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足 ¤ 李芒
监舍里的闷热使人无法入睡。监舍里不仅热,而且臭虫猖獗。你一躺下,臭虫们就从铺板的洞孔里、裂缝里蜂拥而出,贪婪地吸你的血。你一起来,臭虫们又不见了踪影。只有一、二只吸血鬼太饱,像只小黑球,跑不动,可以被你打死。可是,大部队仍然躲在缝缝洞洞里,司机而动。任你用开水烫,或把铺板拆下来使劲往水泥地板上蹾,也消灭不干净它们。今天弄死了一大批,明天又冒出了一大群,比蚂蚁繁殖得还快。臭虫们好像是专门与犯人作对似的,好像你坐了牢就该被它们咬。
反正睡不安身,大家都涌到到了监舍的走廊。有的围在过道的空地下起了围棋,有的聚在一起聊天。老郭还有几天就要刑满释放了。他的心情显得格外轻松,隐隐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激动。以前大家在一起聊天,老郭总是不吭不哈的,今天他特别来精神,憧憬着出去以后的美好生活,他更是滔滔不绝:“我出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盖新房、娶新娘……”
一听到“娶新娘”,大伙的嗓子眼而直吞口水。多年的监狱生活,使他们这些身强力壮的男人对女人有着无比强烈的渴望。每次只要有人发现高墙外有女人走过,大家都会一窝蜂地把脑袋挤在铁窗前张望,无论是什么样的女人,在他们眼里都美若天仙。看老郭就要走出高墙,回家娶老婆,楼着女人睡觉,惹得牢友们一个个都躁动不安想入非非,恨不得立即逃出这鬼门关!
老郭是因犯盗窃罪进来的,被判了九年徒刑。而老郭从来不承认自己有罪,他总是说:“那是我自己的钱,那是我应得的钱,要不然我怎么不把保险柜里的钱全拿走呢。”
老郭原是一个乡镇粮管所的临时工。他这个临时工一干就是十年,还没有来得及转正,单位就搞起了“减员下岗”。正式工都要下岗,他临时工当然是必减之列。按规定,正式工下岗每月拿生活费,而临时工则是拿一次性补贴。老郭的一次性补贴是三千元,再加上历年来拖欠的工资和津贴,粮管所实际应付老郭六千元。可当时粮管所说暂时没钱,先欠着。然而这一欠就是两年。老郭因没有钱盖新房,谈好的对象吹了好几个。老郭对姑娘说他有钱,而姑娘说你有钱盖了新房我就跟你登记。可他的钱还在粮管所欠着,他还是与父母同住在那间土改时分的老屋里。老屋多年失修,已四面透风,大姑娘上轿子就风光这么一回,当然不愿住在破屋里。
为了这六千块钱,老郭不知道跑了多少回县粮食局。局长说各乡镇粮管所都是自负盈亏,他的钱应该向粮管所要。可粮管所的会计说,所里的财权都在县里攥着,干部职工每个月的工资都由县局统一核发,县局不拨款下来,他的钱粮管所也还不了。皮球就这样踢来踢去,老郭快要被逼疯了。
这年冬天,老郭终于做了一件傻事。在县粮食局发工资的前夜,他潜入会计室,撬开保险柜,偷走了六千元钱。他说这是他自己的钱。可公安局不这么认为,欠是欠,偷是偷,法律上的事情一点也不能含糊。“欠你的,你可以到法院去告。可你偷就是犯法。念你偷钱时没有把保险柜内的钱全部拿走,根据这个情节,只要你退回被盗窃的六千元,可以减轻处罚。”老郭是个倔脾气,好说歹说都不肯交出那六千块钱,硬说那是属于他的钱。结果“抗拒从严”,老郭被判有期徒刑九年。
被臭虫咬了九年,终于熬到头了。老郭说谁也想不到他把钱藏在什么地方了。他把钱藏在了水里面!老郭家住在长江边上,他把六千块钱用塑料薄膜密封包好,藏在江边约一米深的石梯底下。
老郭出狱了,临走时他把家乡的地址告诉了几个要好的牢友,叫他们出去后一定要到他家去喝酒。他现在有钱了,可以盖新房、娶新娘了。
老郭出狱一星期后,管教干部带来了老郭的消息,说他走夜路掉到江里淹死了。
原来,老郭回到家乡,发现由于三峡蓄水,他藏钱的那排石梯已沉在水下十几米深了。一天晚上,他一个人潜下水去取钱,就再没有上来。第二天人们在江边发现了他的尸体,都以为他是不小心失足落水而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