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昨夜歌   ¤ 张晓君


    她走到那幅《大展鸿图》前面,凝视着那只翘首展翅的大鹏,仿佛又看到了昨 天雄心勃勃的自己。可是一切都结束了。

    她一手拿着画,一手掏出钥匙锁门。曾几何时,每次最后一个离开饭店锁门的 时候,她心里就暗暗抱怨客人离开得太晚,可现在连抱怨的机会都没有了,过了今 晚,可笑的命运会再次把她推进了命运中的第二个低谷。一股倦意向她袭来,她在 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下来。这时候,一辆车在前面的停车场停下,这么晚了,会是谁 呢?借着昏暗的街灯,她看见他手拿着钥匙,大步向这边走来。

    她想起了在荧光屏上孩子正在挪动的身体。之后,她被两个护士扶着坐到了病 床上,当她的双腿被分开架到两边的铁架上的时候,一股钻心的冰凉。护士在她的 手臂上打了一针,她听到一阵阵海浪的声音,她觉得身子越来越轻,灵魂慢慢游离 了自己的躯壳。

    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很像她爸爸。是神似──一种男人特有的刚 毅。她小时候很崇拜爸爸,爸爸总是带给她好多好吃和好玩儿的东西,也带给她无 数的希冀。爸爸一直很忙,常常要去出差,几个月才回家一趟。每次回家,爸爸总 给带回一件让她惊喜莫名的礼物,尽管那时他们并不富裕,她每次总闹着让爸爸带 她坐飞机-这是他们爷俩特定的游戏:爸爸抱起她环屋飞一圈。而妈妈则相反,妈 妈总是大喊大叫,爸爸不在的时候,妈妈总是抱怨爸爸不在;可是爸爸回来了,她 也不见得很开心,反而常常借一些小事对爸爸乱发脾气。所以她从小心里就很反叛, 妈妈说什么,她总逆着干,她觉得爸爸不在家,可能是为了躲开妈妈。直到爸爸去 世的时候,她才惊觉爸爸原来在外面还有一个家,而她还有一个年龄相若的妹妹。 这一发现给她很沉重的打击,而时间已无法修补她跟妈妈之间的隔漠。直到今天, 她还小姑独处,也许也是因为她父亲对她的影响。她出国来澳洲搞妥身份以后,就 把妈妈接来身边,半聋的母亲一直跟她住一起,相依为命。妈妈还是对她唠唠叨叨, 似乎还没醒悟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她也学会了装聋扮哑,以此回应妈妈的罗嗦。

    活着对她的意义本来就不大,直到有一天,她忽然打算奋发做人,她买下了一 个小饭店,自己爬上爬下重新装修,当起了老板。她的厨艺本来就不错,她的“武 功”全是妈妈从小传授的。加上她请来了一个非常出色的大厨,生意蒸蒸日上,远 近闻名。他就是其中之一慕名而来的客人。他头发全白,可是实际年纪可能才四十 几岁。他最捧场的就是她拿手的怪味棒棒鸡。他的中文说得不太好,可谈吐得体, 才智过人。尤其是他的神态像极了她的父亲,第一次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后来她 才知道,他是这个商场管理机构的执行总经理。

    命运总爱戏弄人,她刚陶醉于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的成功感,命运又开玩笑地 把她推到了谷底。一个大财团收购了这个商场,计划把她这个饭店所在的这一片推 倒,扩建成全市最大的超市。而她最吃亏的是,她买这个饭店的时候,跟商场的合 同期只剩下两年半,而当时的卖家说,只要她愿意,两年半后是可以续约的。正在 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了这件事。没有了合同,就注定了与商场的谈判没有一点儿赢 机。最后,为了赶快在工程动工前处理掉所有的“生财工具”。她只能以废铁和旧 货的价格卖掉所有的炉具,冰箱和桌椅。她投资进饭店的多年积蓄和两年多的心血, 就这样付诸东流,明天推土机就要把她的店铺夷为平地!

    她筋疲力尽地坐在饭店的台阶上的时候,他把她接了上他的车。“对不起!” 他语气沉重的说,“你一定怪我没有尽力,可是我也是身不由己,我也不过是给人 打工罢了。你想去哪儿?要不我把你送回家?”家?她实在不想回家,母亲不见得 能为她分忧解困,而她也实在懒得让母亲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多不开心的事,更要怨 天尤人。“你随便把我放在哪儿,请别把我送回家!”她幽幽地说。

    她静静地躺在皮沙发上,飘浮的思绪又回到了他们开始的时候。他们在一家酒 吧待到半夜,他们都喝了很多酒,酒精让她慢慢地忘却了一些烦恼,也让她开始觉 得轻飘飘的,她伸手拨了拨他雪白的银发,一双醉眼娇媚地看着他:“告诉你一个 秘密,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很像我爸,真的,像极了!”她继续说,“我爸 对我可好了,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像他对我那么好,他简直把我宠坏了,所 以我特别恨妈妈,我讨厌她唠叨,喜欢抱怨,脾气暴躁。”她突然神经质地又哭又 笑起来,“哈,哈!上天总爱开玩笑,我一直崇拜的人原来是个道义上的坏蛋,而 我心中凶神恶煞的妈妈才是无辜的受害者,真是的!”她的泪无以受控地畅流着, 她把掺着泪的酒一口一口咽下去。他爱怜地轻扫着她的头,喃喃地抚慰着她。这又 让她想起了儿童时代的父亲,每次她撅着嘴跟妈妈呕气,爸爸都是这样抚拍她的头。 她再也无法控制着自己……

