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一) ¤ 何玉琴
“诚聘住家工,带一孩,
会煮食,七天,350元。
有意请电 0418 656 987”
电话是刘妈所熟悉的王太太的手机。王太太不再等我回来?刘妈只觉心里一抖,手上的报纸也给抖得沙沙作响。我不是说很快会回来吗?前天王太送我出门时不是已经答应我回来的么?她和王先生不是说我心最好最疼他们的儿子么?不是说我不会煮食也不要紧的么?可是我也是每周七天,整整一年,他们一直给我200元一周.......
刘妈觉得感情被人愚弄了一般。飞机开始起飞,刘妈看着窗外一小块天空,只觉头晕得厉害。她想起自己的儿孙,觉得自己这回是真正被人抛弃了。没有人对她的走表示丝毫的悲痛和留恋。儿子刘辉提着一大袋笨重的行李,面无表情的。削瘦的身子犹如一个大衣架;寒风吹在他身上,把衣裤打得“碧叭”作响,似乎要把他连同行李一块儿刮走。儿媳刚生了第三个女儿,仍未出月,站在院子门口,厚厚的衣服把她包裹得像只木偶。腊黄的脸又尖又长,尚未恢复的子宫使肚皮突出,腰显得又粗又笨。每一阵风吹来,她就微微顫抖一下。她本来很活泼健谈;但这两天她没有说上十句话。今天早上,她也只说了声:“回去问家里人好。” 却没有交代下次来时捎带些什么要注意什么的话。三岁的大孙女晶晶只问爷爷“中国好不好玩?”,一岁半的二孙女莹莹以为爷爷要去逛街,缠着要爷爷抱去“逛逛”,似乎没有人觉意到刘妈的存在。当刘妈问晶晶“跟奶奶回中国去好不好?”并伸出双手想抱晶晶时,晶晶却说“晶晶怕华仔弟弟打” ,并怕生地躲开了。
华仔弟弟是王太太的儿子,比晶晶小几天,个头却比晶晶大好多。刘妈与丈夫从中国来墨尔本探亲,来了一周,便去王太家做住家工人。前天才辞工出来。这住家工是儿子帮找,儿媳带着去面试的。
刘妈摸了一下贴身的一叠钞票,并不很厚,但价值却不菲。一万澳币能换好五六万人民币。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么多的钱;但她仍觉得太少了。她的目标是做五年,赚个几十万人民币的。她有点儿恼,怎么移民局会写信来催我回去呢?多少人滞留下来怎么移民局就不管?她很纳闷“会不会是那坏媳妇报案了?”她想。
“他们好像更瘦了”刘伯伯有点儿悲伤,有点儿担忧,也有点儿内疚。刘妈妈回过神来,想起他们一年前来时的事。那时她看到儿子儿媳比从中国出来时瘦了,很是心疼地说:“没有人帮一下手,真是苦。我们来了,你们可放心了,多吃点多睡点,我们回去时,个个都要养得白白胖胖的我才放心得下。”
儿子是两年前办独立技术移民出来的。那时的儿子有点儿胖,肚皮微凸,穿着一套上好毛料西装,在机场众多出国者中显得那么超群出众,意气风发。而儿媳也面色红泽。婆媳曾在上海一起住了半年,互敬互爱,犹如亲生,邻里无不称许。上飞机那天,儿媳背着晶晶等在出关通道边,频频回头,并多次跑回来与婆婆握手,泪流满面,婆媳难分难舍。
一年前,当儿媳见到婆婆公公时,一年来举目无亲的孤独,如奔腾大海,一齐涌来,儿媳也是流泪不止。
到今天,儿媳不笑不哭,眼睛是乾枯的,脸是平淡的,刘妈无法猜出她内心在想什么。她甚至无法回忆起儿媳今早说了些什么,站在哪儿,她只觉得,这一年来,他们住得近了,而两人的心似乎越离越远。
这种感觉其实从刘妈踏入墨尔本的那天就开始了。
儿子家一直没买车,或者说买不起车。出国时一穷二白,借了别人几万元买机票和杂物。到澳后两年内没有福利,儿媳带着晶晶,又怀了莹莹。为了还债和生存,儿子四出找工,终于有一个唐人杀鸡场要了他。鸡场离住家远,早上五点多便要起床徒步20分钟去赶火车,下了火车后再走30分钟才到鸡场。在冰库里一站就是十个钟头,手给冻麻了,脚站肿了,但他仍天天抢着去加班,周末也不例外。甚至连老婆生孩子时都没有停止,他把晶晶临时送给别人照看。儿媳生孩子后第七天就自己带两个孩子,烧饭做菜洗衣了,身体虚弱,干十几分钟便回床躺一下。当刘妈听到儿子儿媳吃着从来没有吃过的苦时,她心疼地哭了。当她接到儿媳的电话时,她哭着内疚地说:“你做二次月子,我却没有照顾过你,你怪我不?”
