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鱼的乐趣和惊恐
---“广阔天地” 里的青春年华(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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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飞
对于孑身一人回乡插队的“知青”而言,自然有不少的难处和苦衷,除了日复一日
周而复始的繁重田间劳作外,晚上收工回家还要生火做饭,对付饥肠辘辘的肚子;饭
后,还要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杀死或至少重创空虚无聊的时间,杜防“寂寞”先生来
访。尽管如此,值得津津乐道的欢愉时光还是有的,捉鱼便是这样的佳时良辰。
提起遥年的捉鱼,至今记忆犹新,为何?我想,肯定是当时捉鱼带来的欢快和惊恐
激活了大脑数以万计的记忆细胞,多年来,这些细胞将时过境迁的信息深藏于大脑一
隅,它们犹如液氮罐里冻的生物细胞般,一遇“解冻”,便迅速分裂繁殖,将卅年
前发生的捉鱼情景鲜活重现,清晰如昨。
夜间提灯捉鱼(土话叫照鱼,是为以下简称)是我在回乡插队前从父亲那学来的。那
是1968至1971年间,父亲下放回江西老家种田。每逢仲夏晚上,他喜欢出去照鱼,这
时,我便会自告奋勇地要求做他的帮手。照鱼需要不少的工具:一盏马灯(即四周有
防风玻璃罩的灯),一个鱼篓、一把鱼钳和一杆鱼叉。虽说单人也能照鱼,但有个帮
手无疑方便许多。照鱼时,父亲总是主角,他一手提灯一手拿鱼钳,我是个配角,
帮他拿鱼篓和鱼叉,寸步不离地跟着。当他钳到泥鳅或黄鳝时,我及时地递上鱼篓,
让他将鱼置其中;若他发现其它鱼种如鲫鱼或鲶鱼,我就迅速地给他鱼叉,父子俩
配合得十分默契。我们每晚出去几乎都满载而归。那时我还小,未曾扮演过“主角”,
但耳濡目染,自信倘若让我饰“主角”的话,一定会干得不赖。
集主、配角于一身去照鱼还是当“知青” 后的事。回乡第二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
首次单枪匹马去照鱼,当想到几小时后可能会抓获不少的鱼,次日即可享用香喷喷的
辣椒炒泥鳅、大蒜爆鳝丝和鲜嫩滑口的清蒸泥鳅等美味佳肴时,心中似腾起了缤纷
的烟花。我将鱼篓紧系于身,左手提马灯,右手握鱼钳,背上插鱼叉,俨似出征的
战士全副武装地走向捉鱼的“战场”-- 一望无际的水稻田。
夏天的夜晚,天上繁星闪烁,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一弯镰刀状月亮似害羞的少女
忽而隐入云层,忽而钻出云端,亦步亦趋跟着我。旷野被浓浓的夜色笼罩着,稻田里,
小虫琐琐屑屑似乎在孜孜夜读。此起彼伏的蛙鼓声浪在夜色中悠悠飘荡,像一个没有
指挥的乐队在合奏一支夜曲,杂乱无章但不失悠扬动听。一只只萤火虫悠游来去,不
像飞行,却似漂浮在空气中;那忽明忽灭的萤火若一双双眨闪的微绿眼睛,似乎护
照着今晚的我。
夜色是如此的美丽沉静,但我却无兴欣赏,因为整个心都被捉鱼抢去了。随着夜的
加深,越来越多的泥鳅和黄鳝从泥里钻出,在水田里游来晃去,享受着夜间的一份宁静
自由。但它们岂知,只要它们稍停下喘息,我手中的鱼钳就会毫不留情地对准它们钳
去,将它们逮住,成为我明日的盘中菜。有些生性好动的泥鳅,我真怀疑它们可能
得了“多动症”,不停游走,难得歇憩,害得我只好迈着悄无声息的猫似步子尾随
