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飽嘗辛酸味 

               ---“廣闊天地” 裏的青春年華(二) ¤ 樂飛



    炎熱的夏天好不容易熬過去了,烈日下辛苦勞作的農民終於告別了緊張、繁忙和勞 累的“雙搶”季節。隨著蕭瑟的秋風把樹上最後一片殘葉無情地掃下,接踵而至的是 三個月寒冷的冬天。凜冽的北風在戶外咆哮,在田野嘯鳴,仿佛警示著人們不要出 屋自尋寒苦,最好像冬眠的動物一樣,乖乖地藏入深深的洞穴,躲避嚴酷的寒冬。

    本來,相對較閑的冬季應該是農民的一個喘息的時機,因為在這個季節,除了給農 田施些基肥和收獲甘蔗外,農活並不多。自“雙搶”結束後,我和老農們一樣也一直 在盼望冬季的到來,不為別的,僅想在冬季裏好好休整一番,籍此恢復“雙搶”中 過分消耗的體力,以便迎戰明年的春耕大忙季節。可誰知在窮折騰的“文革”,上 下顛倒的畸形年代,很少有事情能如人所願。就在這“知青”的頭一個冬天,我即 嚐到了冬季“農閑”的辛酸苦味。

    (一)

    剛一入冬,生產隊所有的男勞力都去給農田施農家肥(所謂農家肥即豬圈或牛欄裏的 豬牛糞),為明年春耕作準備。這是一件又髒又臭又累的活,可老農卻說它是農村 “三大戰役”(春耕播種,夏季“雙搶”,冬施基肥)之一的重要活兒,告訴我這些豬 牛糞是農田的寶,我們要憐金惜銀似地把它們小心翼翼地運到農田去,只有田裏施 了基肥,明年的稻子才有望豐收;此外,還告訴我,給豬牛欄出糞讓畜生有一個乾 淨舒適的家,它們才可能健康成長,膘肥體壯,長更多的肉來回報我們。這些淺顯 的道理誰都懂,但並不是道理懂了就意味著豬牛屎的臭味就沒了,甚至變香了,大 家就會十分樂意地去幹這活。我當時想:老農說的是好,但幹這活恐怕也是出於無 奈;就像牛一般,今天要它去犁田,明天要它去耙田,後頭要它去平田,雖然都默 默無語地做了,但全然不是它自身的選擇,而是牛鼻子被牽著走,一種被迫的結果。 我今天來幹這活不也是出於生活的無奈嗎?

    我推著一輛獨輪車,生平第一次踏進豬欄出糞。一進豬圈,給我的見面禮是一股濃 濃的惡臭撲鼻而來,這個令人討厭的、霸道的臭味能量極大,它長驅直入我的五臟六 腑,把我的胃攪得顛七倒八,一種嘔吐的衝動油然而生,但終被我強行按捺下去。 接著,成群污穢的蒼蠅一擁而上,侵入我的耳朵、鼻孔和嘴巴,似乎我的五官是它 們產卵孵化的理想場所,無論我怎樣驅趕它們,它們都堅定不移地飛回,並在我的 頭上發出嗡嗡響的惱人聲音,仿佛警告我不要趕它們太甚!否則,它們會用“人海 戰術”輪番攻擊我。這時,欄裏的豬也對著我“咕咕”地叫個不停,豬語我不懂, 但能猜出個十之八九,無非是在抱怨我這個不速之客打擾了它的睡眠唄。本來我就 不太樂意幹這活(打少小起,從未想過會當畜生的清潔工),來了之後,被豬圈的惡 臭和齷齪的蒼蠅弄得我頭暈腦脹、心煩意亂暫且不說,還要受這畜生的“白眼”, 頓時,心頭之火驀地點燃,於是,抄起手中的鐵耙向它猛地一掄,把一肚子怨氣像 火山爆發似地撒向這個不識時務的蠢豬,將老農先前對我說的要好好善待畜生及其 排泄物的話早已拋至九霄雲外;這個成了我出氣筒的畜生,被我突如其來的一耙擊 得夾著尾巴,落荒似地逃出了豬欄。

