫地望着我,一
句话没说。
“你到底想不想找他算这笔帐?”
腊儿摇了摇头,没说话。她的心地太善良了。
“那你也不要再装疯了!你要不愿意回家,就和我住到一起去。我俩一起吃住,一
起劳动。谁敢对你说风凉话,我决不答应!你可能看到了:村里的领导十分尊重我。
我还告诉你:县、专区、省里我都有认识人。请你相信我,你在我身边,谁也不敢
欺负你!”
“谢谢你的好意!可我不能和你生活一辈子!也不想连累你。也求你不要和任何人
说我在装疯。你对我太好了!我也看出你是个好人,要不然我不会对你说实话的。
替我保密或者就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过。你要是说出这个秘密,你就等于宣布了我
的死刑──我就只有寻死了!还有,你今后不要帮助我了,也不用再来我这里了。
你来得多了,别人也会怀疑我在装疯了。我怎能再活下去!就让我按照我自己选择
的方式活下去吧!求求你了!”
“你这是何苦呢!”我实在不理解腊儿的思想。也许是因为她不了解我?不相信我
有能力保护她?还是她认为一个女人不慎失掉了贞节就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了?还是
村里的封建礼教逼得她不得不“疯”下去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只求你为我保密。”腊儿又说。
我想,在她没有相信我以前,在我没有把握战胜村里的封建礼教以前,也许为腊儿
保守秘密是对的。但我一定尽力保护她。于是,我答应了她的要求。她听了竟然高
兴得又掉下眼泪。
我离开破庙时,腊儿要把那件大衣还给我。我坚持给她留下。她开始不肯,后来我
假装威胁她,她要不收下我就不为她保密。她眼里露出恐惧的神情,不敢再推辞了。
自从那个风雪之夜,我只在夜里偷偷地给腊儿送吃的。在生活中我一边观察和分析
村里人对腊儿的态度,一边寻求挽救腊儿的妥善方法,但是我失败了──我一直没
有找到一个万全之策。
四.
不久,社会的习俗、公众的舆论、家庭的压力、朋友的不理解…、这一切我都无法
改变,一切都使我无法在农村待下去了,恐怕是我父母的老战友、老部下的运作,
我被“推荐”上大学、不得不离开这个令我一生难忘的小村庄了。
当我准备离开村子时,我首先想到的还是怎样救出腊儿。记得临行前的那天夜晚,
我又偷偷地跑到破庙。我告诉腊儿,我明天就要离开村子,去上大学了。她听了我
的话,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急忙安慰她说:“你别难过。我想把你偷偷带到太
原去,永远不回这个小村子里。太原是个有几百万人的大城市,那里的居民谁也不
认识你,谁也不会歧视你,你在那里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也可以和我生活在一起,
好吗?”
她听了我的话,眼泪流得更多了。“谢谢你了!我的好妹子!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对
我最好!你这么好,我就更不能连累你了。我是个农村户口,到了城市,就成了
‘黑人’。我除了农活儿什么也不会干,不是拖累你吗!还有,你愿意和我生活,
可你的父母能收容我吗?你也是个女人、总要结婚、生孩子,你的丈夫、孩子会容
我吗?我算是你家的什么人?你的心意我领了,可请你原谅,我不能和你走。我很
感激你一直为我保密。你离开这个村子就忘掉我吧!就当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我了。”
“我怎能忘掉你呢!我实在不忍心看你这样继续下去了。现在你装疯,过些时候,
你也许就控制不了你自己、真疯了!你为什么要这样摧残你自己?你也是人,你有
受尊重、生存、学习、劳动的权利!这些都是受宪法保护的啊!”
“这个我也知道。可这改变不了村里人对我的态度!我‘疯’了,一切都对我不生
效了,我成了‘自由人’。孤独、冷落、风雪、严寒、残渣剩饭又算得了什么?就
让我‘疯’下去吧!直到离开这个世界。你走你的路吧,你这么好,一定会幸福的。
我会天天为你祝福。”
我听了她的话难过地流下了眼泪。我知道我这最后一招儿仍旧行不通,只好回到自
己的屋子,把自己所有没穿在身上的衣服和所有生活用品都包到了一起,送到腊儿
那里,搂着她哭了一阵,依依不舍地走出了破庙。
第二天早上,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到村口为我送行,村里的领导还准备陪我到县
城。我却看到,天天在村口遥望大路远方的腊儿没有在那里。我也知道,她一定一
个人在那孤零零的破庙里遥望着大路上的我流泪──她怕让乡亲们看到她为我离去
而哭。我也知道,从那以后,腊儿还会天天站在村口遥望大路的远方。但我深信,
她不会再盼那个负心的男人了,她一定在为我深深地、衷心地祝福着…
尾声
腊儿的故事小琴只讲到这里。由于小琴在山西工作,我们通信很少,即使来信,也
再没有提到过腊儿。
“现在腊儿不知道怎么样了?”我打断了沉思自语道。
“很难说。”我的妻子叹了口气,“听说小琴现在已经是山西省的一位检察官了。
但愿小琴找到了一种途径,已经为腊儿解脱了精神枷锁,让她开始了新的人生。”
“会不会小琴身居高位,工作繁忙,早已经把腊儿的事给忘了,而腊儿还在村口盼
呢?…”我想着,又望向丛林小路上那位金发飘逸的少女。
远处,一个矫健的身影随着晚风奔向金发少女的身边…
1997年8 月18日起草于堪培拉
2001年9月30日修改于堪培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