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记忆
-- 纪念外婆辞世二十一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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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飞
选择2004年4月回国探亲是特意安排的。这之前,我几乎都是拣天高云淡的金秋返
乡,而此次选桃红柳绿、万紫千红的春季归故里不光是为了欣赏久违的家园春色,还
旨在四月的清明祭节为外婆扫墓,纪念她谢世二十周年。
去岁清明那天,母亲、舅舅和我随车来到了外婆茔地的山脚下,她的墓就位于这冢
的腰间,鸟瞰着她整整居住了一生的那个村落。
也许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的诗句在脑海根深蒂固之由,我
毫不怀疑清明节应是淅淅沥沥、纷纷霏霏的春雨天,结果那日无边涌出的竟是灿灿的
阳光。山上火红的杜鹃向着春阳昂首怒放,满岭的树木郁郁葳蕤,蓊茏葱葱。但对断
肠人言,这明媚的春光丝毫未减轻我们对祭奠的亲人所怀有的沉重心情。
山中无径,我们一路披荆斩棘,无语陟攀,来到了外婆的冢地。舅舅把祭品置于坟
头。我对着外婆的坟深鞠三躬,之后燃起三柱香,端端正正地把它们插在外婆的墓
碑前。母亲将买来的祭物包括纸钱、房子、电视、汽车等一一点着,籍此方式呈送外
婆。我默然地看着这些燃烧的祭物,心说:“外婆一世清贫,栉风沐雨,受苦受累,
要是她在俗世时能享用这些东西该有多好啊。”
静然望着袅袅升起的青烟,我的思想也随这飘荡的缕缕青烟在回忆中翩跹翻飞。.
外婆生于蓬门筚户,在六个兄弟姐妹中行四。她七岁那年,父亲就撒手人寰,这使
得本来就长年累月难以温饱的窭人之家,一下子生活变得雪上加霜。外婆的母亲为
生活所逼,就在这年将年仅七岁的外婆送至本村我外公家当童养媳。
童养媳的生活是酸辛的。尚童龄的外婆若托生在富贵人家,她定会拥有一个天真烂
漫、幸福快乐、无忧无虑的阳光童年,可她的命运与此无缘,终日陪伴她的是超出
了她那个年龄所能承载的各种家务杂活。一天到晚她就像一台不停转动的机器,做着
生火、扫地、洗衣、打猪草、放牛等活,且稍不留神,事情没干好或出点岔子还要遭
到婆婆的打骂。
外婆睡的床与狗窝相去不远,一把稻草加件百洞千孔像鱼网似的破被子就是她一年
四季的床。冬季的某日晚上,外婆的妈妈来看她,发见外婆在床上冷得蜷缩一团,于
是近前用手一摸,被子湿漉漉的,原来是外婆遗尿后不敢吭声,忍寒盖着这潮湿的被
子。发现自己的女儿如此受苦,外婆的妈妈要求带外婆回家住一宿,婆婆虽然同意,
但要求她翌日凌晨务必赶回干活。
身为童养媳的外婆很少能吃上一顿饱饭,因为婆婆不允许她和大家同桌用餐,所以
她通常只能吃些残饭剩羹。12岁时,外婆就要洗全家人的衣服,并服侍正在坐月子
的婆婆。有一天,外婆洗衣时陡然肚子痛,但她忍疼坚持把衣服浣完,回到家,婆婆
劈头盖脸地责骂她衣服未洗乾净,外婆嗫嚅地告诉婆婆是她肚子疼所致,婆婆不示同
情,反喋喋不休地骂得更凶。公公知情后,对外婆倒是不胜同情,规劝媳妇不要如此
尖刻苛求地对待外婆,但这反而惹得婆婆恼羞成怒,一古脑儿把更大的气撒向外婆。
