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堪培拉(三)  ¤ 陈琦


    一日傍晚,我一人在阳台上闷闷抽烟。突然,狂风大作,劈劈啪啪下起大雨,几声闷雷,震得我心里七上八下。外卖店前景已经清晰,不可能出现大的转机,根本看不到希望。而赌21

    我跑进车库,窜进车里,一踩油门,车子立即行驶在电闪雷鸣的暴雨之中。

    一进赌场,点上一支万宝路烟,眼睛也不眨买了五百元筹码。这不再是逍遥、娱乐,而是殊死搏斗。五分钟后,就输了一半。豁出去了,五十元一押,又过了五分钟,又赢了回来。十分钟打了个平,运气不算差。我换了张桌子,开始一百元一押。我不敢呼吸,凝神、憋气,甚至不敢看牌桌,忽然觉得膀胱充盈、发胀、又好像要射精,手机械地押上筹码、收回筹码。这个过程中,一共押上了七个筹码,收回了十二个,也就是我赢了五百元。我吹了声口哨,离桌而去。不知道同桌人如何用他们敬慕的眼光在背后打量我,我激动地想抱头大哭一场。

    一出赌场,雨停了。我在停车场又抽了支烟,想平静一下狂跳的心脏。二毛呀,二毛,你开始交好运了。不要怀疑这一点,澳洲首富也是这么开始的。五百元虽然不是大数目,可是当年我在屠宰场一周的薪水也到不了这个数目,那是外卖店三天的利润呢。一阵风把树上的积水吹落下来,我打了个寒颤,才清醒了许多。我再也不能放弃这种偶然机会了。要牢记今天这个日子,咿,怎么会是黑色的周五?

    我回到家,发现舒燕在床上看电视,就兴高彩烈地告诉她刚才精彩的一幕。她只用眼瞥我一下,继续看电视。我有点扫兴,郁郁地喝了杯牛奶就上床了。她关了电视,又关了灯,在黑暗中叹了口气:“真不知道让我说什么才好。”我也不理她,明天还要上班。

    第二天,我赢了五十元;第三天,我输了四百元;第四天,我输了五百元;第五天,我赢了一千二百元,……一周累计赢了三百元。

    第二周我输了一千二百元,第三周我赢了三百元,第四周……

    赌场就是战场。我经常从欣喜若狂的顶峰跌倒极度悲伤的深渊;一会儿坐立不安、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又一会儿飘然地飞腾起来,地球引力顿时消失;一分钟前双眉紧锁,面带愁云,一分钟后眉飞色舞、喜气洋洋。

    我每天下午到傍晚,有时到深夜,被激烈的情感折磨、折腾着,当然很少顾及舒燕的情绪。她从长叹短吁转入沉默寡言。有一次,我兴高彩烈地赢了一千多元回来,她竟然把门也倒锁了,恰是凌晨二时。我恼羞成怒,只能开车走了,又去了迷你俱乐部。

    花钱和挣钱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为了花钱的洒脱,就得忍受挣钱时的艰难。泰国姑娘的销魂服务,解除了我精神上的疲劳,让我鼓起生活的热情和信心。“泰国姑娘能做到的事,舒燕是做不到的。”我被这一瞬间的思绪惊讶地合不拢嘴。凌晨五点,我毫无倦意地去外卖店开始工作了。

    光阴荏苒。为庆祝舒燕来澳一周年,我们停业一天睡了个懒觉,去了湖边的国宾馆吃西餐。她说来澳这么久,还是第一次享受到如此优美的环境。她凝神着窗外的格里芬湖,脸上绽出一对浅浅的、俏皮的酒窝。湖面上金波灿烂,山的倒影、树的倒影随着微微的波浪在水里荡漾。她为我还能记住这个日子而高兴。可是,我们一开口说话,空气又变得沉重起来。

