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何处  ¤ 张晓君


    坐在站台冰冷的铁椅上,等着那一班末班火车。昏黄的灯光下,只有一个男人在不 远处不住地吸烟。四下里除了旷野外火车的汽笛声,就只有我的呼吸声。

    我用冰冷的手搓了搓冰凉的脸颊,我听到自己的心在问:“我真的要回去吗?”想 起刚才他匆匆离开关上酒店房门时,竟连望也没望我一眼,我的心便紧缩了一下── 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就如坐上了一辆不知去向的火车,中途下站吗?不知所 在何方?继续坐下去吗?又前途茫茫。

    每次幽会之后,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总是缠绕着我,使我极害怕回到我该回的地方。

    这是Rosebay背山面海的一栋西班牙式白色洋楼,也是我做住家工的地方,尽管刚 才在酒店对他还依依不舍,此刻的我却是最怕在这儿见到他。

    门钟响过之后,出来开门的正是他。我故意不去接触他的眼神,一侧身闪进了白屋, 但他身上那股我熟悉而迷恋的古龙水香味,仍使我神不守舍起来。

    我偷偷庆幸的是华丽的大厅中,水晶灯下坐着打麻雀的四个女人,没有一个留意到 我的存在,因为她们玩性正浓。

    “回来啦!”我的女主人,它的老婆Linda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已经开始吩咐我 一大堆该做的工作。

    我也乐得躲开一下。在厨房做汤丸的片刻,我的思绪又纷乱起来,那种负罪的感觉 嚼咬着我的心,使我总想躲开这里的一切,但要放弃一个人和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又 谈何容易!

    做女佣是我最不愿做的工作,但是来澳洲快三个月了,还找不到一份工作,没有钱 再交学费,签证马上就过期了,又没有税号,除了这份工,我已别无选择,记得当时 还是丽萍让给我这个机会的。

    Linda当然不是个易相处的女主人,但我的身世使我有了异常的忍耐力。而身为男 主人的他,给我的印象是意气风发,但沉默寡言,我想一个事业有成的男士大抵如此 吧。

    我极少和他说话,直至那个除夕夜。

    女主人带着儿子到泰国过年去了,做完了一天的工作,我躲回了自己的工人房休息, 每天只有这段时间,我是最自由的;或看小说,或写家书。但今晚我却难以成眠,焦 躁的心情缠绕着我,长久积压在内心的忧郁像要爆发出来;窗外树影交叠,微风中, 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却难以平息我失意的情绪:父亲平反后,我才得以从海南岛 回到广州,以“老大姐”的身份,挤身于大学那些“天之骄子”之中。几经周折才 在一个研究所得到一份化验员的工作。那时我结识了京生,我们从相识到相爱大约 已三年了,在双方家长都认定我们是跑不了的一对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们不是因 时间而了解,而是越来越陌生,就像两条只有一个交点的直线那样,终于越走越远。 我一直没有后悔当时提出分手,但不明白的是,我受到各方舆论的谴责,尽管我结 婚与否与这些人毫不相干。为了改变环境,我放弃了一切,来到这异乡为异客。在 这世人同庆欢乐的除夕夜,我想起去年的除夕,我挽着母亲的臂弯,和父亲、妹妹 一家几口逛花街,妈妈特意挑了一树灿烂的桃花,满头银丝的爸爸开心地举着,各 人带着满怀的希望回家吃年夜饭,妈妈语重心长地说:“希望你到澳州可以找到一 个好归宿,行个桃花好运吧!我会时常到祖先面前装香为你求平安的。”想到这里, 心里的泪从眼角溢出,浸湿了枕头。

    “铃,铃”一阵电话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冲向电话机旁,却意外地看到了他─ ─我的男主人Rodge正独自呆坐在大厅中央的沙发上饮闷酒,他半醉的眼神中充满一 种失意的寂寞。

    “喂,于倩吗?”电话机里传出丽萍略带兴奋的声音,“Steve终于答应和我结婚 了,下月3号,到时一定要到啊!”Steve是丽萍在教堂结识的一个56岁的澳洲孤老头, 老伴去世快两年了,他最小的儿子也比丽萍大几岁,又其貌不扬,丽萍虽不是十分 标致,也是青春无价。可是从几乎相识的第一天起,与Steve结婚已是丽萍义无反顾 的目标,因为他完全符合了她的结婚对象的标准:澳洲公民,有经济基础──有房 有车,同时还做政府工──铁饭碗,尽管他干不了几年就会退休。唯一令丽萍有点 尴尬的只是他的年龄。但如果不是到了这个年龄,又如何有这么稳定的经济基础, 她对我更是对自己解释着。

    “恭喜你!”我艰难地说,心里出的不是喜悦,而是苦涩──这也是将来我要走的 路吗?

