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缘灭  ¤ 周昕


    大部份的学生都已经考完试,邱杰的理工学院还有两门课要考。学校在所有学院都考 完试之后就要正式开始放暑假了。澳洲的夏天从12月1号开始,虽然在月季上比国内 晚两个季,相差半年,但是天气的乾热,比起国内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宿舍里清静 了许多,除了像邱杰这样‘有家归不得’的外籍留学生,能走的都早已走了。邱杰 呆坐在书桌前看着黄秀玲从美国的来信, 想着她信中引用的那句话: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人生的路走到现在,他的心田的泥里早已刻印了多少鸿爪? 有形的生离死别已经是 难以消受,无形的心伤悲痛,哪里又能像那雪泥鸿爪消失在溶雪的水流里一般轻易 地消失在时间的流里呢? 尤其是每年的暑假,邱杰总是不知不觉的会想起那些令人 心碎的往事。

一、缘起无形

    邱杰第一次见到黄秀玲是在小学二年级,第二学期刚开始不久的某一天。班导师王 论水带了她来到教室,给大家介绍说: “今天我们来欢迎一位新同学,她的名字叫黄秀玲。他的父母亲刚刚调到县城里来 工作,所以她才转到我们学校。林新生,你个儿高,坐到后面空桌去。邱杰,她就 坐你旁边吧。”

    小学教室里的桌椅是两个学生共坐的。一个桌面底下有左右两个抽屉。抽屉的底板 中间有宽木板,宽木板再由一跟连接坐椅的斜木条撑着。坐椅也是连着的。可是因 为有中间这根斜木条,坐在左边的学生就从左边坐进去;坐在右边的学生得从右边 坐进去。

    老师介绍过黄秀玲之后,林新生就忙着清点抽屉里的东西,准备搬到后面空桌去, 他的抽屉里乱糟糟的,怕别人看到了笑话,就已经有点心虚,再加上黄秀玲走了过 来站在旁边等着,故而更加忙乱。邱杰向他使了个眼色,跟他悄悄说: “别忙,把东西留在抽屉里。”

    就帮他把整个抽屉抽出来,要他拿好跟着邱杰到了后面的空桌。邱杰把空桌里的空 抽屉抽出来先放在一边,再帮林新生把他的抽屉放进去。林新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邱杰再拿了空抽屉回到林新生原来的位置,把空抽屉放进去。很快的就安顿好了, 安排黄秀玲坐下。黄秀玲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早就希望能尽快安定下来,因此也 感激地看了邱杰一眼,然后满脸通红地坐了下来。王老师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并不 作声,等他们三人都忙完了,这才要大家打开课本,开始上课。

    就这样,黄秀玲来到了邱杰的班上。她也成了别人以“阿邱,阿邱,不害羞。男生 爱女生。”的话来嘲笑邱杰的开始。林新生是邱杰的邻居,每天一起走路上学,从 小学一年级开始就跟邱杰同班。今年的导师王论水早就想把他们俩个人分开来坐, 因为调皮捣蛋的事十之八九总有他跟邱杰的份,这下总算找到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可是却因此苦了邱杰,他很快的就成了同学们有事没事就找碴的对像。

    那时候的小学生心眼特别小,边界划分得清清楚楚。几乎每个桌面中间都有一条用 笔画的或削铅笔刀刻的线,就像象棋盘上中间画的‘楚河汉界’,可马虎不得,谁 超过了界线,旁边坐的就叫了起来,向老师告状。如果是男女共坐那更是战战兢兢,像 中间隔了一条看不见的高压电线,那‘触了电’的可就是至少一个礼拜不得安宁,什 么‘谁爱谁’的话就被加油添醋的传了开去,闹得脸红脖子粗是常有的事。

    所以打从黄秀玲被指定坐在邱杰旁边起,他们俩就格外小心。尽管这样,别人还是 一逮到机会就“阿邱,阿邱,不害羞。男生爱女生。”的数说邱杰。邱杰其实并不 在意,心里倒是担心他们屈辱了黄秀玲,就私底下要林新生去警告那闹事的,再有 甚者,就让林新生去狠狠‘修理’一番。久而久之,就没人敢再那样数说邱杰了。

    林新生是全班同学们最不敢惹的,因为他是全班最高大的,他并不胖,但就是壮。全 班最胖的是张福生。他们两个现在都是一个人独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位置。两个 人都不爱念书,一上起课,就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打起瞌睡来。因此老师在上课时,课 讲到一半,就经常会突然冒出一句话: “林新生、张福生,站到后面去。”

    他们两个就习以为常的一左一右在教室后面站着,活像站岗的警卫。

    导师王论水早就想把林新生和邱杰俩个人分开来坐另外还有一个主要的原因。尽管 调皮捣蛋的事邱杰也有份,而且还是‘主谋’,老师就是罚林新生重,而罚邱杰轻 些。就拿林新生‘修理’别的同学的事情来说,明显的是邱杰出的点子,别的同学 也告他。王老师看在眼里,心里也明白,就‘借用’林新生的身子‘锻炼’一下交 待过去。王老师喜欢邱杰因为他聪敏过人,才智明显的比班上其他的同学都高。老 师问的问题他都能对答,解题快,记性好,悟性也高,王老师说过的话,他都能记 住,而且能举一反三。考试成绩下来,不单单是他教的课,别的老师教的,他也照 样都是全班第一。一个学期下来王老师已经看出了他的与众不同,因此对他特别偏 爱。也因为这样使得别的同学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有事没事的就要找他的碴。

