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馨  ¤ 張曉君


    闹钟“呤呤”地响了起来,德昌使劲地按了一下,它才止住了讨厌的响声。他又躺下了,迷糊中觉得不能再睡了,他强撑着爬了起床,半亮的天色中,相架中妻的微笑依然是那样的文静和优美,而儿子独个儿照的相也在这个相架的一角。搬了几次家,这两张相依然是他最珍爱的东西,每到一处放下行李,德昌总会找个最近床的地方放好,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他们。

    带着口里牙膏清新的薄荷香味,德昌半跑下楼去起动他的老爷车。在等机头变热的时候,才看到隔几个车位,一个姑娘正揭开一部十分破旧的丰田车头盖,不知在捣腾着什么。

    他认得她是住在楼上那两个中国女孩中的一个。德昌一向有一副助人为乐的热心肠,明知会迟到,仍决定过去帮帮她。虽然以前见过几次,但从不知她叫什么。大约因为同是中国人,在碰面避无可避之下,他们会互相点点头,不会好奇地打听别人的身份。他们如其他留学生一样对自己的背景忌讳颇深。他记不清她的样子,只记得她的脸色很好,总是红红的,像喝了酒似的。

    他试着帮她打了几次火,车依然吼了两声又不动了。他提议她坐他的车上班。

    她上车的时候,德昌有点不好意思,赶快把车前座一堆脏衣服扔到后座,但仿佛仍能嗅到车中洋溢着一种酸臭的汗味。他有点后悔前几天没有买商店橱窗里那瓶五块多的汽车香水。当时他看到那瓶香水,觉得对他来说近乎一种奢侈。浪漫是有钱人的专利,而对他这个一无所有的穷留学生来说,宁可用那五块钱来买几条面包或一包减了价的猪肉了。

    在问她在哪上班的时候,他特别留神地睃了她一眼。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碎花的连衣裙,显得她的脸更加红喷喷的,眼睛并不大,鼻和嘴都很小巧,只是身上带着一阵茉莉花的幽香,使他有点失魂。德昌觉得她并不如他的妻那么轮廓分明的美,但那红的肤色使她充满了一种天然的青春气息。她显然是个活泼开朗的人,不到十分钟车程的路上,他已得知她叫“如意”,现在和女友素娟分租他楼上的一套单元,而她是在 Travelodge Hotel 作清洁工的。他在她指定的地方放下了她。出于礼貌,他问她是否需要接她放工,如意一口答应了。他觉得这女孩过于随便,不过她笑得很甜,全无城府,德昌很快原谅了她的年轻。

    下班之后,德昌特地绕到那个商店买了那瓶玫瑰香水,把他所有的脏衣服扔到车尾,狠狠地盖上车盖,还抖乾 净了那块破旧的脚垫。他觉得自己今天似乎有点别有用心,但又为自己解释说,这不过是出于一种礼貌。

    准时到旅店接她。她依然是红红的脸,似有点倦意。一上车她就发现了异样,使劲吸了几口气。她笑他:“噢,你买了香水!”他有点被拆穿了的心虚,竟不知所措。她又灿烂地笑了一下:“可惜我并不喜欢这玫瑰的浓香,我比较喜欢茉莉花香的含蓄。”他觉得她的话并不见得含蓄,反而是坦白得令他尴尬,就像当面拆穿他是故意为讨好她的欢心才买香水似的。但再看她真而不做作的脸,他恨不起她,反而有点喜欢。

    到家之后,德昌再去帮她仔细检查了她的汽车,原来是电池水全乾了,并无大碍。她很开心,夸他会修车,其实他心里并无把握,只是开旧车时间长了,为了节省,也像其他中国留学生一样,学着自己修车。一般的小毛病都不用花钱找车行了。如意说这样就能省了几十块修车钱,要请他到外面吃晚饭答谢他。其实他来澳洲两年多从未舍得花钱到外面吃过一顿,今天他却希望例外地奢侈一下。