    听起来,丽萍正病着,“要赶快看医生!”我嘱咐她。“没什么,上个月感冒,后 来咳嗽,总好不了,现在夜夜咳,可能上火吧。”丽萍轻松地说。她总是那么乐观,我 想起刚到澳洲之际,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就是她。尽管她比我还小一岁,但从来都像姐 姐那样关心我。在一起找工一次次碰壁的日子里,我泄气地摊倒在捡回来的旧床垫 上发呆,是她一次次地鼓励我要有信心,一往无前。她甚至把这份她先从报纸看到 的住家工让给我,她至今只找到在唐人街推点心的Part-time工。

    丽萍收线半天了,我仍在发呆。在我的印象中,丽萍很少不开心,只有一次,当她 收到一封信,我看到她呆望着窗外的杨柳叶在冬日的寒风中纷飞,她梦呓地讲述与一 个诗人的痴恋,她念道:

       不尽枯柳着地垂,无边落叶搅天飞。
       柳儿折尽叶飞尽,借问行人何时归。

    我以为她在痴人说梦,开玩笑打断了她的故事,“你说你有个多情的诗人男友?告 诉你,我的男友被苏联红军打死了,那才悲壮呢!”我不太相信她的故事,因为她从 来未说过有什么男朋友,但她仿佛被自己的故事陶醉了,眼角竟有一点点泪光。

    丽萍快结婚了,结了婚之后也许连做梦的机会也没有了。

    “你会饮酒吗?”Rodge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才留意到客厅中的HiFi正放着理 查德演奏的《命运》,充满了令人伤神的沧桑,仿佛在诉说着我们各自的坎坷。

    我摇了摇头,其实我很能饮,但我更清楚自己的身份。

    “坐一会儿好吗?”他那恳求的语气令我难以拒绝。

    “你朋友的电话吗?”他已意态朦胧。

    “是的,”我答道,“我的好朋友,她快结婚了!”我补充道,其实此时我也很想 找个人说话。

    “你看来并不开心。”他很留心地看了我一眼。

    “她嫁给一个比她大三十多岁的男人。”我简单地说。

    他又喝了半瓶啤酒:“有时人是要做一些很无奈的事,我很明白你们的处境,正如 当初我偷渡到香港时那样。”

    我记起Linda曾对她的朋友讲过,她的丈夫是夫凭妻贵,当初要不是身为富商的独 生女的Linda看中他,Rodge至今也许还不名一文。

    我开始读懂他脸上的失意。

    我面对的他,已是半醉,半闭着眼斜靠在沙发上,酒精没有使他的脸红,相反却更 加惨白。

    我劝他别饮了,他踉跄地起身上楼,我只好去扶着他,当他暖暖的手指碰到我冰凉 的指尖时,我的身体因为夜寒而颤抖了一下。我扭转头避开了他烫热的目光。

    回到我的小房间里,我更辗转难免,直到天快亮时才入睡。我作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我和丽萍一起在一个青葱的山坡放着一只七彩斑斓的风筝,那过膝长的青草在 微风中翻起一个个波浪。突然一阵狂风卷来,风筝突然断线了,我和丽萍高一脚低 一脚,无力地跑着,我看到跑在前面的丽萍一手抓住风筝,却被风筝带着飘上了天 空,我看着越来越朦胧的风筝和丽萍,高声叫着追着,竟一脚踏进了一个漆黑的深 渊……

    “咯、咯”的敲门声把我惊醒,我惊觉已十点多了,我竟迟了一个多小时起床,头 疼得快裂开似的,我感到自己病了。

    我赶快开门,敲门的是Rodge,此刻的他已穿上笔挺的西装,沉着脸回复了往日的 自信和威严。

    我惶恐地道歉。

    他却打断我的话:“对不起,我有点事要出门,不得不叫醒你,因为John可能会打 电话来,请你转告他打我手提。”

    他的话依然是简明扼要,但神情多了一点亲切。

    “你好像病了,脸怎么那么红?”

    “可能是发烧了。”我知道一定是昨晚冷着了。

    “那你吃点药休息一下吧,今天什么也不用干了,我吃完饭再回来吧。”说完,他 走出了门口。

    实在是烧得很厉害,全身酸软无力,忽冷忽热,我不敢怠慢,穿上一件外衣,一直 守在电话机旁。

    John一直没有电话来,我竟在电话旁的沙发上昏睡了。

    听到开门声,我惊醒的时候,他已打开了厅中的大吊灯站在我的面前,一脸关切。 我惊觉自己已经睡了一整天。

    “你真的病了。”我挣扎着想站起来,他用手制止着我。我看到他从客厅中雕花的 大红木柜的第一格,找出一排感冒药丸,倒了一杯开水过来。

    “吃了药睡一觉就会好的。”Rodge温婉地说。

    我有点不知所措,因为此时的我已不习惯被人关心,被人服侍了。不敢去注视他的 眼神,我顺从地接过药丸,一仰而下。我回到工人房休息的时候,他帮我热了一杯牛 奶,然后回到书房工作。

    躺在床上,我无缘无故地想着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我告诫自己不可以, 他是别人的丈夫,我的主人。但人有时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尤其在病中,在孤独 无依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对一个明知没有可能的人的依恋。不知何时,我已沉沉入 梦。

    敲门声又惊醒了我,我发觉天才刚亮,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敲门的正是Rodge: “刚才你朋友的房东打来电话,说丽萍昨晚哮喘病发,没等到救护车就……”

    我的头“轰”的一声,之后便是一片空白,背脊一阵冰凉。

    我不相信!丽萍前一天还开心地给我打电话,怎么?

