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水仙花(四)  ¤ 李澍


    (五)

    回到悉尼,她把何伟留在她屋里的零零碎碎全部扔在了垃圾桶里,然后退了房准备搬到北边去,她让薇薇跟她走,薇薇不去,因为爸爸又换了大房子,给薇薇的是一间有浴室的套房,她说她不想再住FLAT了,太CROWD了。这个小丫头,才几年呀,就这不行那也不行了,连中国话都不肯说全了。敏卉生气的说:“你不要见了有钱的爹就不认没钱的娘了。”薇薇说:“妈妈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为了有一个BETTER-STUDY-environment,我会常去NORTH看你的。”说完她提着收拾好了的自己的东西催敏卉送她回爸爸那里去,敏卉只好开车送她。

    车开到许杨住的那个区,老远就看见了许杨新买的大房子,是两层的,真正的小洋楼。楼上的大阳台上,ALICE挺着大肚子倚在那里哄着二儿子睡觉,敏卉的气不打一处来,这一切本来应该是自己的,却被这个杀千千刀的小妓女占去了!她收起目光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在车道上停了车等薇薇下来,然后头也不回的开车走了。

    许杨真是能赚钱,十年的时间硬是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移民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光景;大洋房,宝马靓车,他在飞机场给薇薇许的愿全实现了,还说等薇薇21岁生日的时候送她一部小丰田,难怪薇薇要跟爸爸住。许杨是有些本事的,肯吃苦,机修工出身,一部汽车到了他手里就象牛到了庖丁的手里,眼睛不用看,两手一挥就把车子拆开来了,修好有毛病的部件,装回去,车子就跟新的一样平稳,快捷了。他的活计做得好,又快,客户们一传十,十传百,就把他的生意炒旺了。在中国没当上车间主任,到这里却当上了厂长,虽然这个厂小了点,只有三,五个人,七、八台机器,可是钱来的不少,房子都换了三次了,一次比一次大。可是敏卉并不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让她和另一个女人SHARE同一个男人,那不是回到旧社会了,不行,绝对不行!

    面对许杨欣欣向荣、天天向上的繁荣景象,敏卉敲了敲自己的脑壳恍然问道;都是人,都是勤劳勇敢的中国人,十年下来,人和人怎么有了这么大的差别,这些年自己都干什么去了?在成衣厂里埋头苦干,蛮得意的做着老板的骨干,快手,为一点薄薪,每天早上象驴一样套上磨一直转到晚上,老板的财富创造出来了,自己的青春和精力却一点点的消耗光了。这样的日子该结束了,也该象许杨一样为自己卖卖命了,她想起了自己的烹调手艺,与其去伺候那些下作痞男人不如用来赚钱。

    说干就干,她到餐馆里找了一份工,做了半年,暗暗看出许多门道,又下了一些馆子;中餐、西餐、日餐、印度餐、泰国餐,土耳其餐,她都吃遍了,好在悉尼什么馆子都有。她有时自己一个人去吃,有时带着薇薇,靓车她给薇薇买不起,几餐饭还是请得起的。小小的一个孩子,法国餐已经吃上了瘾,每次叫她一起去吃饭她都点法国餐,她吃饭时用刀叉的派头,咀嚼时的无声无息,装模作样,简直好象她是法国人生的。小孩子学的真是快,挡也挡不住。

    当报纸上出现了一家地点合适的小餐馆要卖的时候,她就把全部私房钱拿了出来把餐馆买了下来。

    有了小餐馆,她把全部精力都投在了里面,到底是下了功夫去学,去看,去尝了,餐馆被她打理得干干净净,雅雅致致。这个区的洋人多,她就改良了许多中餐的做法去适应洋人的口味,洋人不吃味精,她就不放味精,洋人喜欢烧烤,她就做烧烤,只不过肉切的不象洋人那么大,当然也不用象国人那么薄,“灯影牛肉”这种上品菜洋人是不懂吃的,不大不小的肉片切好放在作料里淹淹,拿到小火上烤烤,烤完了放在盘子里再配上些青菜,洋人就喜欢得不得了,一边吃一边一个劲的“嗯,嗯。”一边又翘起了大拇指。洋人也实在是好伺候,稍稍一改良,他们就都来了,象一群蚂蚁,给点甜味就排上队了。

