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二)  ¤ 何玉琴


    儿媳结束了在AMES(成人移民英語服務中心)的英语课程,转入TAFE继续读英语。TAFE的Childcare Centre要收钱。收入有限,又想存点钱买车,媳妇又怀上了第三胎。于是他们商量着把两个女儿放在家里由爷爷照顾。刘伯六十多岁,身体健壮,可生活自理能力很差,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加上两个小孩,本应忙得不可开交。但他没有,他仍然天天练功,按他的法子过着。晶晶本来以饭菜为主食,莹莹一天也吃两顿饭。爷爷怕麻烦,全部免了,改吃牛奶、饼乾。晶晶白天不怎么喝牛奶,饿得翻箱倒柜到处找东西吃,就这样她学会了拿张小凳子去开冰箱。要命的是,刘伯总记不住给小孩吃东西。莹莹不会说话,饿得哭了,爷爷便给块饼乾让她含在嘴里,给抱着摇摇便睡着了。好几次,当儿媳下午三点钟回到家,两姐妹仍是早上七点吃过牛奶后再未进食任何东西。一个月后体检,护士紧张地问:

    “为什么莹莹体重下降得这么厉害?”可刘妈回来却信口开河:

    “怎么说爷爷不会带小孩?你看小孩都长胖了。”

    儿媳无言以对,心想:你跟本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我女儿一眼。她现在对二老已经完全失望。她深深体会到,不能再寄希望于别人,自己生的孩子只能自己照顾。所以她买了部旧单车,一下课就急急骑车回家,快快地煮饭、喂小孩,给小孩清洗,哄他们睡觉,表现得更加坚强,刻苦耐劳。她克服了早孕的困倦、呕吐和各种不适,强迫自己吃喝,保持充沛精力,操持家务和读书。她愈来愈相信人的精力和能力是无限的,她愈来愈相信自己。她个子瘦小,却担负起身强力壮的人难以胜任的重任。她能有什么办法?刘伯住了四个月,她无数次耐心地告诉他晶晶和莹莹的衣物放在哪个柜哪个抽屉,可刘伯从来记不住,或者说从来未去记过。晶晶现在吃不上饭,肚子饿了爷爷给瓶牛奶,喝了后尿特多,每次尿湿裤子,总是自己脱下,自己去找裤子穿。常常是这样的情景:

    当儿媳穿着毛衣从外面回来时,看到晶晶穿着一条小花短裤或光着屁股,四肢冰凉青紫,而莹莹则常常给大便淹得屁股红红甚至溃烂。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爷爷不会带小孩,如果肯学,也能很快上手,可他不愿花心机。在他的老观念里,女儿就该“丢贱”长大后才“明理”─明做女人的理。女人就是贱物,是拿来生仔和侍候男人的。有了老观念的支持和藉口,他反而心安理得沉迷于他的法輪功法。或是手捧功文读完又读,或是半闭双眼斜靠沙发念念有词。他本来爱弄文舞墨,家里文房四宝摆满一屋。可这次到来澳,竟没有带一支笔一滴墨,却般了沉沉的一袋功书来。功法已经控制了他的一切行动,除了练功,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关心和注意。他时常似醒非醒似看非看,耳边却听不到晶晶大声的哀求:

    “爷爷,爷爷,我想吃东西。”

    爷爷初到时晶晶还与他挺亲热的,慢慢地感到爷爷的不理睬及华仔弟弟的渗入,晶晶便越来越不愿与爷爷接近。到后来,她甚至拒绝喝爷爷倒的牛奶,不愿吃爷爷给的东西,不愿与爷爷一块玩了。当妈妈去读书后,晶晶就躺在妈妈房里自己玩或一个人看电视。

    王先生王太太经营舞厅,迎来送往的,说话甜蜜热情。刘妈经常给哄得得意忘形,回到刘辉家竞说漏了嘴,说自己亲生的儿子都不够人家好。儿媳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便打趣说:

    “是呀,人家的父母会教育孩子呢!”刘妈听不出弦外之音,继续说:

    “人家一回来就问冷不冷,吃饭没有,叫我不要客气尽管吃,又给我50元钱零花,而在自己家,三天不吃都没人过问。”

    儿媳心想,儿子与你天生血亲,还要靠花言巧语来赢取你的感情么?人家与你无亲无故,不说好话你怎么心疼他的小孩?而且,他给你50元如从牛身上拔根毛一样轻易,可我们给你的两张机票却是全部的家产。势利得太离谱, 连自己的脸面和儿子的人格都不顾了。于是她说:

    “是呀,王家富有又大方。他正想给你加薪呢,可是忘了,回去你要记得提醒他。别人的住家工是一天50元的。”

    刘妈不服,还在辩,媳妇也来气了,说:

    “对,人家的儿子儿媳是比你自己的儿媳好。上周莹莹过生日,别人送衣服,送蛋糕,而你却连个糖都没买,但我总不能说别人比你还疼莹莹吧?”