    如意说要上楼洗过澡才去。他也特地从箱里翻出来澳洲两年从未穿过的西装。西装散发出的樟脑气味使他又想到了妻。妻淑芳是音乐学院毕业的。他俩是在朋友家认识的。第一次见面,他就被淑芳那优娴典雅的举止吸引着。直觉告诉他,淑芳天生就该嫁给他。他们很快结了婚。两年后他们有了个小辉。妻和儿成了他生命中最不可少的一部分。为了让他们过得好些,他这个土木工程助理工程师毅然辞去了铁饭碗,加入了来澳洲留学的人潮。

    来了之后,一切并不太如意。他很难找到一份对口的工作,再深造又没有钱。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不伦不类的工作,在一个西人开的家具店做木工。这工作也有一个“木”,和他的“土木”工程学的“木”同音同字,简直是对他的学识的一种讽刺。不过,还算幸运的是,“六四”天安门事件使他取得了四年临居的身份,他开始申请妻儿来澳。

    他坐在车里等如意。车里那浓的玫瑰香一阵阵盖过他的西装上那樟脑的气味。看到如意下楼,他赶快很有风度地为她开车门。如意换了一身粉红的长裙,领口还绣了一圈小花,脸上因为化了淡妆,比早上见她的时候多了几分妩媚。在如意钻着车的时候,他又嗅到那似有若无的体香,使他有点眩晕──毕竟,这是他两年多以来第一次那么接近一个女人。

    这天晚上,他们谈得十分开心。也许他们都把自己收起来太久了。吃完晚饭,他们又到城中最热闹的 Disco 去跳舞。其实德昌并不会跳,只是 Disco 那种热烈躁动的气息一下子感染了他。他很快就学会像如意那样跟着那强而有力的节拍扭动着身体。他觉得自己的动作太僵硬,不好意思地看着如意。如意的脸因为舞动和兴奋,更加醉了似的红。这时候,节奏慢了下来,一个高个的金发鬼仔来问他,可否与他女友跳一个。他连忙解释说如意只是他的普通朋友。那年轻人就客气地邀请如意跳起“快三步”来。

    德昌退出了舞池,到酒吧买了一大杯啤酒,自个坐在一旁饮了起来。看着鬼仔和如意合拍的舞步、谈笑风生的脸,他心里泛起一点醋意。一曲终了,如意就回到他的身边。她身上那股隐约的茉莉花香味,使他的心狂跳起来。他想一把搂住她,使劲吸几口。但西装上散发出的樟脑味,使他止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回家的路上,如意很兴奋地告诉他,今晚是她这几年来最开心尽兴的一晚。他觉得自己有点心不在焉。上楼的时候,德昌按着楼梯灯,他们轻手轻脚地上楼。夜太深了,怕惊醒别人。走到二楼转角位时,“啪”一声灯自动灭了。德昌想扶住如意,黑暗中他抓到了如意冰凉的小手,他再也按捺不住,狠命地搂住如意,把她迫到墙角狂吻起来。如意的脸火烧一般烫,口里小声地喊:“不,不要这样。”但身体却紧贴着他,两手也把他搂得很紧。如意那火热的身体使他发狂,他拼命地吸着那茉莉香,就像一个沙漠中迷了路的旅客终于找到了甘露一样。

    “叮当”一声,他觉得什么东西掉地了。如意轻轻地说:“我的耳坠!”弯身去摸。

    德昌忽然惊醒,他一手推开如意,逃也似地跑回了自己的家。

    他无力地倚在门边,过了一会,听到如意摸索着上楼回家。他想像不到如意怎样。他心乱如麻地和衣躺在床上,把今晚的事又回想了一遍。如意是知道他已经结了婚的,但刚才他的荒唐行为,并没被如意拒绝,也许如意也爱上了自己?他开了灯,再把妻的相看了又看,妻的脸仍是那么美,那么白 净,眼神对他没有半点责备的意思。只是这时妻在他心里是那么的遥远,那么虚,虚得没了血肉。

    之后,如意再见到他,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坦然。他们从此做了好朋友,还有素娟。他会帮她们修车、修灯,而她们煮了好的饭菜,也会邀他上去一起吃。那天的事似乎被淡忘了。只是每次他走到二楼转角的位置,会发一下呆,有时会惊奇于当时的自制力。