幸运的是,外婆长到十七岁时,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在全村数一数二的丽人。这
年外婆和外公正式完婚。婚后,两口子恩恩爱爱,相敬如宾。更受全村人交口称赞的
是,外婆不记前嫌,以德报怨,对婆婆非常孝顺,在她心里,婆婆当年对她的霜面冷
情似乎压根就没有发生过。外婆对婆婆的恭顺孝敬,对外公的温柔体贴,对儿女的百
般呵护,以及她宽容大度的胸襟,终于感动了婆婆,从此她对这个百里挑一勤劳善良
的媳妇另眼相待。
我从断奶直至上小学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是她一手把我带大,因此,我和外婆的
感情很深。就是上学离开后,只要一到假期,我便会急不可耐地去外婆家度假。外
婆对我十分疼爱,小时候她常搂着我,给我讲牛郎织女、嫦娥奔月的故事。虽然她未
读书,对民间的传说故事知之有限,对我讲的故事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但我总是非
常开心地躺在她怀里,不厌其烦地听她重覆地讲着那些故事。有时,我一面听她讲,
一面望着辽阔深邃的夜空,心中充满了无尽的遐想。记得有一次,我问她七月七牛
郎织女真能相会吗?他们在天上为什么不会掉下来呀?面对这些问题,外婆会颌首
莞尔地说:“外婆没读书,答不好,等你长大念了书自然会知道。”
多少个难忘的夜晚,我就这样依偎在外婆的怀里,边听她讲故事,边摸着她颌下那
坨松弛的肉甜甜地睡去,此时她将我抱起,轻轻地置于床上。有时,她刚放下,我
会蓦然醒来,睡眼惺忪地嘟嚷要外婆也睡,她即抱着我一同入眠,共享南柯。
我和哥哥是外婆唯一亲手带大的两个外甥。外婆视我们兄弟俩若掌上明珠,对我们
百般关爱。或许是因为我年幼些,她尤其疼我。记得有一次,从戍的姨夫探亲回家,
给我们兄弟俩带回两件玩具:飞机模型和洋娃娃。结果,我和哥哥均钟情飞机。当
哥先手取走了飞机,我不干,就哭着向外婆要哥的飞机,外婆只好苦口婆心地劝说我
哥,还给他讲《孔融让梨》的故事,最后他主动地给了我飞机。
外公家也是个茅房蒿门之户,没钱买零食给我们吃,但外婆总会想方设法弄点什么
来满足我们这一对“馋猫”,如炒点黄豆,烤个红薯,甚至不辞途劳迈着“三寸金
莲” 去很远的菜地给我们摘条黄瓜。外婆知道我们兄弟俩喜欢吃炒豆,所以,每年
她都会炒好一些黄豆放在阁楼的一个小罐里,有时我外面玩回来就径直上楼从那罐
里取豆吃。一次我把手伸进罐拿豆时,触到的竟是凉冰冰的液体,抽出一看,满手
是粘乎乎的油,为什么会这样?当时百思不解。后来我把这事告诉哥时,他扑哧一
笑,说他和我一样,昨天也去那个罐抓黄豆弄得一手的油。说完,我俩忍俊不住,
璨然一笑。问了外婆后,我们才知道前不久来了几位客人,外婆将剩下的一点黄豆
用来饷客了,之后,便用那个罐子装了前几天刚榨出的菜籽油。接着,外婆二话没
说,马上拿出一些黄豆,当晚就给我们炒了一些。
外婆一生慈悯温良,乐善好施,这点我从小就受到熏陶。记得春雨连绵季节,常有
一些外省的灾民光降我们家要饭,每每这时,外婆总是满满地舀上一勺放入讨饭人
的碗中,尽管我们自己的粮食并不富足;当他们不走时,外婆又会给他们再添一勺,
直到他们满意地离开。不少时候,外婆还会和他们拉扯家常,询长问短,她的温言
善语常使那些要饭人感动得双目噙泪;当听到他们的酸辛经历,外婆会束不住潸然
泪下。
外婆的善良宽厚,友好待人在全村有口皆碑。她一生未和人拌过嘴,和邻里的关系