    客人中有一位澳洲人,几乎天天来这里吃晚饭,时间长了敏卉知道他叫BRENT,因为他是常客,敏卉就不时给他些优惠,不是免了饮料钱,就是饭后送一杯咖啡。改良了新菜还送他尝尝,他要付钱,她说不用了,只要把真实的意见告诉她就行了,他也就很诚实的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她照他的意见改了,果然效果不错。她有了几个招牌菜,洋人们趋之若鹜。敏卉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她跟BRENT说他是她化钱都请不来的食品鉴定员,他说他很荣幸,愿意永远做她的食品鉴定员,说完睁着一双蔚蓝色的眼睛微笑地看着她,她赶快把目光闪开,找了个理由走开了。

    一个周末的晚上,他吃完饭走到敏卉面前问她第二天晚上愿意不愿意跟他去看歌剧,她推脱了。实际上她何尝不想跟他去看歌剧,到悉尼十年,悉尼歌剧院的外观还是刚刚到悉尼的那一天跟许杨去看了一眼,还是薇薇吵着要去的,里面是什么样她不知道,去里面看歌剧她更是连想都没有想过,据说一张票子要100多澳币呢,现在有人白送票子来了,哪有不去的道理。可是她再也不想跟男人们搞得太近了,过去的那几个男人,一个比一个让她恶心,重蹈覆辙,让他们故伎重演,再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不行。更何况他是个洋人,洋人有多随便众所周知,她现在什么也不缺,要身份有身份,要钱有点钱,要孩子有孩子,她可不想再惹麻烦。

    BRENT把两张票子撕碎扔在垃圾箱里,敏卉赶快去挡,没有挡住。她可惜的看着票子对他说:“何必呢,你可以跟别的人去,我相信有很多人愿意跟你去。”

    他说:“可是我只想跟你去。”

    她低下了头,轻轻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两个星期之后,BRENT又买了两张票,这回是芭蕾。敏卉不敢再让他把票撕了,就跟他去了。

    那天晚上她穿了自己最好的套装,还化了一点妆。可是进到歌剧院,她还是感到自己太寒酸了些,周围的那些女人们太雍容华贵,仪态大方了,再看看身边的BRENT也是西装革履一付绅士派头,她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自己这么一个寒酸的亚裔女人来这里,她恨不得钻到地缝里。BRENT好象看出了她的窘迫,悄声的在她耳边说:“敏,你今天晚上真漂亮,漂亮过任何一位女士。”,一句话化解了不少她的窘迫,她放松了许多。那一晚,她象一个贵夫人一样雍容大度的看着台上那些冷傲的芭蕾舞蹈家们准确无误,轻漫优美的表演了一段又一段经典芭蕾舞剧片断。演出结束了,她和所有的观众一样热烈地为舞蹈家们鼓掌,直到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谢了幕,才礼貌的离开剧场。

    下歌剧院那长长的台阶的时候,BRENT伸过来他的臂腕,敏卉将手臂伸进去挽住了。悉尼的夜空真清亮,海上吹过来的风轻轻的,柔柔的,令人心醉。这是她到澳洲后过得最美好的一个夜晚,难怪澳洲人认为欣赏歌剧,舞剧是最大的享受,从歌剧院走出来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她整个人也象那些轻妙的芭蕾舞演员一样飘飞起来成了天上的一位仙子,什么“麻杆”,“学者”,“戆大”统统滚开吧,今夜她被BRENT宠着,今夜她是BRENT的女皇。她感激的看了BRENT一眼,将头向他靠了靠,他轻轻地吻了她一下。

    交往的时间长了,敏卉发现BRENT是一个诚实可靠的人,他在政府部门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是一个部门的总管。几年前因为性格不合,与前妻离了婚,一直单身,无子无女。BRENT对敏卉有着明显的好感,可是敏卉却不敢多想,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更何况她已经被不只一条蛇咬过了。

    一件突发的事件把她推向了BRENT,一天晚上她下工回来,房子被洗劫了,望着被打碎的玻璃窗,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屋子,她的腿都软了,她第一个想到要求助的人竟是BRENT,她不假思索的给BRENT打了电话,BRENT立刻就赶来了,见到BRENT,敏卉扑在他的肩头大哭了起来,BRENT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一边给警察打了电话。