    刘妈给气疯了,大叫起来:

    “这怎么能比呢,莹莹是我的孙女,我当然比别人疼她。”

    “知道就好。”媳妇笑了,她第一次与婆婆争吵,有点惶恐,赶紧躲回房里去了。但她也有点窃喜,终于敢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其实, 刘媳妇并不想伤公婆的心。相反,她爱她自己的父母, 但她没有机会孝敬他们, 她爱她的丈夫, 所以她很想把丈夫的父母当作自己的父母来爱, 但事实上这不可能。不管你怎么把人家的父母当作自己的父母, 人家可从不会把你当作人家的女儿,因为事实上你不是,你只是个媳妇。而在公婆的眼里,早已有一个标准的媳妇模子在那儿一一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伺奉公婆,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一切为"公"而活。虽然你依然青春年少,却不能再有青春和美丽,虽然你不可避免地拥有年青人都有的缺点,却不允许行差踏错一一不管你怎么努力都不可能达到那个标准,因为时代在变,即使你想把自己塑造成过去的贞妇贤妻,也往往会事与愿违, 因为你没有相应的土壤。

    后來,刘辉搬了家,租了栋三房一厅的House,又添制了一张床和饭桌。新家离王先生家很远,坐车要40分钟。

    刘妈的主人送她来过四次。

    第一次是儿媳怀孕四个月后,刘妈知道儿媳又怀了个女胎,便急急赶来叫儿媳去堕胎。儿媳去了,医生说不能堕。胎儿健康,不能因为性别歧视而不要她。儿媳自从怀上这个胎后,还没为它开心过,因为这是在公婆的壓力下怀上的。可现在她有点儿开心,医生和胎儿帮她和二老作对了一次,他们终于无法在男女问题上指手划脚,胡作非为了。

    刘妈第二次回来是儿媳即将临盆的那个星期。她说王家要帮她留下来,一直住在王家带华仔上完小学。儿子问她,王家有没有说怎么帮她,刘妈想了很久才说: “王先生说,其实最能帮的是你的儿子。如果他肯留你就一定有办法。”

    于是儿子花了50元去代理公司咨询,答复是:最好按期回国,再申请出来,这样没有案底,批得很快。

    刘妈却铁定心不回去了。

    儿媳生孩子第四天出院后,刘妈第三次来了,一如既往地带着华仔。她很感激地说王太心好让她回家照顾儿媳坐月子。儿媳说好累、好悃,没有精力與刘妈闲聊,遂阖上眼休息了,但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莹莹用手抚着脸哭叫着跌跌撞撞跑过来。儿媳艰难地坐起,她看到一道血口子从莹莹的脸上流敞开来,晶晶也惊吓着跑进来了;而后面,华仔却拿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条铁线在追遂。儿媳惊恐万状从床上滚下来阻挡华仔。就这样一挣一急,把下身拉伤,血流不止,给送往医院止血急救。傍晚,当儿媳再从医院回来,她心有余悸地对婆婆说:

    “你带华仔回去吧,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的。”

    “这怎么行?人家会怎么看我呢?儿媳做三个月子都没有陪过。”婆婆说。

    “既然这样,你留下来,让爸爸去带几天华仔。我实在不放心让华仔和晶晶她们在一起。”

    儿媳实在太虚弱了,而三个孩子也需有人照顾,所以她希望婆婆能多住几日。刘伯对生活之事的无知无能刘妈也知道,她也想来帮儿媳一下,但她更想保持住她那份清闲工作。

    “那不行,我不敢跟王太说。”刘妈说。

    “反正他们家务少,爸爸又疼华仔,去带几天应该没问题。你不敢说,我帮你说。”儿媳说着就要打电话。这回婆婆懂了,拦住了她。她明白,刘伯沉迷于练功,如果把事情搞砸了, 王家會不高興的。 刘辉傍晚回来,听到振耳欲聋的哭声,他不再忍耐,叫妈妈明天一早就带华仔走。

    刘妈没有再为心里的安宁而陪媳妇坐月子,刘伯一样天天打坐练功,念功文。刘辉天天无休无止地早出晚归赚钱养家和保持住他这份得来不易并不高尚却稳定的仓管工。刘媳妇比上次做月子时身子更虚弱却更忙碌了,因为她现在需要照顾三个女儿。

    刘妈第四次来探刘辉一家时,媳妇正在炒菜。女儿们在午睡,被华仔重重的敲门踢门声惊醒,便一齐哭了起来。儿媳开了门闩便急急跑回睡房去了。她担心女儿尿床。刘妈自己打开门,不见儿媳招呼,有点窝火。刘辉回来时在家门口碰上来串门的朋友一家,于是招呼朋友入屋。刘妈见儿子回来,心里高兴,上前说话,可刘辉忙于照顾客人没有听到妈妈的问话。刘妈以为儿子也不高兴她回来,心里更气。吃过晚饭,刘妈说出了她此次来的目的:在老家的女儿想卖房,而小儿子想再买一套Modern点的房来住,叫大儿子刘辉出钱。