非常融洽,邻居吵架时,她总是竭力调解。外婆从不打骂儿女,对孙子外甥辈更是
疼爱叠加,即使我们有时调皮捣蛋、无理取闹,她也是轻言细语耐心谆教。记得有一
年春节,八岁的我缠着大舅要压岁钱,当时他正在兴头上打牌,说打完给,我那天不
知哪根神经紊乱,倔脾气莫名地来,吵着硬要他立马给,不允就大吵大闹,捣他的乱,
弄得大舅心烦,生气的眼睛瞪得像电灯泡,结果他扇了我一记耳光。我泪水涔涔地
哭到外婆跟前,她温柔地把我搂入怀中,替我拭去委屈的泪花,然后从她的口袋里掏
出一块方巾包裹着的一元钱,对我说:“这是外婆仅有的一点钱,你拿去吧,不要再
吵舅舅了。” 我抬起朦胧泪眼感激地看了下外婆慈祥的面容,便更紧密地偎着她,
当时的感觉就像迷途的倦鸟找到了□息的旧枝,风浪中的小舟驶入避风的港湾。我
躺在外婆的怀里,手习惯性地抚摸把玩她颌下那块松弛的肉。这习惯何时养成无从
知晓,只是感到摸着它就像婴儿吮着母亲的奶头,再躁动的心境须臾就变得平静如
水,安祥似夜。
我老家离外婆那个村很近,约4公里的路程,由于这一便利条件,我当“知青” 时
常去造访外婆。尤其是我所在的生产队有一些田畴距外婆家仅2公里,当在这些田畈
作业时,我有时就甘脆不回自己那个形单影只的“窝”,而是直接去外婆家。有些晚
上感到寂寥想念外婆时,我会立即冲入夜色,踏着星光夕访外婆。所以,在 “知青”
近四年的岁月,我常常会这样悄然而来,给外婆连一接二的惊喜。每回外婆看见我
蓦然而至,赫然光临,她会高兴得喜出望外,乐不思蜀,情不自禁地抱着我。说实
在的,我当时已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若母亲搂我,都会感到不很自在,可是在外
婆怀里我却感到十分自然,甚觉温馨,这可能和我在她怀里长大不无关联。
看到外婆最最高兴的一天是我把考取了大学的消息告诉她。1978年早春二月,冰雪
消融,春回大地,莺鸣翠柳,燕舞绿雨。就在这冬去春来之际,我接到了上海第一
医学院(现名复旦大学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拿到通知书的当天,我飞也似地向外婆
家奔去,欲让她早点和我共同分享这一喜悦。记得那天是在池塘边找到了她,当时她
正在浣衣。当告诉她我考上了大学时,她兴奋地对身旁的人说:“听到了吗?我的外
甥出息了,中上“状元” 啦。” 那种为我骄傲、为我自豪之感赤裸地形于她脸。回
家途中,她盈盈轻步,一路欢欣。到家后,她摩挲抚弄着我的头,像是对我说又好
像是自语:“外婆能活至今天见到你上大学死也暝目了。” 我头倚着她说:“外婆,
莫说不祥话,您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菩萨会保佑您长命百岁的。大学毕业成家后,
我还要接您来长住呢。” 外婆看着我,欣慰地笑了,笑得是那样的开心,那样的舒
畅。
去上海念书前的最后几天,我特地抽出一天时间去和外婆告别。离开时,她莹然欲
涕恋恋不舍地把我送至村口,看到她渐趋衰老的容颜,日益佝偻的身躯,满首苍苍
的霜发,我不禁泪水盈眶。和她紧紧相拥后,我挥手向她依依作别。
大学毕业后,为了事业,我又考了研究生进住北京,自此,离外婆更加远了。读研
期间,紧张的学习,使我一天到晚黑地昏天地忙碌在实验室,竟几年未回故里看望
外婆,她的消息只在二舅的信中知晓大概。1983年底收到二舅的一封家书,说外婆的
