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兵训练及致命的枪声(上) 

               ──“广阔天地”里的青春年华(三) ¤ 乐飞



       (一)

     修水库一直到春节前几天才结束。虽然我每年都翘首盼望春节早点到来,但 对今年的春节格外望眼欲穿,因为今年的春节是我成为“知青”以来的第一个春节。 半年艰辛的田间劳作,谁不盼望有个喘息的机会;半年未回到父母身边,谁不盼望 和父母团聚;半年来都是有一餐饥一餐地敷衍骗骗胃肠,就指望春节能有个“将功 赎罪”、让胃肠饱食一顿的机会。

     盼星星盼月亮,春节终于到了,然而,姗姗来迟的春节却离去匆匆。春节后 的第一个星期,大队民兵营长捎来口信,要我马上赶回大队参加武装基干民兵训练。

     在“深挖洞,广积粮”的文革时期,农村里凡是拿得起枪的人大多是基干民 兵,年富力强、根正苗红的中青年不少则是武装基干民兵。那时的口号是“全民皆 兵”,似乎中国随时都会受到外侵。最危险的假想敌人当然是前苏联,尤其是珍宝 岛自卫反击战后,毛泽东杞人忧天,发出一个“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最高指示,把 全国上上下下折腾得鸡飞狗跳,民兵训练随即在全国蔚然成风。在这样的大环境下, 我们大队就有了一年一度的武装基干民兵训练。

     大队的民兵训练到今年是第五个年头了。据我所知,全公社只有我们这个大 队的武装民兵每年冬季都要训练,而其他大队则没有这么频繁,究其原因乃是我们 大队得天独厚的条件,即有一个番号335部队驻在大队附近。这是福州军区的一个后 勤部队,其任务是保护一个有相当规模的战备油库。油库建在一个山洞里,山洞到 底有多大多深,藏了多少油皆是军事秘密,老百姓无从知晓,但从它四面被群山环 抱的地理位置和有一个团的重兵把守来推测,这个油库应该不小。335部队离我们村 有8公里左右的路程,正是这种“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独特条件和军民鱼水般的关系, 部队每年派出三至四名军事上过得硬的官兵来我们大队帮助民兵训练。训练的时间 一般是二至三个星期,训练内容包括队列操练、行军野营、军事科目、军事理论和 政治学习。

     全大队的民兵属一个营的编制,武装基干民兵仅一个连。一般说来,能成为 武装基干民兵是一种莫大的荣誉,因为进来的人都是经过大队干部严格审核挑选的。 我在预先并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通知我参加民兵训练,心里很是讶异,同时又感 到荣光。因此,尽管年未过完,但二话没说就风风火火地赶回大队训练。

       (二)

     训练的第一天,当民兵营长何明宣布我为连队文书、负责所有文字工作时, 我又是惊讶不已。初来乍到,为何委任我担任文书一职?一打听,原来前任文书 (也是一位“知青”)刚被招工进了工厂,急需人补缺。在大队干部讨论由谁来顶 时,他们从我的中学档案里发现我的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在学校里一直担任黑板报 宣传员,喜欢写写弄弄,所以一致认为我是最佳人选。但使我大惑不解的是,这之 前,没有任何人徵求过我的意见,连一点暗示性的招呼也未打过。当然,在他们看 来,不打招呼理所当然,插队的“知青”,原本就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叫 你干啥就干啥,还讲究那么多干么。

     训练时,我分在一排一班。班里除了我是“知青”外,还有一名上海来的女 “知青”,叫王琴,刚20岁。她身材修长苗条,曲线优美,有一双水灵灵仿佛会说 话的眼睛,叫人一看就难以忘怀。脸上的皮肤虽受到毒日的烤烘,不甚白晰,但细 嫩光滑,曾经的冰肌雪肤依稀可见。她说话时柔声细语,悦耳动听。毫无疑问,她 的姿容在女民兵中无人可比。我和她虽然同属一个大队,但尚是初次相识,这是因 为我们大队较大,有13个生产队,分布在6个自然村,她居住在大队的一个“知青” 点,离我的生产队较远。

