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堪培拉(二)  ¤ 陈琦



    我突然作了一個偉大的決定:回國相親。

    一周後,我飛回了上海。沒有那種闊別故鄉的激動之情,一切是那麼雜亂無章、懵懵懂懂、色彩不明。母親拿出5張候選人照片,我挑了兩張。

    當天晩上就見了第一個。在南京路富豪酒吧,她來了。第一眼的感覺是冰清玉潔,她小我十歲,白凈凈的臉上有一對細長的眼睛,很文雅。雖然身材有點單薄,但手腳很靈便,幫我在前臺收錢應該沒有問題。我沒有時間挑選,決定放弃第二張照片。我幾乎沒有過問一下她對我的印象如何,就關照她立刻補習英語口語,尤其要偏重那些如何算錢、找錢的句子。她一直點頭,很少發問。談了兩個小時不到,我認為談完了。臨別時,我才想起請敎小姐的芳名。她笑了,有一對酒窩:“我叫舒燕。”

    按照我的旅程表,我第二天中午是和我的好朋友聚會。

    我們約定在黃河路香港酒家吃飯。六個哥們準時來了。我恭恭敬敬地給大家每人一盒澳洲香烟,然後請大家點菜要酒。大家氣氛熱烈,如同當年一般,那些生猛海鮮的名字我一個也不知道。干了幾杯後,話多了,嗓門也大了。“二毛,你小子當老板發了大財,就忘了哥們了,弄一瓶綿羊油應付應付我呀!”“二毛,不是我説你呀,去年刁德一從日本回來,可給兄弟們是一人一個光碟放音機呀!”“行了,行了,二毛在外國混也不容易,精打細算也是應該的。”“大扁頭從美國回來,給我一個打火機,那上面有一個剝光的女人會冲你眨眼睛,眞夠刺激!”我這才感到旅程太匆忙,買禮物沒有精心挑選,眞有點對不起哥們。

    朋友們開始談論股票,個個精神專注投入,甚麼割肉平倉、跌定板,對我來説,是天文學;後來又談到炒房屋、炒墳墓,對我來説是考古學。上海三年變化眞大,我似乎被遺弃了。我左邊的瘦猴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們出國的,一個個都變成鄉下人了。其實按你的條件,完全可以回來跟我跑跑腿。”我大吃一驚,瘦猴下崗二年,還口出狂言!他是我小學的同學,又是鄰居。那時候,我倆在班上是有點名氣的,我功課總是第一名,他是倒數第一名。他遞給我一張燙金噴香名片的同時,又送我一個職業性的微笑:“請多關照?!”後面的談話中,才知道他下崗後去了保險公司,每月收入折成澳元和我外賣店的營業額一樣。他的成本只是説話時費的吐沫,而我的成本是房租、材料費、水電、稅金,仔細算一下,他的凈收入正好是我的兩倍。當我臉上堆起敬慕的微笑時,瘦猴自謙地擺擺手,指着對座的哥們説:“他們炒墳墓的效益比我好,只要在家打打電話就行;我的差使太辛苦,每天要出門找人聊。”朋友們的手機、尋呼機不停地叫喚,聚會到了尾聲。我去付帳時才知道,這頓飯的價格超過了400澳元,比澳洲物價貴得多。有兩個朋友匆匆起身吿辭,他們都把綿羊油忘在桌上了。其中一個過來和我握手,他瞪着紅紅的眼睛説:“海外赤子總是要落葉歸根的,買墳墓找我,八折優惠,而且要趁早,明年肯定要漲價。”我笑笑點頭,那笑容非常古怪。

    沿着外灘往回走,變化眞大。東方明珠塔後的高層建築直冲雲霄,和紐約的摩天大樓相比毫不遜色。在江邊游覽的人流中很少聽到上海話。鄉下人進了城市,城里人去了外國。

    我一边感叹,一边心里涌起一种酸溜溜的东西。出国三年多一点我就被淘汰了吗?不能这么说。人是环境的产物,我既然不在上海,又怎么能和人家去相比呢?上海和堪培拉是属于两个世界,不比!再说和人家比谁挣钱多,也太俗不可耐了。可是不比钱,比什么呢?比社会贡献还是精神境界呢?好像也不是。干脆不比为好。老古话说,人比人气死人。