    警察来了,观察了现场,又提了一些问题就走了。看着惊魂未定的敏卉,BRENT提议她到他那里去暂住,魂不守舍的敏卉乖乖地跟着BRENT走了。

    BRENT住在一个两室一厅的单元里,他的房子在离婚的时候无条件的给了前妻,他无意再买房子,一直租房住。他把学习室给敏卉腾了出来,铺好沙发床,又给敏卉放好洗澡水,跟她说:“好好洗个澡,然后放心大胆的睡觉,在这里你百分之百的安全。”

    说完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敏卉洗了一个热水澡,筋疲力尽地倒下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敏卉在BRENT的家里住了下来,她要付房钱,BRENT不收,她说那她也不会再收BRENT的饭钱。他们相视一笑了之。

    她在这里住了一段,发现BRENT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早九晚五,上班下班,星期六,日铁定打高尔夫球,打高尔夫球是他最大的乐趣,敏卉跟他去了几次,没有看出任何名堂,只是觉得BRENT一杆子打出去的姿式真是潇洒矫健优美极了,难怪BRENT常以自己的健康为骄傲,他说他四十多年只进过一次医院,是在他出生的时候。

    住的长了,敏卉同时发现洋人并不象国人说的那样随便,BRENT太绅士了,品行端正得象柳下惠。可是她不能老住在这里,虽然她知道BRENT并不希望她搬走,可是他没有开口请求她留下她就不能不走。

    BRENT是那么轻柔,又那么勇猛,她觉得自己象一朵鲜花,经历了盛开的全过程;含苞,欲放,怒放,花飞,花谢。

    “啊,BRENT,BRENT,你让我找回了女人的尊严,女人的信心。”敏卉在心里默默地,感激的叨念着。

    她和BRENT同居了,BRENT果然不负敏卉之望,始终如一,热情不减。有了BRENT,敏卉心情变得极其开朗起来。生活顺了,心情也顺了,春风化雨,连许杨都看着顺眼了,每次去接送薇薇碰到他,也能和他聊几句了,她甚而还拿出了名片叫许杨带着全家来餐馆吃个饭,她是说带着全家而没有说带着孩子们,许杨该领会其中之意。

    许杨果然来了,带着全家;三个小孩子,薇薇,还有ALICE,敏卉很高兴,许杨到底是自己结过发的丈夫,很给自己面子。

    (六)

    三年过去了,敏卉和BRENT谁也没有提结婚的事情,但是情爱一点没减,三年来他们没有红过一次脸,没有拌过一次嘴。BRENT经常带她去看演出,和她出国旅行。大家都说这次敏卉可算是找对人了,连薇薇都说:“妈咪,这回你可算真的找到了MR.RIGHT。”敏卉也觉得自己的噩运到头了,好日子就在眼前。

    两个人安定下来之后,他们的单元房就显得太小了一些,两个人都有心换房子,敏卉要买大的,象许杨的一样,反正她现在不缺钱。BRENT说,我们又没有四个孩子,今后也不会有,要那么大的房子做什么?住给别人看吗?敏卉想了想觉得也对,自己和BRENT两个人就是加上薇薇也住不了那么大的房子,BRENT不想住给别人看,她敏卉自然也不会去想。

    他们买了一座不大不小的房子,搬到新房子里以后,敏卉把家里布置得温馨,美丽,舒适。BRENT劝她歇下来吧,把时间多给他一些,敏卉说她也希望如此,BRENT说那就把餐馆卖掉吧,有他一个人的钱足够了,敏卉说那怎么行,她还要赚钱呢,BRENT说:“WHAT-FOR?”一句话倒把她问住了。是呀,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用?自己和许杨在国内的简易楼里过得不也很幸福,来了这里反倒出了那么多麻烦。看到别人挣钱自己也埋头赚钱,赚了钱干什么用却没有多想。现在什么都有了;房子,车,世界各地也走了不少地方,更重要的是她有了BRENT,BRENT对赚钱没有兴趣,她敏卉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用?