     队列训练是枯燥无味的,尤其在凛冽的寒风中操练,为这像刷锅洗碗般的乏 味的训练又多添增了一份辛苦。颇为有趣的是,班上有个叫乐新春的男民兵(本村 人,之所以提到他,因为此人是本文后面将会述及的悲剧事件的肇事者),20来岁, 矮个子,长得鼠眼獐脸,呆头呆脑,队列训练站在王琴的后面。训练中,教官下达 向左、向右、向前或向后转的口令时,他出错的机会极多,不是和王琴面面相觑就 是和大家背向而立,因此,他的枪和王琴的常常“打架”,发出“吵架”似的金属 撞击声。练习正步走时,他不是左手左脚同出就是右手右脚并举,仿佛他同则的手 脚受同一根神经元支配。为了纠正他的错误,教官不知多少次叫他单独出列,在全 班人面前反复做这些动作。好在他有深夜般的黝黑皮肤,即使在众目睽睽下因屡屡 犯错的窘境显现关公脸的话,他那黑乎乎的皮肤也完全可以帮他遮掩得严严实实, 天衣无缝。阿弥陀佛,总算在反复纠错的练习中,他能和我们步调一致了。

       (三)

     如果说队列训练是单调乏味的话,那么,接下来的摸、爬、滚、打的军事科 目就很艰苦。我记得一个卧倒或卧姿装子弹的动作,一练就是几个小时。按教官标 准的卧倒动作是要求整个身体迅速地倒下,不能慢吞吞地先用腿着地,再用肘部撑 着上身卧下。整个身体同时落地的结果,就意味着肘部和髋骨要毫不迟疑地与地面 进行硬碰硬的较量。当然,冬衣可以起到一些缓冲的作用,但连续几小时和大地相 撞,别说只是骨肉身躯,就是铜体铁身也会摔坏。几个钟点过去,我的肘关节就摔 得皮肉分家,骨头断了似的,一触地就会引起一阵锥心似的疼痛。

     除了卧倒动作,其它军事项目如匍匐前进、跨越障碍、投掷手榴弹等都是身 体素质要求较高、体能消耗较大的训练科目。就连看起来是最舒适的瞄靶训练,实 际上也是挺磨人的。设想一下,趴在冬天寒冷的地上,一趴就是数小时,重复地做 着拉开枪拴、推“子弹”上膛、瞄“三点成一线”(即枪的缺口、准星和靶子在一 条线上)、扣动扳机,击发这样几个单调的动作,谁都会说不好受。一天训练下来, 我的脖子瞄歪了,那只多余的眼睛(即不瞄靶的那只)闭酸了,瞄靶的那只眼睛由 于长时间的“三点成一线”,满目金星闪闪,尽管用手搓揉一会能抵挡一阵子,但 过不多久,虚影重现。再有,长时间趴在地上瞄靶,两肘和腰肌受罪不少,因为它 们要不辞辛苦地肩负着支撑上半身的重任,以求保持正确的射击姿势。直到这时我 才真正地体会到做一个军人的艰辛。

       (四)

     长途急行军是训练中必不可少的。一天的黎明时分,东方尚未破晓,浓浓的 夜色仍然笼罩着沉睡的村庄,一阵紧急集合的号声划破寂静的夜空,把大家一个个 地从梦中拽醒。我摸黑穿好衣服,叠好被子,系好腰带及子弹带,全副武装好后, 匆忙抓起“三八”步枪风急火撩地赶到集合地点。约一、二分钟后,全部人马报到 来齐,教官和民兵营长分别讲了这次集合的目的和将要执行的任务,他们说:“苏 修亡我之心不死,一小时前空降了一个加强营的兵力企图占领335部队守卫的油库, 由于敌人的突然袭击,部队的官兵伤亡很大,要求我武装民兵连跑步迅速赶到335部 队驻地,增援他们,把入侵者彻底、乾净消灭之。”听完这席话,我知道长途急行 军的训练科目正式拉开帷幕。