    “你真打算这样生活下去吗?”她抿了一口香槟酒。

    “生活有定律吗?人人生活方式不一,有必要强求吗?”我应付了一句。

    “我真担心你在走向黑暗。”她似乎很压抑。

    “抱着一个死店才是黑暗。”我很冷静。

    “你想不劳而获——这很难行得通呀!”她眉宇、眼神里透着一种真正的关切,我感受到了。

    “舒燕,我在赌台上精心观察、记忆出牌的规律,是一种复杂的脑力劳动,不是不劳而获。”我的确是这样认为。

    “你是逃避艰苦的体力劳动。”她对我有点失望。

    “艰苦的劳动是为了有收获,当这种收获和我付出的代价悬殊太大时,就是不合理。不合理的劳动难道不应该放弃吗?”我只对我的妻子才有这么好的耐心去解释。

    “可是你把未来的生活建立在一种碰运气、侥幸取胜的基础上,是不是太冒险、又不够严肃呢?”她还是在逼我。

    “和一个见过一次面的人结婚,来达到出国的目的,难道不是碰运气——这算是严肃对待生活吗?”我脱口而出,自知失言,悔之晚矣。看到她眼圈发红,我就不忍心了。我又叉了块意大利鸡,送到她的嘴边,她摇了摇头,我只能放下叉子,有气无力地说:

    “我想挣钱也是为了我们的家,为了未来的孩子。我知道,拼命打苦工能够赚钱,可是心里不服,房屋、开店都是贷款的,等到全部还清,再换一部新车,那时我已五十花甲之年了,还能谈什么人生的享受?干嘛同前辈人一样,活一辈子就是为了苦一辈子。上赌场是一种冒险,正是现代人拼搏的体现,无数人为此倾家荡产。但你不能否认,它在给你提供机会,时刻都在提供,不要相信世界上没有运气,运气明明存在。比我晚一天来澳洲的人就没赶上永居,他们还在提心吊胆地生活,和你一起大学毕业的,照样有人失业在家,求爷爷告奶奶地苦苦地寻找工作。七六年,我和表哥打架,结果他没赶上去唐山的火车。可是他的两个同事全部葬送在那场大地震中了。运气是什么?现代科学没有对它作出解释,下个世纪会否有结论尚不可知。如果运气不好,什么开店、开厂也是白搭;我选择了这条路,那并不是我还有几条可以选择的路,只能走下去了。想透了,世界上所有成功与失败都离不开运气两字,谁不在努力,谁不在苦苦挣扎?……”不爱激动的我有点激动起来。

    西餐沒有吃出味道,高興而來,敗興而歸。

    日出日落,月缺月圓,日子悄悄地流逝着。生活表面上依然不變。每天匆匆忙忙,我穿梭在外賣店和賭場間。我忽視了白天黑夜季節的變化,有時自己感冒發燒也不知道,更忽視了舒燕急劇變化的情緒。

    秋天來了。當舒燕吿訴我,她決定三天後離開堪培拉去上海時,我愣住了。她正在整理行李,也沒有抬頭。我不知道説甚麼才好,心里涌起一股悵然,半晌才開口:

    “我沒有本事留住你,對不起。我,其實也想念上海,只是上海再不屬於我。留在澳洲,你可能會後悔,走了你也會後悔。跟着感覺走吧……”我的心境就像慢慢黑下來的天色一樣,暗淡無光。

    深夜,我們緊緊摟抱在一起,彼此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強烈需求。 月光下的她,眼里透着惹人心醉的光。 她是如此皎美,散發着一股靑春少婦動人心魄的魅力,我怎麼從未發現過美也是一種力量呢。

    在兩情歡愉燦爛的瞬間,除了渲泄生活壓抑造成的疲勞外,似乎另有一種令人神往的東西,我心頭略過一絲驚訝;同時,另一種思緒在腦海盤旋,要擁有美好的東西,離不開強大的經濟力量,我要加倍努力。她去上海,但願是我最後的失去。