    林新生念书不行,得依赖邱杰暗地里多多帮忙,所以邱杰托他的事,他是言听计从。 两个人又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交情自然不是一般。他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一 起上学,一起放学回家,走在一起还真是没人敢惹他们。 黄秀玲的到来使他们班上起了很大的变化。班上的女生,比较文静,不太闹事。男 生之中却有一群以吴明志和张福生为首,喜欢闹事的同学,是邱杰和林新生的死对 头。他们心里痒痒、早就把邱杰恨得咬牙切齿的,这下子终于有了可以挑□的藉口。 他们以“阿邱,阿邱,不害羞。男生爱女生。”的嘲弄找邱杰的麻烦。学生在学校 打架是要记大过的,三个大过就会被开除学籍。因此邱杰总是与嘲弄他的同学私底 下安排放学后在校外会合,文谈条件,武则靠林新生出面修理,久而久之,他们几 乎跟班上所有的男同学都有过节,甚至在学校其他各班的男生中也有他们的‘敌人’。

    张福生虽然胖些,个子却也不矮。看起来虽然没有林新生壮实,倒也是个孔武有力 的。因为吴明志的从中挑拨,张福生跟林新生私底下角斗过两次。终究他还是打不 过林新生,口头上却仍然并不服输,心里则已经埋下了仇恨的种子。邱杰每次见林 新生为他打架受伤,心里也很不好受,无奈总是别人有事没事的先来招惹他们。邱 杰对林新生因为他而树敌越来越多,深感内疚,只有在其他方面竭尽能力对他爱护 有加。

    黄秀玲有个大她四岁的姐姐叫黄秀珍,也转到了他们的学校,插班在六年级毕业班 甲班。放学后就来找她一起回家。他们的学校叫崇文小学。他们的县城远山环绕, 有一条平均大约二十公尺宽的河从山上蜿蜒而下,两岸都是杨柳树,河的这边叫 ‘沿河街’,那岸叫‘垂阳路’,学校的正门口开在沿河街上。从学校正门走出来, 往左转顺着沿河街走是邱杰和林新生回家的路。往右转朝山上的方向,走过了校园 边的围墙就是一片一片的稻田,然后就是松树林,再往上走半个小时左右就是有名 的‘蓝潭’,周围林木青翠,花开灿烂,风景秀丽,潭水清澈澄蓝,因而得名。但 是每年夏天都有不少人在潭中游泳不幸溺水而死,因而传说有冤魂作怪,所以平常 他们很少往那边去。学校正门正对面隔河的垂阳路那边则是有名的‘孔子庙’,他 们倒是常去的,尤其是各式各样果树上的水果可以吃的时候。从学校往回家的方向 走几步路就是连接沿河街和垂阳路的‘崇文路’,跨河的一段是路桥,可以从路桥 走到对面的垂阳路去。过了崇文路桥,就渐渐热闹起来,河的两边都是商店和住家。

    黄秀玲来到的第一天,在回家的路上,邱杰留意到黄秀玲跟着她姐姐过了崇文路桥 走在对面的垂阳路上,然后就被杨柳树挡住看不见了。邱杰和林新生则像往常一样 顺着沿河街再往下走,经过菜市场和鱼肉市场,再过了‘菜市街’路桥和杂货商品 市场,就到了他们的家。沿河街上住的都是比较贫穷的人家,菜市场和鱼肉市场里 总是肮脏兮兮、地面上老是湿黏沓沓的。市场里则老是人声嘈杂、乱轰轰的。河对 岸的垂阳路上却大不相同,住的都是有门、有户、有庭院的富有人家,没有乱轰轰 的菜市场和鱼肉市场。商店也都是独门独户,卖着高级档次的货品。

    邱杰和林新生的家境都不好。林新生的父亲是以前浙江保定黄埔军校后期毕业的军 官。因为各种原因不受重用,是‘过了气的落难英雄’。林伯母和蔼可亲,邱杰的 父母亲告诉他说,“林伯母以前可是个大大有名的美人哦。” 但是总是不愿再多说,也警告孩子们不准把爸妈说的话往外乱传。父亲总是把他们 比作是退隐的‘范蠡和西施’。林新生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已经出嫁,都 比他大很多。林伯父没落之后,他们才有了他,所以就将他取名‘新生’。后来邱 杰才知道林新生的哥哥和姐姐,不是他的妈妈生的,和他是同父异母,所以他们很 少回来。

    邱杰的父亲,以前也是军官,是后勤部队里管军需的,后来因为身体不好,退役下 来,在一个机关当小会计,收入实在不多。邱杰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大哥大他 十五岁,二哥大他十二岁都已经离家,到别的省城去了,不跟他们住在一起。三哥 和姐姐也比他大很多。所以人家经常开他玩笑,说他是他爸妈从外面捡回来的弃婴。 后来邱杰才知道,他父母亲在长期战乱期间,分隔两地,一直到战乱结束,天下太 平父母团圆之后才生下了他。那时父母亲都已经年过半百,意外再得一子,万分欣 喜,所以对他十外宠爱。只是一家人经常是寅吃卯粮,还要靠母亲帮人打杂,做些 零工,赚些散钱才能勉强维持家计。