它们穷追不舍。有些泥鳅好像故意和我较劲,一阵欢游之后终于停了下来,待我全
神贯注小心翼翼地将鱼钳轻轻地伸入水中正欲擒拿它时,它“赤溜”一下逃之夭夭,
我只好再次紧追不舍,有时一连几次才将其擒住。更有些泥鳅令我十分光火但又哭
笑不得,我简直是被它们牵着鼻子走,数次辛辛苦苦追随,到头来还落得像街头讨
钱的乞丐碰上个一毛不拔的吝啬鬼一样,跟着讨了好长一段路程,最终非但分文未
获,还耗费了不少时间,甚至错失了和一些大鱼擦肩而过的机会。
我是个见猎物就非要把它抓获方才罢休的人,无法容忍它在我的眼皮底下大模大样
地溜之大吉。正因为这样,我花费了不少时间和泥鳅捉迷藏周旋。因此,夜至更深,
鱼篓里的鱼仍廖若晨星。此时,疲劳悄悄地地爬上眼皮,双眼顿感沉重如铅。就在
我欲打道回府之际,一条很长的鳝鱼进入我睡意朦胧的眼帘,心中不禁一阵狂欢,
自言道:老天总算有眼,在我即将归家时,送来了这条硕大无比的黄鳝。更令我窃
喜的是,这条黄鳝竟像刚服了安眠药般,一动不动地酣睡在水里,似乎甘愿束手待
擒。于是,我对准它的头部猛地钳下去,提起来正往鱼篓里放时,它的身体迅速地
缠绕在鱼钳上和我的手上。这时,我定睛一看,被唬得魂不附体,心慌狂跳,脑袋
也倏地急剧膨大,原来抓到的竟是一条大水蛇!等我反应过来,即迅雷闪电般地将
蛇连鱼钳一并抛掷空中,跌跌撞撞地跑上田埂,丢魂落魄似的回家。我想,当时天
上的星星和月亮若看见的话,必讥笑我胆小如鼠,竟会被一条无毒的水蛇吓得魂飞
天外,魄遗旷野。
自此次和蛇打过交道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未动过照鱼的念头。一天,与一位和
我挺要好的老农谈起此事,他付之一笑,然后告诉我他知道一种既安全又省力且收获
不菲的捉鱼方法。我迫不及待地问他能否将此法金针度人传授于我,他爽快地答应
了,这使我喜出望外。
这是一种怎样的方法呢?说来简单极了,就是让鱼“饮” 酒直到它们酩酊大醉,然
后将其轻而易举地捕获。具体操作如下:把米糠在锅中爆炒,直至香气扑鼻,然后和
上白酒(因为酒价格太贵,我们当时是用一位朋友提供的工业酒精代替) 做成米糠酒
球。之后,将此糠球置于一个四面开放的网中(每张网一般放3-4个糠球) ,再把这
投了香饵的网谨慎地放入池塘中,过一个小时后将网缓缓收起,即可抓获不少贪
“杯”醉倒的鱼。
我们俩一般在天黑后去放网,然后回家海阔天空地闲侃一阵,一个钟点后,便急不
可耐脚底生风似地去收网。每当网将出水面,总有一些似醉非醉的鱼要挣扎蹦跳几下,
但它们终究是像中风瘫痪的病人一样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所作为,乖乖地成为我们
的“俘虏”;有些呢,则仍在呼呼大睡,仿佛正享受着一醉方休后的酣甜美梦,死
至临头尚不知晓。我们每网打获的鱼在一斤多 (不知何故,大多是鲫鱼) ,一次行
动可捕获五六斤鱼。回家看到这些酒醒后活蹦乱跳的鱼,心中甭提有多高兴。就是
时至今日,当想到彼时情景,心中仍有一种服用吗啡后似的欣快感。
随着“农业学大寨”运动的深入,许多的池塘都被填平成田,剩下的廖廖无几,屈
指可数;再加上酒精来源困难,这一轻松怡人且行之有效的捉鱼方式不久就偃旗息鼓,
寿终正寝了。
以上的捉鱼无疑是小家子气的,运气来了虽然也能弄到几斤鱼,但总觉得是小打小
闹,很不过瘾。终于有一天,我和一位叫建明的“知青”通力合作来了次大手笔的捉
鱼,这就是所谓的“竭泽而鱼”。那天,我们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仅用两个脸盆
从一口不算小的池塘里将水一盆一盆地往外舀。就这样,从凌晨一直干到近黄昏,