    這個豬圈可能有相當時候沒有出糞,我的腳一踩下去,豬屎馬上溢過了我的足關節, 直衝小腿肚,踩著這軟乎乎的屎宛若陷入了千年的淤泥,大有拔不出腳的感覺。然而, 既來之則安之,老農不是常說:“沒有豬屎臭,那來米飯香。”於是,我就學著老農 的樣子,佯裝著對這些豬屎視而不見,若無其事地把豬糞一耙一耙地往外拖,然後裝 上車,再把滿載的糞車一車車推到很遠的田畈去。

    推著獨輪車在窄小的田埂上行走本身就非一件易事,更何況是推著一百多公斤重的 糞車,稍不留神沒掌握好平衡就有人仰車翻的危險。推這沉甸甸的獨輪車,光靠手上 的力是不夠的,通常要憑籍一條套在肩上、拴在車把兩頭的肩帶,借肩上、腰上及 全身的力才能推得動。在堅硬的大路上推車不算太難,費力的是在阡陌上或田裏行 走,因為重力的作用通常把一截車輪子陷入田(埂)中,推起來就十分吃力,常常累 得我氣喘吁吁,汗珠爭先恐後地湧出。如碰上一條很鬆軟的田埂,我幾乎頭要貼近 地面,成頂牛姿態才能驅車前進。

    有一次,推著一車糞在一條窄窄的田埂上行走,在兩塊田的結合處有一不算太大的 缺口,我以為只要猛力一推,車子借助慣性就可衝過去,於是憋足勁一個猛衝,車並 沒衝過去,掉進缺口,嘎然而止,然而,身體的前衝慣性依舊,結果一個趔趄,失 去平衡,連人帶車翻入右側一塊約低於左側一米左右的田中。霎時,只見滿車的豬 糞不失時機地給我一個熱烈的“擁抱”和“接吻”。大糞這一突如其來、令人厭惡 的“浪漫”行為,使我身上、臉上和嘴上到處都是臭不可聞的豬糞。好大一會兒, 我才從糞堆中爬起來,用手討厭地抹去豬糞“接吻”時留在臉上的“唾液”,但這 些豬糞“唾液”宛如臭蟲一般,即使把它弄掉了,它仍然多情地給你留下臭醺醺的 氣味作為紀念,唯恐你很快將它忘掉似的。

    如果說像這種人仰車翻蟲豬牛糞緊緊相擁的事畢竟次數廖廖的話,那麼用手抓豬牛 糞就司空見慣了。當一車車的豬牛糞運到田裏,大多時候都要用手把它均勻的撒開。 小時候,母親說我用手抓過屎,我死活不相信,或許是我太小記不得了,就算是真 的,那也是不懂事所為。而現在我是明知是屎卻便要去抓,而且頻頻去抓,這又是 為何?

    不久,我對豬牛糞的臭味就麻木不仁了,這得感謝我的嗅覺細胞不再大驚小怪,變 得習以為常了。可是,我的手卻始終不習慣那抓屎的感覺,那種軟乎乎粘兮兮的屎抓 在手裏總感覺不是滋味。倘若抓屎的感覺僅僅限於手上而不向外“擴張”的話,我 或許還能忍受得了,可惡的是,它卻株連身體的其它部位,如把我的胃攪得翻江倒 海似的難過,面部表情肌也被它的“入侵”嚇得呲牙裂嘴,張牙舞爪。儘管手不停 地抱怨,要求我不要讓它幹這種髒活,做高雅一點的活,可它怎能體會我的苦衷, 我何嘗不想讓它只在辦公室的桌上,拿支筆舞舞文弄弄墨,發揮它的聰明才智呢? 但塵世間很多的事情都是陰差陽錯,不是我等草民所能掌控得了的。

    (二)