    他们的房子都很旧了,比邱杰要老得多,打从他有记忆起,他们就已经住在这里了。 两家住的房子原本是一户大宅人家的前后两进房子。现在邱家住在前进,林家住在 后进。对着沿河街有竹□笆围着,两家人同一个□笆门进出。□笆内有芭蕉树,每 当芭蕉快要成熟了,邱杰和林新生就帮忙三哥把芭蕉每次割下两串来,邱、林家各 一串,用绳子串好悬在房梁上。那一阵子,每当邱杰晚上躺到床上时就盯着看芭蕉 串里有哪个芭蕉快可以吃了。两家人至交友好,彼此照顾,相处愉快,虽然都是清贫, 精神上却不寂寞,日子倒也过得忙碌踏实。

二、因祸得福

    因为同学间的压力,邱杰和黄秀玲很少正面交谈。黄秀玲从认识邱杰的第一天起,对 他就有好感,而邱杰也觉得她跟班上别的女同学不一样,虽然具体上他说不出有什 么不一样。他知道她唱起歌来,歌声清脆悦耳。因为上音乐课时,大家一起跟着老 师学唱,也许是邱杰离她最近,她一唱起歌来,邱杰就听不到别人的声音了,就只 有她的歌声,说不出的好听。

    他们的音乐老师叫李清音,邱杰很喜欢她,因为李老师教他们唱的都是一些与众不 同的歌,像‘西风的话’,‘本事’和‘花非花’,不但歌词好,曲调也好听。哪 像别的老师教的“两只老虎跑得快”之类的歌,邱杰一点也不感兴趣。

    黄秀玲来到班上的第一堂音乐课,李老师开始教他们唱‘花非花’。学唱之前,李 老师要他们先把歌词抄下来,然后跟他们解说这是白居易的词,黄自作的曲,再把 每一段的唱法跟大家过一过,要大家跟着唱。等大家每段都会了之后,再从头到尾 连贯的跟着她唱:

    “花非花 ,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邱杰总觉得音乐课过得特别快,连林新生和张福生也从来不会在音乐课上打瞌睡。 每次到下课了,大家都还意兴正浓。新学的歌总会在大家的嘴里心里哼上个好几天, 黄秀玲的歌声也总会回肠荡气,在邱杰的心里许久不散。 自从黄秀玲来到班上之后,邱杰和林新生每天上下学的路上也有了新的聊天话题。 第二学期快要结束,漫长的暑假即将来临之前,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邱杰从书 包的便当盒拿了一只鸡腿出来对林新生说:

    “吃吧,我留给你的。” 林新生吓了一跳,问: “你怎么弄来的?”
就不客气地吃了起来。他们两家除了过年过节,平常都是不可能有鸡腿吃的。邱杰 告诉他说是黄秀玲在吃中饭时悄悄塞到他的便当盒里的。林新生听了就要把已经快 吃完了的鸡腿递给邱杰。邱杰笑着说: “还是你吃完吧。还跟我客气呢,假惺惺。”

    那时候的学校,中午有固定的吃饭时间,大家都得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吃中饭,吃完 饭就是午睡时间。原来几个星期下来,尽管每个人吃饭时都是用便当盒的盖子盖着 大半的便当盒,悄悄地捞着吃,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带的饭菜,黄秀玲也已经留 意到邱杰的便当盒里每天都是饭多菜少,每天带的都是蔬菜和豆腐,只是不同的蔬 菜和不同煮法的豆腐而已。其实邱杰也留意到黄秀玲的便当盒里每天都有好吃的东 西,像肉乾,肉松,卤蛋和鸡腿等,可她好像不太喜欢,每次总吃不完便当盒里的 东西,哪像他,每次都吃得乾乾净净,好像便当盒刚洗过似的。

    那天邱杰吃完饭,正准备盖好便当盒,突然黄秀玲以课本在上面掩护,在课本下把 没吃的鸡腿很快的放到了邱杰的便当盒里,向他使了个眼色。邱杰虽然一时之间还 没会过意来,但是盖便当盒的动作也没停下来,随手把盖好的便当盒放进了书包里。

    这以后,林新生也对黄秀玲有了好感,也许是看在有好东西吃的份上,打扫清洁, 提水擦抹桌椅什么的,能有机会就抢着帮黄秀玲的忙。班上有什么任务分工,他们 三个人总是自然而然地做到一起,无形中他们三人在班上成了个好朋友的‘死党’。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在毕业典礼低年级同学唱的送别骊歌声中,黄秀玲的姐姐黄秀珍毕业了。六年级毕 业班的学生比低年级的学生早两个星期结束上课。这最后两个星期,学校放学的时 候,就不见黄秀珍再来找黄秀玲一起回家了。 那天放学后,出了校门,黄秀玲就悄悄地跟在邱杰和林新生的后面走,过了崇文路 桥,邱杰正准备跟她说再见,黄秀玲说话了: “回我们家的路上,一家院子里有一条黑狗,我有点害怕,你们能不能陪我一道走?”