    就在敏卉决定要卖掉餐馆把所有的时间用来和BRENT相厮相守的时候,平日胃口极好的BRENT忽然感到胃不舒服,敏卉知道BRENT如果不是不舒服到了极点他是绝对不会表露出来的。敏卉催他去看医生,这个平日最轻蔑看医生的人硬着头皮去看了医生。医生送他到医院去做检查,查出来是胆结石,要住院摘除。四十多岁只住过一次医院的BRENT现在不得不第二次住院。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第二次住院恐怕也是BRENT最后一次住院。医生给他做胆结石摘除手术的时候发现了癌细胞,可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医生顺藤摸瓜找到了万恶之源,他的癌细胞来自胰腺,这是癌中之癌,BRENT被命运判了死刑,而且是立即执行。

    BRENT脸上惯常的幽默没有了,良久才说了一句:“这不公平。”停了许久,又说:“我不能再去打高尔夫球了。”

    敏卉不相信这个结果,她说一定是医生搞错了,这里的医生经常搞错。她要带BRENT去中国做检查,她要让中国的医生推翻这个诊断,她的BRENT,健壮无比的BRENT是不会得病的,更不会得这个病。

    BRENT苦笑了一下说,他相信澳州的医院,他们不会搞得太错的。

    敏卉颓然地想到了那个可怕的咒语!是自己,是该死的自己的命克了BRENT,她扑倒在BRENT的身边哭着说:“BRENT,都是我,都是我克的你,都是我,如果没有我你不会得这个病的,你不会的!你是那么健康。”

    BRENT抚摸着她的头说:“小傻瓜,如果没有你,我将会一个人孤独的面对这个病魔,岂不是更惨?”

    敏卉抱着BRENT哭得天昏地暗:“BRENT,我的BRENT,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敏卉没有再去餐馆,现在她要这个餐馆还有什么用。她守着BRENT一刻也不离开,一天天衰弱下来的BRENT也依恋着她。一天,BRENT轻轻地对她说: “我们结婚吧。”

    “跟我结婚?”敏卉很意外,很感动,却又有些悲哀:“BRENT,可是我,我会给你带来恶运。”

    “你不想跟我结婚,是吗?”BRENT的眼睛里含着真诚的失望。

    “不,不,”敏卉说不清了:“我想,我当然想,可是这会害了你。”

    “小傻瓜,你还能害我什么呢?去安排婚礼吧。我要你给我一个最美丽的婚礼。”

    接下来,敏卉流着眼泪去找了主婚人,流着眼泪去定了BRENT的礼服和自己的婚纱,鲜花。

    他们的婚礼按期在家里举行,BRENT单位里来了很多人,许杨和ALICE也来了,大家的脸上是一片彩虹般的微笑心里却是一片雨。

    婚礼中,当BRENT说到这几句誓词;我,BRENT,将娶你,敏,做为我的妻子,我向您承诺;从今天起直到永远,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虑,我将毫无保留的爱你,以你为荣,尊敬你,做你忠诚的丈夫。……的时候,每个人心中的雨都落到了脸上,ALICE此时已经泣不成声,她是一个小女人,她看不得这种钻心刺腹的场面,她夺门而出,跑到车里关上门大哭起来。

    婚后的几个月BRENT迅速由一个健壮的男人变成了一具带皮的骷髅,只有一双眼球偶然微弱的转动一下证明他还活着,敏卉的泪已经流干心里只剩了血。后来BRENT被送到了抗癌基金会办的安抚院,那是一个非常美丽、安静、而且设备良好的地方,院子里种满了抗癌基金会的会花-水仙花。可是良好的设备也还是回天无力,两个星期之后BRENT在敏卉的怀抱中去了。敏卉把他和他的高尔夫球具一起葬在离家最近的一片墓地,好能天天去看他。

    BRENT的同事来了,交给了敏卉一张三十多万澳币的支票,那是BRENT工作了近三十年的退职金,做为BRENT的遗孀敏卉是唯一的继承人。敏卉的泪水一下子又流了出来,她这才明白了BRENT执意要办婚礼的另一番用意。可是BRENT没有了,她要这些钱WHAT-FOR?

    她在小房子的周围种满了黄色的水仙花,正值澳州的早春八月,鲜亮鲜亮的水仙花将小房子染得一片金黄。

    (全文完)

    8.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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