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同堂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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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平
漂泊他乡的日子里,享受三世同堂的乐趣少之又少。然而,那些日子却留下了许多
温馨、愉快而有趣的回忆。
1993年大雁南旋的时节,母亲第一次飞到澳大利亚来探望我们。那时中国南方老家
正是秋风渐起、枫叶红透的金秋,悉尼却已是绿草如茵、百花争艳的暖春。妈妈对于
南半球蓝天白云下这块广袤的土地和悉尼这个四季如春、繁花簇锦的海滨城市印象
不错,对我们在这里安家感到欣慰和放心。只是,妈妈还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将悉尼
和我们离国前居住的北京相比,言谈之间时不时会对我们离乡背井、放弃了在北京
的工作和家居感到遗憾。
那时正值国际奥委会讨论投票决定2000年奥运会举办权的前夕,悉尼和北京作为主
要争办城市争得如火如荼,难解难分。当时悉尼乃至整个澳大利亚的气氛都异常热烈。
这个国家虽然人口少,却人人天生热爱大自然,酷爱运动,也特爱凑热闹。那些日
子里,举国上下群情高涨、呼声高昂,朝野两党空前一致地支持悉尼争办奥运会,
空气里听不到一丝反对、担忧或抱怨的杂音。
这件事自然也是我们全家关注的焦点,家里因此形成了“左、中、右” 三派。
母亲当然是坚定的革命左派--坚决支持北京争办奥运会,只是显得有些势单力薄。
对于广播电视里日日夜夜的呼吁鼓噪叫嚣,她可以充耳不闻--反正不爱听也听不太
懂。可是,她最宠爱的时年六、七岁的小外孙,明明是北京出生的炎黄子孙,血管
里流着中国血,脸上烙着中国印,却高唱反调,成了她的对立面。
儿子自认是“澳仔”(OZ),他每天一从学校回来,就兴冲冲地向我们报告老师和同
学们对争办奥运的活动和议论,还洋不洋土不土地反覆向外婆表示,悉尼决心要打败
北京,悉尼一定会打败北京!更有甚者,他还成天领着三四岁的妹妹高唱:“Come
on, OZ! Come on, OZ!”,向坐在门口低头织毛衣的外婆示 威。弄得一向对外孙
们慈爱有加的外婆哭笑不得,只能气得从老花镜后向他们翻白眼,嘴里还嘟嘟囔囔:
“凭什么是悉尼?我们北京有上下五千多年的文明史,悉尼算什么,二百五十年,
还不及人家的零头呢!”
我们中间的一对呢,不偏不倚,不急不恼,心里坦然,稳操胜券。为何?北京是我
们的老家所在,而悉尼是我们的新家所倚,谁赢我们都由衷地高兴。想起一位政界名
人说过的一句话:“打棒球,或打足球,你为谁欢呼,你就是哪里人。”我们这一
代或许就是所谓的“边缘人”,在中澳比赛的运动场上,我总是为双方喝彩。只是,
如若中澳两国兵戎相见,我们该怎么办?我只能时时祈祷和平,但愿永远不会有这
么一天。
争办结果揭晓的那日凌晨,我们被外面阵阵欢呼声喧嚣声唤醒,知道悉尼获胜了。
头天晚上一直守在电视机前等待结果,不肯上床而在沙发上睡着了的儿子,此时揉
揉眼睛,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立即一跃而起,跑去一把拉醒妹妹,兄妹俩在床上、
沙发上、地上又蹦又跳,又笑又叫,还对着外婆大声挑衅:“We won! You lost!!