    “没关系,我们跟你走。”邱杰说,一边想着什么黑狗那么可怕。 “好啊,让我们来看看是这黑狗厉害还是我厉害。”林新生说。

    他们一起过了跨河的崇文路桥,左转上了垂阳路,过了几个商店,右转进了一个巷 子,走了几步路,黄秀玲就慢了下来,然后就停住了说: “就是那前面的院子里有条黑狗。” “那好,你先在这儿等着,别怕。” 邱杰说着就在地上找到了两根树枝,一根给了林新生,对他说: “我先过去看看,你紧跟着来,如果不妙,就打。”

    往前刚走了几步路,突然一条黑狗冒了出来趴在右边宅院院角的□笆墙上,露出了 一个头,恶狠狠地对着邱杰狂叫,尽管邱杰和林新生已有防备,也着实吓了一跳。 那黑狗被邱杰引了注意,没看到林新生在后面紧跟着上来。说时迟那时快,林新生 随手就用树枝狠狠地往狗头上敲去。那黑狗平日里大概只见过往行人躲着它的,哪 料到今日有一个东西敲来,纵然闪躲,也已不及,狗头上被打了个正着,狂叫转成 哀嚎,□笆墙缝里见它夹着尾巴逃了开去。邱杰乐了,黄秀玲看在眼里,长久的害 怕一扫而空,高兴得边跳边拍手。林新生见她如此高兴,心里说不出的舒坦得意,表 面上更是意气昂扬。

    这以后每天早上,邱杰和林新生就改道从‘菜市街’路桥过河上了垂阳路到黄秀玲 家接她一起上学,下午放学时也‘护送’她回家。那黑狗起先还冲出来趴到□笆墙 上要叫,再一看林新生举起手作出要打的样就悄悄地扭头走了。几次下来他们就不 再见黑狗‘露头’了。这消息很快传了开去,林新生的外号‘狗见愁’不胫而走。

    漫长的暑假开始了,孔子庙里各式各样水果树上的水果也渐渐成熟,邱杰和林新生 每年都要去‘光顾’几次,今年把黄秀玲也叫了出来,有福同享嘛。他们最喜欢的 就是满树的龙眼(桂圆)。孔子庙里是有人看管的。每年一度的祭孔大典就是在庙里 的大成殿举行。雅致的亭院、小桥流水、林木茂密,平常开放的时间也是游客常去 的地方。那天傍晚时分,庙刚关门,他们三人爬过了后院矮墙,到了龙眼树下,邱 杰先上了树,坐在树的支干上,然后他在上面,林新生在下面帮忙,黄秀玲也上了 树,邱杰就顺着支干朝支干末端往后退,让黄秀玲也坐到同一个支干上来,采着成 熟的龙眼吃。突然黄秀玲看到不远处有人来了,就叫林新生赶快躲上树来。慌忙中, 邱杰再往后退,好让黄秀玲空出位来给林新生,忙乱之中,林新生爬了上来朝支干 坐,哎哟一声,支干末端的邱杰就摔了下去,以后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等邱杰醒转过来,发现自己在医院里躺着,额头上右角隐隐作痛。父母亲、林伯父、 林伯母、林新生和黄秀玲几个人围着他看。原来邱杰从树上‘倒栽葱’似的摔了下 来,额头碰到了地上的石头尖,开了一道15公分左右的长口子,血流满地,昏了过 去。幸好孔子庙的管理员及时赶到,将他就近送到了崇文路上这家新开的医院。医 院的外科主治大夫黄百福其实就是黄秀玲的父亲,马上给邱杰清理伤口,局部麻醉 缝了针。邱杰看到父母亲焦急的模样,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悄然不语,不知如何是 好。

    邱杰在医院里躺着,林新生和黄秀玲每天都来看他,邱杰可以感觉到他们真实的好。 因为这是她父亲的医院,黄秀玲可以随意待着,所以有时候就只有她一个人陪着邱 杰。邱杰可以感觉到黄秀玲单独来看他的时候,对他特别的好,总有好多的话跟他 说,想尽办法让他忘却头上的疼痛,她的心情也是邱杰以前从未见过的,显得开朗 而愉快,跟在学校时或是有别人在他们旁边的时候不一样。黄秀玲还找来了一些他 一直想看却买不起的故事书。邱杰觉得这就是所谓的‘因祸得福’吧 - 因为他闯 的祸,反而使他能够感觉到这些真实的好,感觉到他还是幸福的。

    邱杰的父母亲和兄姐只有工作完了之后才能来看他。从言谈之中邱杰知道,父母亲 正在为医药费和住院的开销发愁,毕竟以他们家的经济条件,这笔意外的花费除了 借贷是难以筹出的。邱杰在稍好之后就想尽快回家。黄百福大夫平常就时常听女儿 提到邱杰和林新生,知道他们是女儿的好朋友,因此对邱杰也特别照顾。黄秀玲的 母亲也是医生,不是西医,是中医针灸大夫,也到医院来看过邱杰。三天之后,邱 杰头上的伤口虽然还没有完全愈合,却已无大碍。父母亲在与黄大夫商量之后,就 要让邱杰出院回家。黄大夫在了解了邱家的经济情况之后,坚持不肯收医疗费用, 使邱杰的父母感激再三。

三、知遇之恩

    暑假过后,新的学年又开始了。王论水老师愿意接小学三年级的班导师还是带领邱 杰、林新生和黄秀玲的班。开学后第一个星期的一个晚上,王论水老师出现在邱家 的门口。邱杰的父母亲迎了王老师进门,心里忐忑不安,老师找上门,总不会是什 么好事吧?邱杰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惊动了老师,悄悄地到房里去了。王老师跟父 母亲谈了很久。