儿子后来找到一份西人仓管工,收入增加了,也稳定了。于是急急申请要担保父母过来照看小孩。四个月后,签证拿到了,儿子一家省吃俭用也存够了飞机票钱。当刘妈拿到机票后激动得一周前就从小县城赶到上海去等着坐飞机。
可是当他们走出墨尔本机场时,看到只有儿子一人冷冷清清地站在机场大厅的一角时,他们心里也冷静了下来,“儿媳怎么不来接机?”刘妈心里嘀咕着。当儿子带他们提着大大小小的行李袋去挤巴士、等火车时,她开始埋怨儿子的刻薄和不体恤了。但她却没有想到坐“的士”从机场到儿子家要花上百元的。而儿子一家来澳一年多就从未敢叫过“的士”。即使在儿媳肚疼即将临盆时也只能坐在一辆捡回来的婴儿推车上由丈夫推着去等火车,而儿子家离医院的“的士”费不超过20元,但他们的錢来得太辛苦,到了万不得已仍不舍得花销。
坐火车,刘伯并不介意,他兴致勃勃地说,家里九十多岁的老奶奶很高兴他们这次出国探亲,并说“这次出去,一定要等到刘辉生了个儿子才回来。”刘辉眼前掠过一年来的苦日子,随口敷衍道:“她不肯生了。”刘妈突然觉得胸口冒火:“由不得她不肯。她承认是刘家的媳妇,就有责任为刘家生子,不生,我们来澳洲干嘛?!”刘妈的不满一下給点燃起来。
刘辉租住著一個兩房一廳的公寓,家里儿子只有一张床。他们把床垫扛到地板上分成两张床,儿媳带一个女儿睡床垫,儿子带另一个女儿睡床板。老人家来的当晚,儿子一家挤床垫,二老睡床板。第二天,儿媳说要去买张床给老人家,二老拒绝了。此后几天,二老不怎么理睬二个孙女与儿媳,天天一早便到附近镇里逛,回家后倒头便睡。儿子天天上班,儿媳也在读书,推着二个女儿去,仍像以前一样忙碌。一家人似乎并不像想像中的亲热、开心。二老也不像儿子想像中的能帮得上自己的忙。儿媳也有点莫名其妙。只听丈夫叹道:“怎么才一年,父母就变得这么陌生?”儿媳紧张了,半夜醒来了几次,她看到二老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或盘腿坐在床上练功,一坐便几个小时。儿媳想,可能床板太硬不好睡。第二天,她坚持要去买张床,刘伯问:
“一张床要多少钱?”