    在機場,她含着泪低聲説:“我幫你把晦氣帶走了,你會交好運的。”我想起她曾説過先結婚後戀愛的話,心里一片茫然。生活匆匆,一年半時間里幾乎沒有甚麼眞正戀愛開始過,此刻已經結束了。

    飛機起飛了,舒燕走了。我抹去了兩滴清泪。生活,我為你付出夠多了,看你怎麼回報我。

    堪培拉沒有迪斯尼樂園,沒有霓虹燈,卡拉OK,鬼佬們喜歡去海邊沙灘曬陽光,而我小時候備戰備荒時已經曬夠了。當年一起來澳的幾個朋友,各自忙碌着他們的掙錢事業。小孫和一個鬼妹結了婚,身份是搞定了,人就變成了鬼。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生活像時鐘一樣單調,節奏整齊,嚓嚓嚓催老了人生。

    有一天,我無緣無故地決定給自己放一天假,躺在床上整整24小時。“獨在异鄉為异客……”我想起了唐詩、宋詞、元曲,我干涸的大腦有點濕潤了。少年時代,我也有過美好的憧憬,也想把未來的生活購置成“一間小屋堆滿書,一杯清茶伴我讀”;但是,悠閑的生活離不開金錢的支撑。為了金錢奮斗至今,光陰三十八載過去,一切太晩了。再拼兩年,我就收手,終止一切掙錢活動,重新開始新生活。

    為了拉長苦短的生命,只有提高效率,睡眠時間減少到五小時。

    我惡狠狠地將賭本增加一倍。雖然冲着贏錢去賭,然而又怕贏——賭博如同生活,小贏一點是為了掩蓋其本質的猙獰,微笑地引誘我去大投入,然後無情地呑噬我。

    一個初夏的夜晩,我贏到了八千多元,從來冷靜的我也瘋狂起來,再一下子全部押上去,頓刻全部輸盡。回到家,我咬破了手指,用血寫在紙上四個大字:“死於貪婪”。

    躺在床上我難以入睡。一個個籌碼變成了妖魔鬼怪,個個伸長着帶血的舌頭,嘴里噴射着毒烟。我快要爆炸了,快來一場暴風雨,冲澆我貪婪、扭曲的靈魂,蕩盡我全身所有污垢。我何時變成了可憐蟲,世界眞是個垃圾筒。人生在世不過三萬天,每天向死亡逼近,為甚麼還要樂此不疲地你追我趕努力奮斗?人生本是個大陷阱,大圈套,逼我去吃苦勞累,騙我去創造財富,最後讓我死掉。想透了,唯有及時行樂。

    堪培拉有甚麼可以樂的呢?去迷你俱樂部。

    我要裸露自己,釋放自己,只有耗盡能量才能恢復平靜。泰國姑娘和我很熟悉,見我不淋浴就猛撲上去,只是咯咯笑。我在竭力消耗自己的時候,偶爾一抬頭,發現床頭鏡里的我像是一頭靑色的野獸。我對自己的獸性很滿意。人類本身就是一種劣等動物,還創造了文明來偽裝自己,所有的虛榮又使人更加痛苦不堪。為了虛榮,為了獲取,硬使自己焦灼不安了幾十年——虛度光陰。眞實的人生在哪里?甚麼才是眞正的人生?

    地球在公轉造成四季;地球的自轉,一圈就是24小時。南北半球都一樣。科學家説,地球自轉速率在加快,又説地球要被人類的核武器所毀壞,南半球上空的臭氧層將被擊穿,人類將無法承受紫外綫的照射。預言家早就指出,人類在本世紀末會遇到滅頂之災,世界又將出現史前的冰川時代,所有文明將被湮沒……。人類生存受到威脅時,個人存在的意義已不値得思考。曾在地球上橫行一時的恐龍也會滅絶消踪,何况人類呢!想着這些問題,我總是有點幸災樂禍。

    生活的本身幷沒有被情緒所攪亂。一九九九年八月十八日傍晩,我帶了銀行存款的五分之一去賭場,也就是帶了兩年來的所有收入。每個籌碼是500元,我四個一押。玩了三個小時,抽了整整一盒烟。我感到十分困倦,想着快結束賭局,可又情不自禁地押上去,……最後籌碼堆成了小山!