    送走了王老师之后,父母亲才把老师来访的理由告诉邱杰。原来王论水老师在上个 学年快结束时向校方建议让邱杰去上省城的‘实验学校’,这是一所国家专门为培 养才智、技能出众的所谓‘天才’儿童们而设立的学校。在这个学校上学的学生必 须住校,吃住完全由国家负担,由专门的老师辅导,教学方式与一般学校完全不同, 教学的进度也随着学生随时调整。王老师认为邱杰的才智比一般同年龄的小孩要高 出许多,应该要到实验学校去经过特殊培养,建议学校保送邱杰。校方接纳了这个 建议,呈报之后,实验学校回文已经同意,要邱杰尽快入学,因此王老师来徵求邱 杰家长的允准。邱杰的父亲认为既然儿子的吃住不用费心,也没什么不好。邱杰的 母亲只是不放心儿子小小年纪就要离家,出远门,一个人在外怎么不令人担心? 父 母亲考虑再三,还是决定让儿子去试试吧,反正不好的话再让他回来。

    在决定了要到省城去之后,邱杰就再三关照林新生别跟‘敌人’们计较,尤其是吴 明志和张福生那帮人,要他陪黄秀玲上下学,好好照顾她。邱杰同时要黄秀玲管着 林新生点,别让他跟人打架,弄不好是会记过开除的。邱杰的心里其实蛮想到省城 去看看,并不觉得感伤,可是临上火车前,看着林新生的默然表情和黄秀玲含泪的 眼神,自己也就已经禁不住悲从中来,再看看父母亲,父亲倒还好,母亲则早已眼 泪满眶,就再也忍不住地哭了。就这样,邱杰一个人含泪搭上了往省城的火车,走 进了与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世界。

    到达省城火车站,检票员要邱杰到站长室去见罗大叔,然后坐着罗大叔开的实验学 校的专门校车,转来转去的出了省城闹区,进到有警卫看守的实验学校时已经是傍 晚时分了。一位叫张春明的老师就把邱杰带去理了发、领了一整套里里外外穿的衣 服连袜子和盥洗用具,然后带他到了一个有两个上下铺、四个学生共住的房间,给 他指定了右边上铺的床位把东西放下。因为正是开饭时间,其他三个学生都不在。

    张老师带他来到了餐厅,在进口处领了饭菜端着走了进去。厅里有两排左右各五个 餐桌,两排餐桌的前端另有一个餐桌。每个餐桌可坐六人,两排的餐桌是学生坐的, 男学生坐右边五个餐桌,女学生坐左边五个餐桌,前端的一个餐桌则是留校值班的 老师坐的。所有实验学校的学生都在,看上去好像女生多些,有的餐桌并没有坐满。 张老师简单的向大家介绍了邱杰,就让他在右边男生三号餐桌第十八号位坐下。张 老师则到老师餐桌去了。

    接下来连续三天,邱杰经过了一连串的测试,试卷上没有文字,都是图形,各式各 样邱杰从来没有见过的图形。试卷每页有一个问题,十二个图形,上面五个图形之 后就是一个大问号,然后邱杰必须从下面的六个图形中选出一个他认为可以放在大 问号处的图形,答题的时间没有限制,但是答题开始到答完所有题目总共多少时间 老师是要记录下来的,答完题后,老师还要邱杰解释为什么他要在六个图形中选这 个图形。三天下来,测试邱杰的老师们对他都表示非常满意,也确认了王论水老师 对邱杰智商的肯定。

    实验学校的作息安排得非常紧凑,除了一般小学的课程学习以外,另有一些专门课 程和实验活动。白天上课,晚上就是各式各样的所谓‘智能’竞赛。每两到三个星 期就有教育部特派的‘专员’来考查‘验收’成果,测定每个学生的学习进度。邱 杰起初还兴致勃勃,一方面他感念王论水老师对他的‘知遇之恩’,觉得应该努力; 另一方面因为可以使他暂时忘却他对家人、林新生和黄秀玲的深深思念。可是久而 久之他还是感到厌烦了,总觉得自己好像是马戏班里的小动物,让别人耍着玩。平 常也就像那些动物一样,被强迫着接受不停的训练,不就是为了在马戏表演时受到 观众的鼓掌,换取主人的奖赏?他觉得他和那些马戏班里已经被安排好了一切命运 的动物没有什么区别。每天接受不断的训练和测试,难道就是为了在‘验收’时受 到那些专员们的赞许和奖赏?

    他渐渐有了反抗的心理,不再愿意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或者是故意把问题的解答 答错。他学会了隐藏自己来换取片刻的喘息和安宁。尽管如此,邱杰还是在一年里 学完了小学三、四和五年级的课程。在六年级的课程学完一大半时,谢天谢地,暑 假来了,他可以回家了。

四、悲痛浩劫

    邱杰一离开实验学校就已经铁了心,无论如何他是决意不要再回来了。

    回到家里,母亲眼眶又红了,可是谁都看得出来她的高兴。父亲跟他总是有点距离 的,可也看得出他见到儿子回来的心情是明朗的。林新生也在家里等他,邱杰见了 自然是十分欢喜。稍微打理,吃了点东西,邱杰就要林新生一同前去找黄秀玲。才 离开几个月,河的两岸新开了好些店面,这几个月对邱杰来说好像是‘天上一年, 人间十载’一样,再见黄秀玲,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好一阵子才缓和过来。