    冬季另一農活就是剝甘蔗,這是收獲甘蔗前的必要之活。這一農活看似輕鬆,其實 非然。我認為此活實際上是個很苦的差事,至少在以下兩個方面:1)甘蔗葉似一把鋒 利的鋸子,一不小心就給你的皮膚“關照”一下,毫不留情地給你拉道口子。尤其 是要鑽入茂密的蔗田裏去剝蔗,那橫在路上的一根根如刀似劍的甘蔗葉,活像“路 匪車霸”,非要你出點血留下“買路錢”方才讓你通行。當通過它們時,它們常出 其不意地向你襲擊,弄得你防不勝防。因此,一點都不奇怪,在幹活時,我臉上常 常被劃割得面目全非,手上更是累累傷痕。有時我自嘲地問一位叫大春的“知青”, 讓他看看我被割得體無完膚的臉和手是否像現代京劇樣板戲《紅燈記》中李玉和嚴 刑拷打後那付血跡斑斑的“英雄”模樣,他一本正經地打量了我一下,然後對我說, 你的傷比他要嚴重得多,因為他是化裝的假傷,而你的才是正兒八經、不攙一絲假 的真傷。2)剝蔗另一難受的地方自然就是手被凍得夠嗆。在冬天凜冽的寒風中剝蔗, 手常常被凍得麻木不知,被蔗葉割傷時,只見一股殷紅的血在默默地流,竟無痛覺, 仿佛手和神經系統的關係決裂得一刀兩斷了,或傳遞痛覺神經的生物電波被寒流凍 結了,以至於無法正常傳導疼痛的信息。當手實在麻木得不能剝蔗時,我只好對著 手呵口熱氣,或放在口袋裏捂上一會,然後繼續剝蔗。那時,我的手上有許多寒流 留下的紫紅烙印,這便是冬天農民手上常見到的凍瘡。

    當然,剝蔗也有苦盡甘來的時候,那就是休息時大家可以免費享吃甘蔗,無論你吃 多少,就是吃成“豬八戒”似的肚子,也無人理會。只有這個時候,當甘蔗水緩緩流 入飢腸,匯進血液,甜甜的糖水溫暖全身每個細胞時,我才會有種浸泡在糖水裏的 感覺,才會不計甘蔗割傷我的前嫌,摒棄我們之間的恩怨,權當身上的那些割傷是 為此時的口福而應該付出的身血代價。

    (三)

    上面提到的二件農活都是冬季正常的田間活。但在文革期間農業學大寨時,為了學 習大寨人那種要高山低頭、叫河流讓道、戰天鬥地、向荒山索糧的精神,農民要做很 多的無用功:如要他們填塘為田,人為破壞自然環境;荒唐地要他們把自然蜿蜒曲 折的溪道改直,這完全是一種勞民傷財的事;更多的時候,要他們興修那些不經過 任何認證就隨隨便便上馬的水利工程(如下面要述及的、我曾參與修建的“加烏”水 庫)。正因為有這些名目繁雜的無用活要幹,使得本來冬季農民應有的農閑休整時間 就這樣被擠得蕩然無存了。那時,冬季大部分時間都在興修水庫。一修水庫,農民 就會忙得昏天黑地,四腳朝天,沒日沒夜地奮戰在水庫工地上。毫無疑問,我這個 “知青”自然而然地被應征“入伍”,參加冬季浩浩蕩蕩的興修水利大軍。

    “加烏”水庫是我當“知青”的第一個冬天、平生第一次修建的第一個“殘疾”水 庫。之所以稱其為“殘廢”水庫,主要是這個水庫根本就不具備貯水能力,只是靠挖 起來的土方築成壩後形成的一個大坑來蓄水;事實上,它自竣工後就未曾真正發揮 過水庫的職能,因為蓄水量太小,根本起不到灌溉的作用。像這樣的水庫,原本就 不該讓它出生,但在文革混亂年代,它硬是光榮地誕生了。

    還清晰地記得,水庫開工的前一天,大隊書記召集全大隊的幹部社員開動員會,真 有點像戰役打響前的戰前動員,各個生產隊的隊長紛紛表決心,表示堅決完成上級交 給的任務。當時提出的口號是:戰天鬥地,不怕困難;興修水利,造福後代。第二 天拂曉,各個生產隊的社員即從四面八方雲集工地,一時水庫上人山人海,紅旗獵 獵,鐵鋤鏗鏘,車輪滾滾。那情那景,使我想起了“天連五岭銀鋤落,地動山河鐵 臂搖。”的詩句。

    那個年代,大家的思想都挺先進的,如果哪個生產隊得到嘉獎表揚,其他生產隊就 不甘示弱,奮起直追,結果,整個工地上被一種相互競賽的氣氛籠罩著,大家推著獨 輪車一路小跑似的。剛開始時,大家的熱情高漲,幹勁蠻大,後來,隨著庫壩的增 高,把滿滿的一車土推上那高聳如山的庫壩,實比爬泰山十八盤要艱難得多,望著 就令人生畏,更甭說要推著一車沉甸甸的土上去;再加上老農們每日只是些紅薯白 菜進肚,大家漸漸感到能量不足,因此,上庫壩時,腿部發軟,兩手乏力,水庫工 程進度明顯緩慢下來。