“床和垫,便宜的要两、三百,花上四百可以买到好的了。”
“我们不要,背着债再好的床也睡不香。”刘妈冲口而出。
儿媳纳闷,忙问缘由。刘妈这才一五一十道来。
原来儿子寄回去的伍仟元花光了;临来时借了别人二仟元说一个月内会叫儿子还,而刘辉说邮费贵,回去时才带回去还。二老以为儿媳从中作梗,又听说儿媳不肯生子,很是气恼。这几天看到儿媳把二个女儿当宝般疼,看著就生气。这一说,二老气更不打一处来,边哭边怨:
“伍仟元你们以为好多,给你们买东西1000,体检1000,护照签证700,给四弟的儿子过生日1800。出国了,人人都为我们高兴,我们得请人家吃饭,这又花了1000多。到上海给亲戚朋友的小孩包红包,一人100,又花了600。”的士“费又几百。都是为你们花的。送刘辉读书,养他二十年,我们哪儿花过他一分钱?...呜呜呜...真是没良心呢...人人都以为出国来享福,早知道出来这么受气,还出来干嘛...
“我名下五子二女,人人都说我命好,没有人敢看不起我们,欺负我们,你却生了一个又一个女儿。人家笑我。我说,有什么好笑。国外没有计划生育,他们可以生两个女儿,也可以生一打儿子,而且国家还给发工资补贴帮他们养小孩呢。可你却不生了,我们回去脸往哪儿搁?女儿迟早是人家的,再聪明出色有屁用!生个废物儿子都比女儿强,起码当刘辉死后有人会在他墓碑上刻上他名下还有个儿子刘某某。”
“不生我们就回去,留在这儿干嘛。”
二老交替着还要说下去,儿媳只觉大把脏东西直往耳朵里灌,她实在无法再听下去了,冲出门,在外面走了很久很久,她才平静下来。
当晚儿媳跟丈夫商量帮二老还债算了,几百元,现在还是拿得出的。丈夫一听便生气:“你不要听他们的,他们哪有这么容易满足。他们要几千,说小弟的摩托车旧了,要换新的。妹妹打麻雀输了八千元,也要我还。我去哪儿弄?我干死干活没有人关心。菜挑便宜的买,水果挑烂的要。好不容易存下上万元,还债、寄钱、买机票,一下子全花光。还要我寄,我为谁活着?同样几兄弟,他们结婚大摆酒席花上万元,小孩过生日、做满月也花几千元,借钱吃光喝光就叫我还。可我们自己呢?结婚时连套婚纱照都照不起,女儿们过生日我却穷得无法给他们买条漂亮的衣服,买件心爱的玩具。不舍得带老婆上街偿一顿西餐。而他们却拿了我的血汗钱又吃又喝充派头不算还一点不内疚觉得理所当然。不寄了,再也不寄了。”
儿媳无话可说。她何尝不这样想呢。结婚五六年了,年年回婆家过年,她只能到街边买件劣质的新衣,而弟妹妯娌却穿金带银,件件名牌。他们天天在外面游逛,而自己与丈夫却待在家里烧饭做菜。更可笑的是,弟弟们竟动辄开口向大哥要钱。这“老大”实在难做。出国了,人家只道是到了天堂,可又有谁知道这起步的几年他们比在国内还苦还省。在国内,没钱了可到亲戚朋友家挨餐饭、借米钱。可这儿,没有钱交房租,马上就会给别人扫地出门。可没有人关心这些,也没有人相信他们。兄妹们只以为大哥到了金山里,大把金子不肯分给他们,又或者迁怒于大嫂。所以总是变着花样编些悲感的故事来要钱。
二老借的钱就这样没有还了,这正好给了刘妈藉口。几天的游荡他们已从丢弃的中文报纸里感觉到了澳洲潜在的人工市场。他们撕下了很多招聘住家工的广告。但一联系人家已有了合适人选。未帮他们还债,儿媳终觉内疚,遂买了份新的报纸,夫妇俩一块帮刘妈找。于是刘妈来了一周便做了王先生王太太的住家工。