     前面提过,从我们村到335部队所在地的距离约8公里,我们身上背的子弹带 和4枚练习手榴弹再加上手中这杆笨重的“三八”步枪总重量要超过8公斤,也就是 说,我们要负重至少8公斤跑八千米的路程;尽管不是竞跑,但负重不停歇地跑完这 么长的距离,其辛苦的程度可想而知。不出所料,没跑到一半路程,大家都累得气 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尤其是女民兵,几乎快不行了。为了减轻她们的负重,民 兵营长要求身强体壮的男民兵帮她们扛枪。我当时18岁,虽谈不上是熊腰虎背,但 在全连民兵中个子算高的,再加上我在中学时喜爱体育,擅长中长跑,酷爱打篮球, 练就了一个强健的体魄,因此,我对自己的体力自信满满。于是,我便主动请缨为 王琴扛枪。当我接过她的枪时,她对我嫣然一笑,露出有点羞涩但很感激的目光。

     赶到335部队,个个都累得精疲力竭、东倒西歪,我也累得稀里糊涂的。然而, 教官并没有让我们停下喘口气,立即命令我们往回跑。于是,我们又跌跌撞撞地往 回赶,等我们回到村子时,东方才刚刚露出晨曦,雄鸡也忙乎着报晓,它们好像是 特地出来欢迎我们急行军凯旋归来的。

       (五)

     相比之下,天气不好时坐在屋子里学习军事常识或政治学习就要舒服得多。 有一天,天下着雨雪,无法训练,全连民兵坐在学校的大礼堂揭批林彪在军事上犯 下的罪行。民兵营长事先告诉我,要我做好发言的准备。我记得当时写了个发言稿, 从五个方面对林彪进行了批判:1)井岗山时期,他对革命的前途悲观失望,提出 “红旗到底能打多久”的悲观论调。2)解放战争中,他指挥四平战役的失利。3) 辽沈战役中,他违背毛主席和中央军委先打锦州后打长春的命令,结果致使部分敌 人从营口逃脱。4)辽沈战役后,他再次违抗毛主席和中央军委要他率部迅速入关的 命令。5)抗美援朝时,由于怕和装备先进的美军打仗,他藉口有病不敢出征。在发 言时,我振振有词地说林彪在强敌面前总是前怕狼后怕虎,不敢先打锦州而提出打 长春和以部队需要休整为由迟迟不愿入关,实际上是对廖湘辉和傅作义等国民党名 将的恐惧;抗美援朝他被现代装备的美军吓破了胆,因此装病不敢和美军叫阵,这 些都赤裸裸地暴露了他由来以久的对强敌的畏惧;四平一战的失败是他犹豫不决、 指挥不当的结果;最后以三个反问句“这难道是听毛主席的话吗?这难道是紧跟毛 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吗?这样畏敌的人难道算得上是“常胜将军”吗?”结束了我 的发言。

     发言结束后,台下响起一片掌声。当我走下台时,我注意到有一对明亮的眸 子正在注视我,那是王琴的。当我和她的眼睛相碰的一刹那,她闪电般地躲避我的 目光,但她的脸上却不受控制地飞起了一朵红霞。这朵红霞其实并不意味着什么, 只是在那个男女界线格外分明,爱情被禁锢的年代,男女对视时常见到的一种普遍 现象而已,与其说它包含了某种爱慕的成分,不如说它可能只是生理上的一种条件 反射。

     下午政治学习之后,民兵营长要我教大家一首歌,活跃下连队的文艺生活。 我想到过两天就要实弹射击了,于是,便把以前经常哼的一首《打靶歌》拿来教授 他们。之所以选这首歌,主要是因为它的歌词短,只一段,曲子简单,节奏明快, 对多数读书少无太多音乐细胞的农民民兵来说容易学;再说,这首歌实用性强,学 会后,有很多反复练唱的机会,如走向靶场或打靶归来唱这首歌就非常合适。这首 歌的歌词是这样的:走向打靶场,高唱打靶歌,豪情壮志震山河。子弹是战士的铁 肩膀啊,钢枪是战士的粗胳膊。阶级仇,压枪弹,民族恨,喷怒火。瞄得准来打得 狠啊,我一枪消灭一个侵略者,消灭侵略者!

     大家唱得热情很高,学得热火朝天,气氛异常活跃,不一会儿,大家都会了。然 后,三个排互相拉唱这首歌,在一片欢乐的歌声中结束了这天的政治学习。(待续)



| 返回首页 | 散文 | 小说 | 诗词 | 随笔漫谈 | 回忆录 | 评论文学 | 原创艺术 |


©Copyright: 中华文化协会 -   All rights reserved.
email: editor@auc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