    自水庫開工的第一天,我就一直奮戰在工地上。當庫壩建到十幾米高時,我推著一 車約有一百多公斤的土,步履艱難、汗流夾背地從庫底往庫頂吃力地行走,尤其是快 到庫頂時,每行一步都要付出艱辛的努力。有時實在推不動了,只好身成斜角頂住 重力下滑的車稍稍休息一下,喘上幾口牛似的粗氣之後,再牙關緊咬,踩得腳下的 土嗷嗷直叫,車把手也被捏得連連求饒,憑著一股憋足的吃奶勁,一鼓作氣地把車 推上庫頂。到庫頂後,卻累得連翻車卸土的勁都沒了,只好將肩帶一脫,任車自由 栽個跟斗,心裏憤憤道:讓那些只管坐車一點都不體諒推車人辛苦的土爺們摔個狗 啃泥吧!

    在天朗日麗、風靜溫暖的日子,當你看到不少一輩子修理地球的老農們都被眼下這 個水庫折騰得精疲力竭時,就不會笑話我這個初來乍到的“知青”那付累得苟延喘氣、 奄奄一息的樣子。在風和日煦的日子裏,修建水庫都是如此的艱辛,可想而知,在 落雨下雪的日子裏,農民建水庫那種與天鬥與地鬥的悲苦場面會是怎樣的一種情景。

    記得有一天,東方未明,四周還是一團漆黑。就在這伸手不見五指、貓不小心行走 都會碰傷鼻子的黎明前,我起了床,推著一輛獨輪車往水庫工地趕。到達工地時,隱 隱約約看到工地上有不少的老農在幹活。幹了好一會,東方才露出晨曦,但天色依 然昏暗。大家正議論著今天要變天了,可能會落雨或下雪。天仿佛偷聽到了我們的 議論,不一會兒,小雨夾著雪花就前呼後擁地搶著落地。我心想,這落雨又下雪的 天該收工回家吧。誰知,隊長一聲令下:“大家穿上蓑衣,繼續幹活。”聽到這話, 我內心叫苦不迭,因為我出門時根本就沒帶蓑衣,看來只好任憑風吹雨打雪侵肌了。 過了一會,雨突然停了,但卻飄起了鵝毛大雪。是天公在憐憫我還是在作弄我?我 無從知曉,但心裏想,雪總比雨好,一抖就下來了,不容易濕透衣服。

    風似乎總是喜歡推波助瀾,見到下雪就興奮得手舞足蹈。我真納悶,它哪來那麼大 的能量,把雪花吹得在空中狂翻亂舞,好一派雪花飛舞的美景啊!要是我當時是個不 愁吃不愁穿的詩人,眼前的這番雪景必然會觸發我的詩興;但此時此地,這種自作 多情的表演對我而言只不過是對“牛”彈琴,因為我毫無欣賞的心情。相反,表演 愈精彩愈發引起我的反感,因為它帶給我的只是無情無盡的嘲弄和加倍深重的災難!

    就這樣頂風冒雪幹了十幾個小時,被雪水浸濕的頭發東結一團,西刺一尖,似一座 座山峰峻岭;內衣被汗水濕透,又被體溫烘乾。身體在這兩重“水深火熱”的痛苦煎 熬中和凜冽徹骨的風雪欺凌下,終於支持不住,第二天便以發高燒的形式強烈地發 泄出它的不滿,並滿嘴囈語地勸說我放棄起初還想掙扎著去水庫工地的念頭。身體 這種抗議的方式的確使我乖乖就範了,我不得不老老實實地臥床休息。然而,隔天 卻無人知曉我病了,直到工地上大家看不到我這個一向出勤率很高、生龍活虎的 “知青”身影時,他們才懷疑我可能是因昨日的寒冷勞累病倒了。

    最令我孤獨的是生病時的無助。儘管高燒得胡言亂語,身邊卻寂無一人;當口渴了 或肚子餓了,自己還得強撐著病體起來弄水做飯,侍候那被燒得乾渴難忍的咽喉和一 天來粒米無進的胃腸,掙扎著讓這尚還年輕的身體和生命得以延宕下去,等待著春 天的來臨。

    樂飛於澳大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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