    邱杰终于知道恩师王论水不久前因为脑溢血突然逝世,大家一直瞒着他,不想让他 伤心。邱杰去了墓地拜祭恩师,心里很久都无法接受恩师就这么快走了的事实。

    接替王老师当林新生和黄秀玲班导师的是一位比较严厉的杨成发老师,他不能容忍 像林新生这样的学生,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不得人缘,几乎每个班上的男同学都告 他不好。当然杨老师不知道邱杰,不知道林新生因为邱杰在时曾经修理过不少男同 学而到处结了仇敌。吴明志和张福生那帮人更是煽风引火,引得林新生几次就要跟 张福生当场打起来,都亏得黄秀玲从中调解才没闹大,也幸好暑假到来,这剑拔弩 张的情势才暂告停息。

    另外一件邱杰回家后才知道的大事是父亲好像有病,经常咳嗽,尤其是晚上咳得更 加厉害。几次邱杰被半夜吵醒,虽然听不清隔墙母亲的细语,也能感觉到父亲的病 情不轻。母亲也额外承包了一些将豆腐加工做成各种豆腐加工品,像豆腐乾之类和 用布包起再以绳子捆绑做成豆腐‘素鸡’的活。一大早邱杰就帮着母亲把一盒一盒 的的豆腐乾和素鸡等装箱用脚踏车运到不远的菜市场去卖,一直到中午过后市场冷 清了才跟着母亲回家。父亲和兄姐也都出外工作。

    这一天邱杰和母亲快要收摊了,黄秀玲气急败坏的赶到菜市场来找邱杰,要邱杰赶 快走,喘着气说林新生跟张福生到蓝潭去了。原来这天林新生去找黄秀玲出来逛街, 两个人在崇文路上碰到了正要去游泳的张福生,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说不到几句, 张福生就向林新生挑战,问他敢不敢跟他去蓝潭比游泳,林新生当然说敢,两个人 就一起往蓝潭去了。黄秀玲怎么劝也没用,就赶来找邱杰了。邱杰听了就告诉母亲, 急忙骑了脚踏车载着黄秀玲往蓝潭赶。

    等他们赶到,林新生和张福生已经下了水,两人比过了来回谁游得快,彼此都不服 输。这就要比谁能潜水潜得久。邱杰和黄秀玲在潭边叫他们上来别比了,两个人却 正在热头上,哪里肯听?两个人潜水下去,浮出水面,又再下去,如此几次,最后 只见张福生浮出水面,林新生却久久没有出来。邱杰在岸上看得清楚,已感觉到情 况不对,一方面要黄秀玲赶快回去找林新生的父母来,一方面苦苦恳求张福生再潜 水下去找林新生。邱杰水性不好,不敢造次。张福生起初还以为林新生潜水确实比 他厉害,久了也觉得不对,开始有点害怕,不愿再下去,反而赶紧上岸。邱杰这下 真急了,大喊“救人啊,快来救人啊”,飞跑到大路上求救。

    林新生的尸体打捞上岸,法医判定他是闭气过久窒息而死。邱杰痛哭失声,只觉天 旋地转,莫大悲伤。黄秀玲没有找到林新生的父母,倒是带来了邱杰的母亲,看到 林新生的尸体也是悲伤无已。傍晚时分,林伯父、母下班回来,接到消息赶到医院, 林伯母当时就昏晕了过去。这个突然的‘悲痛浩劫’对大家的打击都很大。邱杰认 为林新生是因他而死,是非只因强出头,是他使林新生和张福生不和,是他把林新 生带上了死路。邱杰再也无法面对林伯父和林伯母,每天从菜市场回来就不再出门。 林家父母也觉得无法再住在这儿了,很快的林伯父就调职他迁,从此与邱家再无联 系。

    林家搬走后,邱杰的父亲终于病倒,医生说他得了肺结核需要住院隔离疗养。邱父 工作也因此丢了,邱家一下子失去了大量的经济来源,邱杰也因此停学,整日里帮 母亲到菜市场赚钱养家和筹付父亲的医药费,工余就去医院照顾父亲。

五、久别重逢

    有一天菜市场里传着附近一位女中医针灸大夫以针灸行医之便搞颠覆活动被当做政 治犯抓了起来的事。这以后邱杰跟母亲从菜市场收摊回来去找黄秀玲时,人家告诉 他这家人已经搬走了。邱杰再去医院找外科主治大夫黄百福,也没有人愿意提起黄 大夫,只是证实了黄母成了政治犯被关了起来。邱杰不久前才失去林新生,情绪一 直非常低落,现在黄秀玲又不告而别,一下子不见了两个最要好的朋友,心伤悲痛, 有如刀割,性情大变,终日不说一句话。

    父亲病好之后,也决定离开这个有阴影的不祥之地,在省城一家机械公司的主计室 找到一份工作。于是邱家就搬到了省城住进了机械公司的员工宿舍。这时候邱家的 经济也逐渐好转。邱杰虽然停学了一年多,仍然以同等学历和实验学校的推荐跳级 进入了省中的‘附补’学校念初二,初三时再以优异成绩获得奖助学金保送进了正 式省立高中。

    大学毕业之后,准备出国留学澳洲之前,邱杰在另一个县城的小镇找到了一份临时 工作,在镇上的小学教书。一天邱杰回省城家里探亲后,坐南下火车回到小镇,火 车靠站时,车窗外见一人在车站等着到省城去的北上列车,依稀是黄秀玲的模样, 邱杰不敢确认,急忙赶下火车,近前一看,果然不错,正是失去了联络将近十年, 不告而别的黄秀玲。

    原来这个小镇上有一个专门关政治犯的看守所,那天黄秀玲来探望母亲现在正等着 北上的火车回省城。黄秀玲虽然认了邱杰,但是始终面无表情,也不愿意再多说什 么,匆忙上了火车离去。邱杰呆愣当地直到火车消失,感叹着:

    “故人常想无穷,望相逢。海角天涯,清梦总成空。
    莫相忘,愿无恙。问天公, 为什么一生都在别离中?”