We won! You lost!!”看着老妈一副眼巴巴的失落样子, 我连忙喝令兄妹俩上外边
疯去。
还好,豁达的母亲转而随乡入俗,和我们一道投入了街市中的狂欢。那一晚,在城
里,在悉尼港、情人港,饰满绚丽霓虹灯的歌剧院、海港大桥和悉尼塔喷射出五光十
色、千媚百态、瞬息万变的节日礼花,处处欢声笑语,一派喜气洋洋。我们本想就
这欢庆的背景拍几张全家照片,所到之处,刚一站定,立即就有不相识的游人自动
加入合影,人人脸上绽开着灿烂的花朵。不同的肤色、不同的服饰、却享有共同的
欢乐,相似的笑脸,母亲高兴地将这些照片带回去展示给家人朋友,留作纪念。
几年后,北京力败群雄,争得了2008年奥运会主办权。我们全家又一次欢呼雀跃,
为中国祝福,并打越洋电话向如愿以偿的母亲祝贺。
母亲再访我家是在1996年,星移斗转,我们漂泊到了美国的佛罗里达州,落脚在美
国地图上那个羊角的坳口处--捷克逊维尔市(Jecksonville)。我们家就住在毗邻大西
洋海岸仅一箭之遥的海门路,每天聆听海风呼啸,惊涛拍岸,享受着海水沙滩的良
辰美景。
然而,那些天,广播电视开始发布飓风警告。飓风一步步逼近的消息频频传来,我
们如同听到“狼来了!狼来了!”的呼叫,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措。早就听说,每
年春夏之交,大西洋上的热带气旋都要在东南海岸登陆,有的达到飓风强度,无情
冲击扫荡这一带的一些沿海城市,但我们尚未亲身领教过风暴的威力。
那天上班不久,广播里传出市政府的通知:飓风已到达距此数百海里外的海面,如
风速、风向不变的话,预计下午五、六点钟将到达本市。市政府要求居民密切关注飓风
消息和市政府的撤离安排,我们沿海一带的居民将要在下午三点之前全部撤离,由抗
灾指挥部统一安排到市政厅的防灾棚。同事们三三两两纷纷交流应对措施,特别是
那些住在高尚区、家财万贯的高年教授和医生们。不一会儿,单位宣布关门,大家
各自回家应付紧急情况。
我们半生流浪,虽无家财,家中却上老下小,“人材”济济。我急急驾车冲回家门,
家里已经闹翻了锅。因学校停课关门,校车已经把兄妹俩个送回了家。老母亲自己听
不懂英文广播,早被不到十岁的两个外孙一半土一半洋,一句阴一句阳的消息“转播”
弄得心慌意乱,手足无措。我将飓风状况和可能撤离去防灾棚的消息告诉母亲,她
一边开始张罗收拾东西,一边嘟嘟囔囔地念叨:“真倒霉!小时候日本鬼子来了跑
反,老来还被美国佬的飓风逼得跑反!”(瞧瞧,连飓风也成了“美式”的!)小兄
妹俩则像服了兴奋剂一般,手舞足蹈欢天喜地地开始将电子游戏机、小人书、游泳
衣等一一装进书包,就像平日要到小朋友家去开爬梯过夜(sleepover)。
我交待安排好老小,又和匆匆赶回来的丈夫一同冲向超市去采购住防灾棚所必需的
饮料乾粮。不料到得商店一看,所有熟肉火腿柜台、水果乾果摊台和矿泉水饮品货架
几乎已被抢购一空,那种零落萧条的景象更让人平添几分大难临头的恐慌。我勉强
捡了仅存的几瓶平时没人爱喝的苏打水,和所剩无几无可选择的几盒劣质饼乾。
再度冲回家,远远看见儿子女儿喜气洋洋地把守在家门的两侧,每人拎着自己的睡
袋,坐在装得鼓鼓囊囊的书包上,一副整装待发的架式。屋里的母亲还在收拾东西,仍
然唠唠叨叨、牢骚满腹。
午饭后,因风力逐渐减小,广播中预告的撤离时间一再往后推延。到下午四点左右,
大家被告知风向转变,警报最终解除,我们那条紧绷的神经才渐渐松弛下来。母亲疲
惫地坐在沙发上,像松了弦的弓箭。
在听到警报解除的那一刻,儿子一声仰天长叹“NO!!!”,倒在床上,像泄了气
的皮球。
(Canberra,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