马不停蹄十几个小时才把池塘里的水差不多舀乾。看到仅有的一点水里熙来攘往,
抱头鼠窜、四处躲藏的鱼,我们的脸上绽开了春天花朵般的笑容,疲劳一扫而光。
我俩先把浅水里的鱼捉个精光,然后挖泥三尺对泥鳅进行“清剿”,之后,再对池
塘四周的洞穴逐个探究。正当我兴趣盎然地掏洞时,忽然听到建明高兴地叫起来,
“我抓住了一条大的黄鳝,半斤绰绰有余。” 说着,他从洞里抽出手来,我转头一
觑,顿觉毛骨悚然,他手里抓着的原来是一条近两尺长的大水蛇!这时,建明也看
出来了。我俩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喊起来,“蛇” !只见他惊慌地以老鼠逃跑似的
速度将蛇扔出,脸被吓成土色,半天也没回过神来。经这一吓,我们俩后来再也不
敢随便掏洞了,而是先试探性地用一根枝条捅捅洞,有蛇的话,可以驱其出洞,若
无动静,再用手去摸洞。这次捉鱼除了建明受到点惊吓外,收获真不小,每人分得
十多斤鱼。
若是碰到一口池塘鱼并不多或池塘中暗泉汹涌的话,用这种竭泽而鱼的方式捉鱼显
然是事倍功半。但有的时候,采用这种轰轰烈烈的捉鱼方式,收获其实并不十分重要,
倒是那种战天斗地的疯狂让人兴奋;那种期待幻想的心情让人激动;那种不惧困难
的决心让人鼓舞;那种欢快舀水的时光让人难忘。
农村里用农药捉鱼屡见不鲜。常用的农药是乐果和DDT,两者均属有机磷类杀虫剂,
剧毒!用这种方法捉鱼就意味着整池塘的鱼都要遭灭顶之灾,连泥鳅、螃蟹也未能幸
免。鱼经过这一劫难后,通常要几年甚至十几年时间才能重新繁殖出来。令人费解的
是,这种无视生态平衡、破坏环境的现像却很少有人出来制止,更鲜有人追究毒鱼
者的责任。农药捉鱼除了破坏生态环境的恶果外,还有另一严重后果,就是人因食
用过多农药毒的鱼之后而发生农药中毒事件时有发生。在后来当“赤脚”医生的两
年多中,我处理了好几起这样的病例,有的还比较严重。
用农药这种令人触目惊心的方法捉鱼我并未染指。但是,用另一种也颇为厉害的方
式捉鱼我倒尝试过,这就是农村里也颇为常见的用雷管炸鱼。一天,和我很要好的一
名“ 知青” 邀我和他一起去炸鱼。他因为在大队石场打石,因此,弄一些雷管炸
药对他来讲易如反掌。那天,我俩选了一口听人说鱼很多的池塘,只见他站在池塘
边把雷管放入玻璃瓶中,点着后立即将它扔到池塘里,一声闷响,水面上顿时升起
一条很高的水柱,情景有点像电影里炮弹落在水里一样。须臾,水面上浮起被震得
晕乎乎的大大小小的鱼。这时,我们立即用网打捞这些被炸得晕头转向不辨东西的
鱼。每捞到一条大的鱼,我们如获至宝,彼此笑逐颜开,沉醉不已。
炸鱼是很危险的,尤其对没有经验的人而言,因炸鱼而炸断手炸瞎眼睛的事件频有
发生。然而,尽管这种捕鱼方式危险性大,但还是有“明知山有虎,便向虎山行”的
人去干,想来人的欲望是可以战胜恐惧的。不过,当我看到身边熟悉的一个老农因
炸鱼而失去了一条胳膊时,我被怔忪了,从此,就再也没炸过鱼,因为不能和自己
的青春生命开玩笑。
还有一种和炸鱼可以称兄道弟的捉鱼方式就是电鱼,这无疑也是一些贪图急功近利
的人喜好的一种捕鱼方法。我们村有些人用过此法捉鱼,但我从未见过。据说是弄一
台手摇发电机发着电后,把电线浸入水中,鱼触电后即翻起白肚浮出水面,再用网
去捕捞。
炸鱼和电鱼与农药毒鱼一样,均是凶狠的捉鱼方法,因为它们不管青红皂白,不分
鱼儿老幼,一律格杀勿论,所以,它们是理应禁止的捕鱼方式。然而,在当时的农村,
它们却大有市场,因此,严重地破坏了农村的生态环境。话虽如是说,但与“文革”
荒唐年代发生的多如牛毛的骇人听闻事件相比,这些均是区区不足挂齿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