    他决心要去看守所探望黄母。在那个政治虽已缓和却仍然敏感的年代,邱杰很可能 因为有了与政治犯牵连的记录而被扣押不准出国。但他顾不了这么多,不仅是为了 黄父曾经不收医疗费用医好了他的头伤,黄母也去医院看过他,父母亲的教诲“受 人点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他一直铭记在心;而且是为了要知道黄秀玲的下落。 在火车站与黄秀玲的‘久别重逢’,匆忙之中,她没有留下联络的地址,邱杰也没 来得及问,因此他不管后果如何都要去见黄母。

    第二天,他在镇郊靠山地区找到了四周都有高铁丝网和带枪守卫的看守所。经过警 卫搜查和登记身分之后,邱杰见到了黄母。看到邱杰,黄母非常惊讶也很感动,因 为近十年来,除了两个女儿和丈夫,就连亲戚对她也是避之唯恐不及,邱杰是第一 个主动来看她的‘外人’。那天黄母跟他说了很多话,一直到探望时间到了,这才 含泪转身而去。

    邱杰很快就联络上了黄秀玲,他表示下次想跟她一起再去探望黄母,同时很想跟她 谈谈。两人终于再度见面,黄秀玲对他的态度缓和了些。林新生的死亡很明显的也 对黄秀玲造成了极大的心灵创伤,再加上母亲被捕,这将近十年的青春年华,她一 直都是郁郁寡欢。邱杰知道短期内她的心情是难以好转的,只有竭尽所能帮她慢慢 排解,目前他至少能够做到的事是尽量抽时间去探望她的母亲。这以后只要邱杰有 空,就去探望黄母,陪她说话。黄秀玲则只有周末才能从省城搭火车下来,每次他 都义不容辞地陪着黄秀玲一起去探望黄母。渐渐的他探知跟据有关单位多年的调查 结果,黄母当年是遭人移花接木、嫁祸诬陷,可能即将被释放。

    三个月后,邱杰拿到澳洲的签证决定了行期,临行前又去见了黄母,并告别黄秀玲, 表示希望能与她继续保持联系。

    邱杰来到澳洲不久,就接到黄秀玲的来信说黄母冤屈平反,重获自由。黄秀玲一家 遭此劫难,早就想离开那是非之地,黄家父母希望至少两个女儿能尽快出国,两个 月后,黄秀玲的姐姐黄秀珍就自费到了美国。而后黄秀玲也到美国投奔姐姐去了。

六、情断缘灭

    邱杰呆坐在书桌前,想着黄秀玲信中引用的那句话: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拿出了那信封里退回来的、美国到澳洲的单程机票,再一次看完了黄秀玲的来信, 黯然神伤,却也无可奈何。

    今天邱杰是下午上完了今年最后一堂学生指导课,回宿舍时看到这封黄秀玲从美国 的来信,他就迫不及待地赶到餐厅,很快用完晚餐,回到房间,这才像往常一样用 拆信刀小心翼翼地打开这封信。

    邱杰来到澳洲之后就一直和黄秀玲书信往还,四年多来没间断过。他总是用拆信刀 小心翼翼地拆开黄秀玲的来信,看完后就把信整整齐齐地放在专门存放她的信件的 纸盒里。纸盒满了的话,他就把信全拿出来用橡皮筋扎好,放在一种他从研究院里 拿回来专门用来存放较贵重文件的特制塑料袋里,然后放进他床底下的皮箱里,纸 盒又开始存放新的来信。

    他从来不愿意在有别人在场的时候看黄秀玲的来信。也总是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才提 笔给黄秀玲写信。他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但是来到澳洲之后,一方面,学业繁忙, 另一方面,道地的中国人一个也没有,除了家书,给黄秀玲写信就自然而然地成了 他的排遣。黄秀玲也真是他可以谈心的对像,许多不想在家书里说,怕父母操心的 事,都在给黄秀玲的信上说了。他刚到澳洲不久,黄秀玲就已经准备要到美国去, 开始忙着考托福、GRE 等英文考试,他就把他的经验和心得都告诉了她。而后,她 去了美国俄亥俄州她的姐姐和姐夫家,进了辛辛那提大学。就是那段期间黄秀玲也 已事先把她姐姐家的地址告诉他,好让他把信暂时寄到她姐姐家。写信和等信成了 他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其实邱杰在决定到澳洲之前,也曾经考虑过是否要到美国去深造。虽然他拿到了各 地的奖学金,包括美国辛辛那提大学和苏格兰敦提大学的奖学金,但是大都是有条 件的,必需半工半读。只有澳洲的大学最为慷慨,给的是学杂费全免的奖学金,连 来澳洲的机票和相关花费也可以在到达澳洲入学之后依票根和收据申报领回。以邱 杰当时的经济情况来说,实在是唯一的选择。于是在父母兄姐帮忙凑足了机票钱之 后,他就再无犹豫地来到了澳洲这个他以前一无所知的地方。