    她第一次见到多菲,是她发现自己好像怀孕了,到妇科诊所看病的时候。多菲 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忘不了的漂亮中东女人。深深的大眼,黑黑的眉目,高挑的身 材。尽管四十多岁了,还风姿卓约。跟她相反,多菲是为没有孩子来看大夫的。她 们成了朋友。她没打算告诉多菲实情,只谎称丈夫常出国做生意,很少在家。而这 时她心里还在挣扎着,不知道该不该要这个孩子。

    后来她才知道,多菲是个作家和话剧导演,可是她只会用伊朗文写,所以实际 上她的作品从来没有在澳大利亚发表过。多菲正到处找人帮她把作品翻译成英文。 多菲是个很会体贴人的人,多菲总爱轻扫着她的肚子,眼睛流露出无限的□慕: “别忘了,孩子出生时,要他认我做乾妈,我真希望有一天能像你那样,做个真正 的妈妈!”

    她们成了好朋友以后,每次她去看大夫,多半多菲也陪着。一次,她们喝咖啡 的时候,多菲告诉她:“我的丈夫也是华裔,可他不太会说中文。他是我的恩人, 没有他,我还在伊朗做一个让人看不起的寡妇。我的第一个丈夫是中尉,是家里安 排的婚姻。我的第一次的婚姻没有爱,我只记得我们的新房充满了他的靴子散发出 的臭味。新婚不久,就发生了革命,他在战场上被炸死。听说他死了,我并不伤心, 可是我的心也死了。我从小就希望有朝一日能离开我的祖国。我喜欢表演,也喜欢 写小说,可是在我的国家,没有人会让我这样做的。我们出门的时候,甚至不能不 带面纱。我并不爱他,可他是让我出国的唯一希望。可是他死了,我成了寡妇。寡 妇在伊朗更难抬起头做人。”

    她没有告诉他有了孩子的事,他们还时有约会。她自觉最聪明的地方是她从来 没有逼他在她和他的家庭中作出选择。她没有告诉他有了他的孩子的原因也是为了 不想让他为难。她明知道他有家庭,却噤若寒蝉,从不打听。他们恍惚有一种的默 契,而这种默契使他们爱得更深沉。直到她读到多菲几经周折被翻译出版的小说 《在黑暗中挣扎》。多菲的小说精彩感人,她一口气读了下去,书中的片段让她激 动和震撼。

    “我在我前夫的墓前低泣,我并不是伤心他离我而去,我伤心的是我自己--我 那再也逃脱不了的,被人操纵一生的命运。耳边炸弹声和炮声不断,我真希望这时 候一个炸弹下来,也把我炸死!无望的生活比死更让人难受。

    “这时候,一个炸弹落在离我只有几米的地方,我感到一个人一把把我推向一 边,用身体挡我。弹声过后,他把我拖起来,我们拼命奔跑,风吹走了我的面纱, 我们继续没命地狂奔,直到完全耗尽了力气,跌坐在地上。我才发现拖着我奔跑的 是个亚洲男人。他就是我现在的丈夫,他是革命前跟他弟弟来伊朗做生意的华人, 他的弟弟就是被无情的炸弹炸死的。

    “被一个陌生男人拉着是一件十分不体面的事,尤其我还是个寡妇!他并不介 意我的过去,却给我了一生最大的承诺:‘我爱你,我要让你离开这儿,做你喜欢 做的事儿。’我们离开了我出生和长大的村落,隐居起来。要是我前夫的家人知道 我跟了别的男人,他们一定会把我杀了。我们东奔西藏,既要避开战火,又要掩人 耳目。这场可恶的战争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每天我们都看到尸横遍野,炸弹声不 断地在耳边隆隆。

    “这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不久,在一次躲避空袭的逃亡中,孩子掉了

    “这时候,我已经崩溃了:‘我们到底还要藏多久?这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我不断地问他,也问自己,可是只有天知道!

    “战争结束的时候,已是十四年后。我和我的丈夫在逃亡中渡过了我们生命中最宝 贵十四年!感谢主,我们终于来到澳大利亚这个和平和安稳的国家。当我和我丈夫手 拉手从船上踏上澳洲土地那一刻,我惊觉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她躺在一张半靠的皮沙发上。不觉得疼,她只觉得肚子暖暖的,她轻轻地用手 摸了一下肚子,是一只暖水袋:“我的孩子呢?”她问躺在旁边的女人。

    “你放心吧,亲爱的,我们已经把他安排好了。”护士小姐赶快过来安抚她。

    她惊醒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她发现眼泪不听话的流了下来。孩子一定是去 了一个很冷的地方,你会怪妈妈吗?是妈妈对不起你,你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再投 胎到一个好人家呢?她突然想起多菲书里的一句话:“人是为活着而生的,不是为 死亡而生的,人的命运不应该被别人操纵着。”

    她从昏睡中挣扎着坐了起来,她一手推开护士,疯狂地大喊:“别拿走我的孩 子!”

    2003年11月10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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