    这个周末,他租了一盒录像带,电影很不错,他看完之后,就拿上楼借给如意她们。敲了半天,如意才开门,只见她一把湿漉漉的头发用一条红的浴巾裹着盘到头顶。门一开,那股热的蒸气使德昌有点窒息。如意请他进去坐。她一身粉红的睡衣使他有点不能自制。他故意看着电视,不敢再看如意,但耳却十分注意地听如意在吹头发。他觉得那带着香气的水溅到他的脸上。厅里充满了香气,他用手擦了擦脸,其实什么也没有。

    “啊!”的一声惊叫,如意头发蓬松地从洗澡间跳了出来。“有只大蜘蛛!”她惊叫着。德昌义不容辞地走了进去。他经过如意身边时,如意那体香仿似磁石一样把他吸了过去,他再也不能自控,使劲搂住她,把她推进了澡室。如意一边推托,一边嚷着:“不要这样,素娟快下班了。”他什么也不再理会,也无意再去消灭那个蜘蛛了。

    那只大蜘蛛安然地爬上了房顶,在那里一圈一圈地织着它的网。一只蚊子无意撞进了那个网,成了牺牲品。

    德昌走了之后,如意再次到浴室,仔细检查了一下四周,怕留下一些蛛丝马迹被素娟发现。

    此后那段日子,德昌觉得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不管做工受了多少气,只要和如意在一起,就会开心得忘了一切,他们虽然还是偷偷摸摸的,只有他们才能感受到那份神秘的快乐,而那种快乐是难以用笔墨来形容的。他们有时会开车到海边,坐在那听海浪声。德昌心里无数次呼唤着“如意、如意”,但却从来叫不出口。

    周末的时候,他们开车到离家很远的那个 Sunday Market ,他拖着如意的手,看着她清纯的脸,就像欣赏一幅艺术品一样。如意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这时旁边小摊的一个土著老人拿着几串手链,如意挑了一串棕色、带着树叶图案的手链。如意把它戴在手上,德昌为她付了钱。如意很开心,一路上一直转着手链玩。突然她问他:“这算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吗?”他顾左右而言他。那天他们似乎是不欢而散。

    和如意在一起,德昌总是很开心,很自我,能讲很多对妻从未说过的调皮的调情话。但他从未敢对如意作任何承诺,因为他的心还是放不下妻和儿。他是传统的中国男子,深知“执子之手,与手谐老”的道理,爱是一回事,婚姻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久,德昌知道素娟介绍了一个台湾男子给如意,是本地公民,又是做电脑生意的。如意有时约会台湾人,似乎有心疏远他。妻和儿快要来了,德昌觉得自己对如意也应该有个交代。

    他约了如意饮咖啡,他有很多话想说,但他知道如意只想听他一句话,他却没有勇气说出来。他看到了自己的软弱和自私。

    咖啡的香随着变冷而若有却无,二人相对无言。他觉得如意想哭,他有意无意地问起那个台湾孩。如意突然站了起来:“如果你没有话说,我走了。”她转身跑了。他坐了一会,才定下神来,走出咖啡室。如意突然冲了过来,搂着他哭了起来,他爱怜地为她擦乾了梨花泪,却始终没有对她说出她要听的话。

    如意哭着走了。

    德昌怅惘地走着,他来到了海边。入黑之后,海和天溶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海。月亮大而亮地挂在半空,显得沉重又孤立无援,就像他心里仅存的中国人的道德观。

现在躺在他怀里的是白净

    现在躺在他怀里的是白净的妻,在拥着妻的时候,他的脑里浮现着那只大蜘蛛和那个网。妻把家里的一切安排得无可厚非的贴切,就像那只大蜘蛛,勤奋地为一个安定的家而织网,而自己就像那只可怜的蚊,虽然蜘蛛无意伤害它,它却一头撞进了那个婚姻的网,再也飞不出来。

    德昌觉得自己是那么虚,连自己都无法面对自己。他伸手去关掉床头的灯,妻的脸溶进了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1998年2月于堪培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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