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對於農人與兵士﹐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這點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隨處都可以看
出。我從不隱諱這點感情。我生長於作品中所寫到的那類小鄉城﹐我的祖父﹐父親
以及兄弟﹐全列身軍籍﹕死去的莫不在職務上死去﹐不死的也必然的將在職務上終
其一生。就我所接觸的世界一面﹐來敘述他們的愛憎與哀樂﹐即或這枝筆如何笨拙﹐
或尚不至於離題太遠。因為他們是正直的﹐誠實的﹐生活有些方面極其偉大﹐有些
方其又極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面極其美麗﹐有些方面又極其瑣碎﹐──我動手寫他
們時﹐為了使其更有人性﹐更近人情﹐自然便老老實實的寫下去。但因此一來﹐這
作品或者便不免成為一種無益之業了。
照目前風氣說來﹐文學理論家﹐批評家及大多數讀者﹐對於這種作品是極
容易引起不愉快的感情的。前者表示“不落伍”﹐告給人中國不需要這類作品﹐後
者“太擔心落伍”﹐目前也不願意讀這類作品。這自然是真事。“落伍”是什麼﹖
一個有點理性的人﹐也許就永遠無法明白﹐但多數人誰不害怕“落伍”﹖我有句話
想說﹕“我這本書不是為這種多數人而寫的”。念了三五本關於文學理論文學批評
問題的洋裝書籍﹐或同時還唸過一大堆古典與近代世界名作的人﹐他們生活的經驗﹐
卻常常不許可他們在“博學”之外﹐還知道一點點中國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種事情。
因此這個作品即或與某種文學理論相符合﹐批評家便加以各種讚美﹐這種
批評其實仍然不免成為作者的侮辱。他們既並不想明白這個民族真正的愛憎與哀樂﹐
便無法說明這個作品的得失﹐──這本書不是為他們而寫的。至於文藝愛好者呢﹐
他們或是大學生﹐或是中學生﹐分佈於國內人口較密的都市中﹐常常很誠實天真的
把一部份極可寶貴的時間﹐來閱讀國內新近出版的文學書籍。他們為一些理論家﹐
批評家﹐聰明出版家﹐以及習慣於說謊造謠的文壇消息家﹐通力協作造成一種習氣
所控制所支配﹐他們的生活﹐同時又實在與這個作品所提到的世界相去太遠了。他
們不需要這種作品﹐這本書也就並不希望得到他們。理論家有各國出版物中的文學
理論可以參證﹐不愁無話可說﹕批評家有他們欠了點兒小恩小怨的作家與作品﹐夠
他們去譭譽一世。大多數的讀者﹐不問趣味如何﹐信仰如何﹐皆有作品可讀。正因
為關心讀者大眾﹐不是便有許多人﹐據說為讀者大眾﹐永遠如陀螺在那裡轉變嗎﹖
這本書的出版﹐即或並不為領導多數的理論家與批評家所棄﹐被領導的多數讀者又
並不完全放棄它﹐但本書作者﹐卻早已存心把這個“多數”放棄了。
我這本書只預備給一些“本身已離開了學校﹐或始終就無從接近學校﹐還
認識些中國文字﹐置身於文學理論、文學批評以及說謊造謠消息所達不到的那種職
務上﹐在那個社會裡生活﹐而且極關心全個民族在空間與時間下所有的好處與壞處”
的人去看。他們真知道當前農村是什麼﹐想知道過去農村是什麼﹐他們必也願意從
這本書上同時還知道點世界一小角隅的農村與軍人。我所寫到的世界﹐即或在他們
全然是一個陌生的世界﹐然而他們的寬容﹐他們向一本書去求取安慰與知識的熱忱﹐
卻一定使他們能夠把這本書很從容讀下去的。我並不即此而止﹐還預備給他們一種
對照的機會﹐將在另外一個作品裡﹐來提到二十年來的內戰﹐使一些首當其衝的農
民﹐性格靈魂被大力所壓﹐失去了原來的質樸﹐勤儉﹐和平﹐正直的型範以後﹐成
了一個什麼樣子的新東西。他們受橫征暴斂以及鴉片煙的毒害﹐變成了如何窮困與
懶惰﹗
我將把這個民族為歷史所帶走向一個不可知的命運中前進時﹐一些小人物
在變動中的憂患﹐與由於營養不足所產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樣活下去”的觀念
和慾望﹐來作樸素的敘述。我的讀者應是有理性﹐而這點理性便基於對中國現社會
變動有所關心﹐認識這個民族的過去偉大處與目前墮落處﹐各在那裡很寂寞的從事
與民族復興大業的人。這作品或者只能給他們一點懷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給他們一
次苦笑﹐或者又將給他們一個噩夢﹐但同時說不定﹐也許尚能給他們一種勇氣同信
心﹗
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四日記
===>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