    我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顫顫微微地去櫃臺上將籌碼換成了現金。我點了又點,沒錯,正好翻了五翻,也就是十年來苦苦奮斗,在今夜全部呈現出來了,卻沒有一絲興奮的感覺,只是感到面部肌肉有點麻木,眼皮沉重。怕開車出危險,就去洗手間用冷水洗臉。鏡子里的我顯得蒼老,添了不少白發,前額上有幾條深深的皺紋。人很瘦,十年來辛苦了。我想安慰自己幾句,又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嘴張開後沒有合攏,樣子怪兮兮的,像鼓着嘴的靑蛙。

    出了賭場,我覺得寂寞。天上沒有明月,也沒有繁星,只是抹着無邊無際的烏雲,彷佛含着無限的愁意。大預言家諾查丹麥斯斷言,今天是地球毀滅之日,怎麼一點反應也沒有?我納悶地開車走了。

    迷你俱樂部。泰國姑娘五分鐘後進入良好的競技狀態,嚴格地按照操作規程在工作。我想到了成功兩字,詞典上怎麼解釋呢?應該是荒謬的必然,它是綜合人生所有的失去後,留下的一點點殘渣。成功離不開勞動和努力,勞動就是失敗,撞暈了命運之神,就是成功。泰國小姐慍怒了:“先生今天怎麼一點不配合?”看她滿頭大汗的工作,我很慚愧:“小姐,你也累了,結帳吧。”

    回到家,還是凌晨二時。我想在沙發上休息會兒再洗澡。可是一會兒,不知從何處鑽出兩個男人,他們哼着《國際歌》。一個是支部書記,另一個是人民警察。書記嚴肅地對我説:“我們決定槍斃你,立即執行!”我一拍大腿跳起身來,興高彩烈地説:“謝謝,我非常樂意立即執行。”我醒了,原來是惡夢。

    第二天,我沒去營業上班,因為勞動不是人的第一需要。第一需要是吃飯——我從冰箱里找出面包、鷄蛋。吃完了,我不知道該干甚麼,心里又別扭起來。人活一輩子,要遭受多少苦難,生命是合理存在嗎?我眞是懷疑。拼命勞作、苦苦掙扎,只是為了維持一個過程,這個過程不是奔向燦爛輝煌,而是“蠟燭成灰泪始干”。生命的本質就是一個時刻推向高潮的悲劇。我想起毛澤東紀念堂。

    第三天,我的外賣店門前玻璃上貼着一張“本店廉價出售”的白紙,一會兒電話鈴響了,傳來小孫的大嗓門:“你怎麼了?生意不錯嘛,干嘛想不干了?”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支支吾吾地説:“聽説上海墳墓要漲價了……”

    “你又發神經了,干到今天多不容易,怎能輕易放弃呢!……嘿嘿,你小子是不是有新的方向了?”

    “新的方向?我?我想想看。”

    “……”

    賣了店以後,我越發無聊。人生走了捷徑,忽略了人之常情、生活樂趣,只能在家里望、在陽臺上抽烟。如果把這房子也賣了,我就可以走了,吿別寧靜的堪培拉。為了擺脫綿綿久長的無聊,尋找十年前的熱血沸騰,我應該早日啓程,用新的疲勞來充實自己。

    空曠的天邊傳來我沉悶但還有力度的心聲,我究竟該往哪兒去?這聲音不斷回蕩着,該往哪兒去……哪兒去。

          (全文完)

          (本文曾刊登于堪培拉《首都华人报》)

    ===> 上一章

你有什么评论或感想吗? 请发表==> editor@aucca.com


| 返回首页 | 散文 | 小说 | 诗词 | 随笔漫谈 | 回忆录 |


©Copyright: 中华文化协会 -   All rights reserved.
email: editor@auc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