    我失神地不知所措,想哭又没有泪水。

    Rodge明了一切地紧握着我的手。他让我换套衣服,他开车送我去丽萍家。

    我失神地上了他的车,来到丽萍租住的一间旧屋最小的房间里。房间在阴暗中散发 着一股发霉的潮湿味,房中只有那个我们一起在人家门前的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大床垫, 旁边是一个我们自制的牛奶箱桌子。还有一个我熟悉的小行李箱──这便是丽萍的 全部财产。

    看到这狼狈而寒酸的“家当”,泪水终于留了下来。

    丽萍,我以为你是那么坚强,在我最失意的时候,你一直鼓励着我不要放弃,没想 到你竟是那么脆弱。房东在叙述昨晚丽萍像前几周那样一直咳嗽,最后她不得已敲了 房东的门求助,当房东叫来了救护车时,她的脸已因窒息变成了紫茄色……

    我不要听,我发狂地抓起丽萍的小箱奔出屋外,没命地跑。我想去追赶丽萍,我知 道,如果她发病之时,我在她身边是一定可以救到她的。

    我跑到一个教堂的后院,夏日里的教堂分外的宁静,那一架灿烂的紫罗兰正无忧地 盛开着,我跌坐在紫罗兰架下的凳上,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这是到澳洲 后,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了死亡!

    过了不知多久,我知道Rodge来到我身边,他把我搂进怀里,我已经没有泪水。他 轻抚着我的背,轻轻地说:“无事了,很快会好的,不要这么伤心!”他温暖的手使 我重新有了一种仍然活着的感觉,我仿佛已听到自己变粗的呼吸声。我紧紧搂住他, 任由他轻吻我飘散的长发,我知道是他把我从死亡的深渊拉了回来。

    终于做好了“豆沙汤丸”,他突然从腰后紧楼住我,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他的 老婆正在厅中,我紧张得不敢吱声,他轻吻了一下我的脖子,低声在耳边说到:“I love you.”然后若无其事地端着汤锅走出了厨房。

    我们继续这样偷偷摸摸地狂恋着,我从不敢奢求些什么,因为我知道理亏的是自己, 我在分享原本属于别人的男人。我们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没有将来。

    痛苦总是和甜蜜交织在一起,我预感我们一定没有什么好的结局,但也不曾想到结 局会是这样的。

    那天,我如常地做完一切家务,安顿了他的儿子睡下。这时Linda正斜靠在沙发上 油指甲。

    Rodge进来的时候,我假装背过身去收拾小孩摊满一地的玩具。他正走上楼,我听 到Linda厉声喝道:“站住,坐到那里!”Linda并没有用她精心油过的手指,只有用 头向Rodge示意他该坐的位置。

    我觉得有暴风雨来临,但内心仍祈求与我们的事无关。

    “你,贱人,过来。”我看清楚她凶恶的眼光,一阵寒气攻心。“你敢和我争老公!” 她骂了一大堆难听的话,“你以为你和他上床,他就敢要你吗?我现在就给他机会, 看他会不会挑你!”她一边洋洋得意地看着那五只血红的手指尖,一边微笑着。

    我看到Rodge大气不敢出地低着头看眼前的茶杯,甚至不敢抬头看我一眼。

    那份陌生得令人心寒的表情让我的心都碎了,这是属于一个我自认为彼此深爱着的 男人的吗?

    我想起这个人曾经向我诉说他和Linda八年的婚姻生活,就如生活在一个彼此陌生 的世界,他拥有了令人□慕的财富,却越来越失去自我,很失落。

    “他从这个门走出去,将变成一只像你一样的流浪狗。”她肆无忌惮地狂笑着,盯 着他苍白的脸:“走啊,你带着这个女人走啊!”他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仍然一 言不发。

    他的表情比Linda的话更令我难受一千倍!

    我用力拉开门狂奔出去,要逃出这个令我讨厌的世界!

    我漫无目的地走,想走得越远越好!

    我听到一个在街头卖唱的中国人在唱着一首歌:

       我寂寞,我悲伤!──没有一个知心的人
       可以在我的心灵痛苦的时候一诉衷肠……
       希望……老是徒然地希望有什么用?
       时光在消逝──全是最好的时光!
       爱吗?爱谁呢?──短暂的爱情不值得,
       永久相爱又不可能……
       窥察自己的内心吗?──往事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欢乐,痛苦,全部那么平淡。
       热情又怎么样?──热情的甜蜜冲动
       早晚会在理智的语言下消失乾净,
       只要冷静地观察一下世界──
       人生的把戏是多么空虚和愚蠢!

    我使劲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钞票,扔进他的琴盒里,我看到他惊异而感激的眼神, 在这眼神里,我才看到自己还像是一个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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