    信总是要在下午才能送到理工学院。教授,讲师,助教和研究生们,每个人都有一 个固定的收信格,俗称鸽子洞 (Pigeon Hole) ,一格一格的在一个类似书架的木框 里。整个木框架就在研究院二楼正对楼梯口的博士研究生的研究室靠房门进口处的 墙边放着。邱杰的博士论文已经写好交由在美国及英国的三位指定的专科评审教授 评审,现在留在学校给他的指导教授当助教,仍然在博士研究生的研究室内用他原 来刚到时就一直专用的隔间 (Cubicle)。博士研究生的研究室内一般有六个隔间, 每个隔间就是一个博士研究生的专门领域,隔间里除了标准的书桌,椅子,电话和 小垃圾筒以外,每个人可以各自随意布置。当年桌上小型电脑刚开始发展没有现在 这样普及,研究生有一个专用电脑室,就在过道转角。邱杰的隔间里有一块前辈留 下来的软木板,可以用大头针或图钉扎上重要的活动通知、课程表等。他用图钉在 软木板上整齐地排上了一些家里寄来的照片和黄秀玲寄来的风景卡。每次收到了新 的就把旧的收好放进存信的塑料袋里。

    邱杰一般都是在下午回宿舍前看看他的鸽子洞里有没有信,然后就尽快到餐厅用餐。 那个时候还没有微波炉。他本来就不喜欢餐厅里的大锅饭菜,不但煮得全变了样, 而且有的是半生不熟,尤其是好好的米饭,总是一个个中间硬心的米粒蛋子,像是 以前家里给鸡吃的饲料。这样的饭菜谈不上色、香、味,能填饱肚子对他来说就已 经可以了。要是去晚了,冷了就更不好吃,所以他总是尽量赶早乘热吃完晚餐才回 宿舍。

    回到宿舍,稍做打理之后,拆信和看信,就成了邱杰的例行公事。如果没有其他的事 情,或者没有朋友来找他、没有其他的活动,他就一边听音乐,一边写回信。今天 的音乐却使他怎么也提不起劲来。

    大约四个星期前,他以黄秀玲的名义买好了一张一年之内都有效的美国到澳洲来的 单程活期机票,同时写了一封长信给黄秀玲,尽量用自己以为是很委婉了的口气陈 述了他希望黄秀玲能到澳洲来的‘大胆’想法。当他把机票和这封长信放进信封中 寄给黄秀玲时,他就好像有预感会再看到这组还没用过的机票。

    黄秀玲终于在这封回信中说出了长久埋藏在她心灵深处的话。她在信中指出,在她 跟邱杰和林新生真正朝夕相处短短三年的两个暑假里,第一个暑假是她在树干上往 后推而使邱杰摔下树去,在额头上留下了永久的伤疤;第二个暑假林新生是为她而 命丧黄泉,因为林新生有她在时是绝对不会向别人示弱的,她认为这就是林新生为 什么会在水里闭气过久窒息而死的真正原因。她说,她承认她对邱杰始终有着牵情。 她说这几年跟他继续保持联系,是因为一方面感念他出国前不避嫌疑去探望母亲, 另一方面多少也因为这份牵情,但是她终究还是无法在面对‘活生生’的邱杰的时 候,不想起曾经是‘活生生’的林新生。

    邱杰能理解黄秀玲心里一直还有着林新生死亡的阴影,他又何尝不是一样呢?在面 对黄秀玲的时候,他想他也没有把握完全不想起林新生。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觉得 他和黄秀玲的感情像雾像花,总是若有若无,朦朦胧胧;也许也是因为这个阴影, 他们的感情始终无法更进一步,无法浓情蜜意;下意识里,他们俩总是避免进一步 地接触彼此的心灵深处。因此即使最近这四年多来,他们通信不断,彼此都始终没 有向对方做出非常明确的男女之间的表白和许诺。

    这就是命吧?

    “该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的,再怎么去求也没有用,终究不会是你的。”

    邱杰突然想起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这句话,他觉得他不应该再写信给黄秀玲了,从 他对黄秀玲最起码的了解,他也知道她是不会再写信给他了。彼此好像都有了共同 的约定,不会再去耽误彼此的青春。应该就是‘情断缘灭’的时候了吧?

    他认为这样的结束对他们彼此都有好处,逝者已矣,来者可追,过去的就让它澈澈 底底、完完全全地过去吧!

    他不知道黄秀玲此时此刻的心情,但是却衷心地希望她能够在剪断了对他这个如今 已是太过遥远、而又不着边际的牵情之后,能够清除了她心中所有的阴影,有一个 崭新的开始;能够让就在她身边的殷勤,不再因为有邱杰的存在而被忽略;能够让 她因为邱杰和林新生的完全消失而真正地打开心扉,接受那些被她冷落已久、就在 她身边的好男儿的关怀。他真诚地祝福她有一个更美好或者说是更实际的、可以触 摸得到的新的感情的开始。

    不知怎的,他和黄秀玲小学时候一起唱过的那首歌:

    “花非花 ,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幽幽然,在邱杰的心底回荡了起来。

    他把黄秀玲这封最后的来信和在纸盒里的信拿出来用橡皮筋扎好,放进了特制的文 件塑料袋里,打开了床底下的皮箱,把所有黄秀玲的信收在一起,埋进了箱底。

       2001年12月于澳洲堪培拉


| 返回首页 | 散文 | 小说 | 诗词 | 随笔漫谈 | 回忆录 | 评论文学 | 原创艺术 |


©Copyright: 中华文化协会 -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