    刘辉说:“爸爸妈妈,你们也来了近一年了,我们过什么日子你们也知道。”

    “知道。我们也是不得已。向你开口我们心里也很难受的。”刘伯说。

    “妹妹说她那套房值五万,他四万五给小弟,才八、九千澳元。很合算的。小弟媳嫌家里房子旧,没有抽水马桶。你是大哥,你不帮他们谁帮?”刘妈觉得有理由说服儿子。

    “这一年来,我们也没有存上什么钱。如果一定要买,妈你也分担一部份。”刘辉建议。

    “我的钱来得那么艰难,怎么能一下子花掉呢。你竟然算计到我老太婆头上来,真是白疼你了。”刘妈不高兴地叫起来:“你在澳洲,钱花光了还可以赚,我一旦回中国,哪儿来钱?”刘妈开始哭泣。

    “我的钱是捡来的?即使有满地金子,媳妇挺着大肚,拖儿带女去跟人家争跟人家抢也是很辛苦的。”刘辉不想再忍:“要我出钱从你女儿那儿买房给你小儿子住,你就不觉得可笑?他们本身生活宽裕,本有自己的房子,而我却连租房都要找最便宜的租。我也是你们的儿子,你就不觉得心疼?”

    就这样儿子与二老吵了起来,越吵越凶,连鸡毛蒜皮都数了出来。刘妈要儿子还她二十年的养育费,不还她就死在澳洲不回去了。后来便连媳妇一块儿骂,骂媳妇笑面刀心,说媳妇不愿意她回来吃饭。

    “你知道你为什么生不出儿子吗?因为你没积德,不敬重公婆子叔。你破坏我们的家庭,你自私自利,不肯给钱父母弟妹花,不管老公,任由他骂公婆。你心里没有刘家。我告诉你,嫁给刘家是你的福份,你是什么东西?我们没有请花轿抬你过来,你自己进来的,你更要知道,这儿是刘家,是我们的家,而不是你黄家......”

    整个晚上,刘妈就坐在沙发上大声的哭骂。第二天一早,她叫了王先生把她连刘伯一块儿接走了。王先生答应长期供养他们。

    三个星期后,刘妈接到了一封信,似是移民局寄来的,通知刘妈刘伯已到出境期限。

    刘妈的如意美梦打破了。她十分难舍地离开了有钱人王先生的家,吻别了不用操心的华仔。她做了50周零4天整整挣了10114元。而这一年来,她没有动用过自己的一分钱。平日出门花销她都用王太给的家用和零花钱。在这一年里,刘辉一家除了房租和日常开销外,竟未存过他看上的一部4500元的二手车的车钱。来澳一年,刘妈前後只在儿子家住过11天。他们收到移民局的信時,离回程只有两天。临走前,他们说要把未满月的孙女抱回中国,以便媳妇脱开身来再生一个,刘辉夫妇拒绝了。

    刘妈刘伯走时叮嘱儿子即刻担保回去,以便他俩能早点出来。

    可回到老家一个多月,仍不见儿子的担保书。于是赶紧寄快信来催促,但信里没有写明由谁负担办手续费用,谁出钱买机票。

    刘辉没有回信,也没有再寄担保书。他们重新搬回一个小的二房一厅的房子,一周省出40元房租。而他们等候期两年已到,福利也拿到了。他们商量着要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存钱买车买房。他们慢慢地变得懒于写信回老家了,也越来越少谈起老家的人和事。

    而在中国老家的人却时常谈起刘辉和他那不孝的媳妇。说他们变了,变得薄情寡义了。“资本主义制度和资产阶级的思想就是这样腐蚀人的灵魂的。”在中学教政治的二叔说。“初初出去,还不忘本,还会时时写信、寄钱。可现在,自己住洋楼、开洋车子。父母过去帮他们把女儿带大了,他们却不再顾我们这些穷亲戚了。”

    其实,真正变的是老家的人。他们以为自己有个亲戚在国外,自己的地位和日子就要比别的人高、比别的人好。他们忘了要想改变自己的处境只能靠自己而不是依赖别人。刘辉呢,或者也真变了,但他的变是被迫的。他只身孤影、背井离乡来到陌生的国土,他从未想过要抛弃他的亲人,只是他背不动他们,只好先顾自己及家小了。

    多年以后,刘辉还在想,怎么移民局会来信催父母走呢?他的媳妇平淡地笑笑说:“还想它干什么?都过去那么久了。”

    刘媳妇是个不怕苦不怕累的人,但她需要平静的心境和独立的人格去支持她生活。公婆走后这几年,她明显胖了,脸又日益红润起来,恢复了她那活泼的性格。

    “你知道那封信的来由?”丈夫还在问,但媳妇却已甜甜地睡着了。

    1998.6.11悉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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