王先生夫妇经营歌舞厅,天天中午出门,凌晨回家。其儿子华仔一直由别人带大的。两岁多了,不会说话。除了牛奶外不懂吃任何东西。可能是因为从小自己玩惯了没人关心的缘故,他不理睬别人讲什么(或者是听不懂),也不懂与人相处,身上没有一点人气,野蛮得像从森林里冲出来的一头牛。只要一跟别的小孩在一起,他就又叫又喊又打又踢,兴奋得像只疯牛。他碰坏欲特强,以打人、抢东西、打扰别人的游戏、砸玩具为乐事。
刘妈带了华仔两周,发现他从不哭闹。他仍吃婴儿奶粉“S-26” 奶瓶仍是买回来的样子, 他就从那小小的针眼里吸牛奶,一瓶接一瓶地连喝两个钟头,一天喝六次,已经花了十个小时,剩下的时间除了睡觉便只得几个小时醒着,而醒着的时候他大部份一个人躲在玩具房里。刘妈每天只定时给他冲奶,换尿布、冲凉,她没想到在澳洲带小孩会这么省事。王太太王先生一天到晚不在家吃饭。刘妈从未有过的清闲,大把时间练功。一周200元,听人说是少了点,但比起中國的人工, 可是高多了, 因此她并不介意。 她最怕烧饭做菜,故见主人很少在家吃饭,她乾脆只做自己的,跟主人推说“我不会做菜,怕做了你们不爱吃。”便推得一干二净。其实刘妈以前是在单位食堂里做的。何况,世界上又有几个人正正规规学过烹饪,谁不是长大成家后不得不“自学成才”的。菜谁都应该会煮,只是煮得好坏要看个人的口味和悟性了。
王太与刘辉家住得不远。周末,刘妈带华仔过来玩。见到晶晶与莹莹,华仔高兴得又叫又跳,竟过去抓了莹莹白生生的小脚就咬。过一会儿,又去抢晶晶的玩具。华仔每来一次刘辉家,个个人就紧张得有如面临战争。但刘妈却丝毫不觉,只顾与刘伯谈论王太家的舒适与富有。晶晶大叫时,刘辉跑过去对华仔大吼:
“放手,把枪还给姐姐。”刘妈竟说:
“肯定是晶晶先打人的,华仔最乖了,他从来不与人打架的。”
儿媳在厨房做饭,一边留意着小孩。这会儿看到晶晶的眼睛给华仔用枪敲了一个大包,而刘妈又说出这种话,她便接口说:
“妈,小孩打架本來是件平常事,大人多留点心不要出事就是了。但你话也说得没有道理。华仔根本没有机会与别的小孩在一起过,你怎么知道他从不打架呢?跟谁打?总不可能跟你打吧?”
刘辉也感觉到自己的父母亲并不太关心自己的女儿,平日很少见他们抱和哄孙女,以为这是他们的性格。可现在华仔回来,却见刘妈又抱又搂“仔仔,仔仔”地对华仔叫个不停,这会又无缘由地护着别人的儿子,很不是滋味,带了女儿回房关门睡觉去了。刘妈无趣,本来打算在家过夜的,这会改变了主意,叫了华仔父亲来接他们回去了。
刘妈在王家住了一个月,觉得煩闷无聊,便经常带华仔到刘辉家来玩,每次回来总津津乐道于华仔的父母对她的关心、尊敬,带她去吃喝玩乐。华仔父母知道刘伯也很疼华仔,遂经常叫了刘伯一块儿去他家或到外面去玩,一去就是一整天。二老觉得人家对自己好,给自己吃,总觉得欠了份人情,又想持久拥有這份工作,所以愈是对华仔爱护有加。华仔也爱与二老玩,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即使回到刘辉家,二老也表现得对华仔事事紧张,而对自己的孙女反而视若无睹。俗语说“要好两人来,要齐两头裁”,孙女们也日益与二老疏远。本来刘辉的目的是自己与妻子太忙,疏于照顾孩子,希望让爷爷奶奶过来多疼他们一点儿。可现在,倾尽所有把父母接过来,而父母却是这么看轻自己的女儿。
===>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