身体很糟,尤其是今年10月份,八十一岁的她下楼时从梯子上摔下中风后,一直病卧
在床;经年的肺心病也乘虚而入,使她的病情日益加重,若伤口上撒了把盐,致其气
息咻咻,呼吸艰难。接此信,我心重似铅,给舅回书时将自己银行的廖廖存款全寄给
了外婆,叮咛舅舅务必带她去医院治疗。
1984年4月的一天,我正做实验,忽然收到舅舅的一份加急电报,电文写道:外婆
病危,念叨见你,望速归。我脑袋“轰” 地霎时成了一片空白,便踉踉跄跄跌跌撞
撞地赶到北京站,买了当天车票就风风火火地坐上了回乡的火车。
等我见到外婆,她已是弥留之际。重病的她斜靠在床上,面容消□,咳嗽不息,声
音微弱,含糊难辨。脸呈灰色显然是肺心病衰竭缺氧所致,人十分憔悴,那块我小时
候常常摸着入睡的颌下皮肉似长长的枯藤有气无力地悬垂着。我扑进她的怀中,紧紧
地抱住她。她微微地睁开眼睛,用颤巍巍的手吃力地从内衣口袋取出一块包得严严实
实的手巾给我,她困难地欲说什么,但此时她的气息太微弱了,已无力使声带产生足
够的振动,结果那句话就生生地夭折在她的咽喉。我牢牢地握住外婆的手,仿佛想极
力拽住我至爱的外婆免于被死神夺走,因为我答应过她等我成家后接她来住,让她安
享晚年,可没想到,人的生命竟会是如此脆弱,在死神光顾时会如此无奈!当外婆最
后闭上了眼睛,和我握住的手慢慢张开时,我曾经要外婆长命百岁,与我同享天伦之
乐的良好愿望被无情吞噬外婆生命的病魔击得粉身碎骨。“外婆,外婆” 我撕心裂
肺地喊着,抱着西去的外婆嚎啕大哭。外面昏黯的天,倏时骤变,狂风大作,电闪
雷鸣,瓢泼大雨倾泻而下,猛烈地敲打着缄默无言的大地…
次日,我打开外婆临终时给我的那块包扎得整整齐齐的方巾一看,竟是我上次回家
探亲时给她的零花钱--几张崭新的纸币,没想到她竟分文未用,在生命的最后一瞬
又原封不动地交还给我。我思忖着,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欲说未能的那句话兴许与此有
关。下午,将外婆置于灵柩时,我将这些纸币和一张我的照片放于她的身旁,让她在
另一世界里还能常见我,并有钱花。
幼年丧父、七岁成为童养媳的外婆艰辛地走完了她穷苦坎坷的一生。她忍辱负重,
无怨无悔,鞠躬尽瘁,把全部的生命和爱都献给了她的家庭和亲人,最后自己“春
□到死丝方尽,□炬 成灰泪始乾”。从勤劳善良、坚忍宽厚的外婆身上,我看到了
母爱的隐忍,母爱的坚韧,母爱的宽阔,母爱的伟大!
按照外婆生前的愿望,我们把她葬在村前的小山上,坟丘朝向记载着她辛苦劳碌了
一生的村庄。
一阵祭奠的鞭炮声把我从对外婆的深切回忆中拽回到扫墓的现场。鞭炮鸣毕,我咽
哽地对近在咫尺却阴阳相隔的外婆说:“您最疼爱的外甥从万里迢递的澳洲回来看
您了。您在尘世,一生清贫如水,可您像奶牛一样,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给予了
我们江河般的关爱,而我们却未能很好地孝敬您的晚年,为此深感负疚。今天,我们
给您捎来许多东西,希冀您在九泉之下过得幸福。” 言讫,我神情黯然地把采撷的
一束山花恭敬地放在外婆的坟茔上,象徵着我的思,我的爱,我的心,将日夜留守
这里陪伴着她。
清苦度一生,温良悲悯人;昊昊天袤辽,不及慈姥心。再见了,外婆!下次回国,
我再来看您。
乐飞2005年4月于澳洲堪培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