    几天来都是吃饭喝酒老爸带着我和绵羊油走亲访友。老妈又让我买了茅台酒去见了老丈人。照传统习惯,我买了金戒指给舒燕带上。她大大方方地接受了,略有激动地握着我的手:“我们是先结婚後恋爱吗?”我被她情绪给感染了,“是!好!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浑浑噩噩的一周过去了。送我去机场的只有弟弟一人,他当过兵,见识广,“哥,婚姻大事是否太仓促了?你是一见钟情还是饥不择食呢?”我耸耸肩膀,“两者都不是。”

    回到堪培拉,我才深深地呼了口气。巴士经过波光粼粼的格里芬湖时,我顿觉赏心悦目,精神为之一振。第二天就开始了正常营业。

    两个月内,我把婚姻的各类法律文书办妥后寄往上海。期间没有去过迷你俱乐部和赌场,为店里添置了搅拌器和微波炉。同时,也就家里添了不少生活用品,什么毛巾、牙刷、拖鞋之类。

    舒燕——我的老婆终于顺利地来了。机场上,我第一眼看到她瘦瘦的身影提着两个大皮箱时,心里升起一股怜爱之情。她千里迢迢来和我结婚,确实不易呀!“我一定让你对我和环境满意。你已经比我当年来澳时优越不下一百倍了!”

    新婚之夜,现代人的节奏明快,省去了许多时间。我们实实在在的人体交融了两次后,马上进入了精神交流。

    “你来澳洲才三年就自己开店当老板,真不容易。”

    “没什么了不起的,如果我在上海可能更有成就。”

    “你为什么不在本地娶个洋妞做太太呢?”

    “不行,价值观不一样,处世态度也就不一样,具体生活会格格不入。”

    “那么你一定认为我的价值观和你一样了?”

    “你至少是中国人,而且是上海人。”

    “我比你小这么多,你就不怕我到时溜了?”

    “不会,我以诚待人,会感化你的。”

    “你这么有信心?”

    “是,我自信运气不会那么差。”

    第二天我们开车去了国家森林公园,看袋鼠、树熊,参观那架著名的天文望远镜。第三天去了国会大厦、军事博物馆,又去黑山顶上俯瞰堪培拉全景。舒燕是个性情随和的姑娘,又是外语学院英文专业毕业的学士,出国前在一家中加合资企业中担任总经理的秘书。我们在旅游中互相了解了不少。我能处处感觉到她是既有独立思考能力又善解人意的女孩子,而且不乏纯真和善良。我不禁为自己暗暗庆幸。我不愿意去想两个人之间的差异,因为我坚信人是环境的产物。在同样的环境、命运面前会作出一致的行动。当然,前提是有着相同文化背景的人。

    夫妻开店当然是高度默契。复活节最忙的时候,我们也有条不紊、应付自如。在迪克盛的几家外卖店中,我们的生意最好。我为舒燕添置了不少内衣首饰,她迅速适应了家庭、工作环境,为我全方位减轻了压力。

    二人世界的喜悦和每天较高的收入,让我对生活充满了热情。这种情形只维持了两个月——令人难忘的两个月。

    不久,生意开始清淡,我陷入了苦思冥想之中。有时一周下来,只能勉强扯平开支。舒燕提出要去上学,不假思索地否决了。我提出要求生一个孩子,她说再考虑考虑。

    为使店迅速进入良性状态,让它能大把大把变出钱来,我在降低成本、增加新品种方面绞尽脑汁,结果无济于事。帐面上开始出现赤字。心情不好,脸色肯定不好。有一次我发现舒燕在柜台上看书,非常恼火,“生意就是被你这种工作态度搞坏的!”她细长的眼睛冷冷地瞪我一眼,我自知言过其实,但对老婆用不着赔礼道歉。

    又是两个月过去了,我忧心如焚。舒燕变得沉默,酒窝完全消失了。我决定和舒燕分开时间干:我干上午,做好各类准备工作,下午就可以干些其他事。舒燕从下午干到晚上七点,既可以早晨睡懒觉,又有一个上午自由看书、购物的时间。她对这个安排非常满意。

    我应该有能力挑起拯救生活的重担。再开一个店没有实力,打一份苦工没有兴趣,生活岂能倒退呢?那么去赌场试一下如何呢?我开始思考这个冒险的计划,虽然危险性较大,但只要谨慎对待桌面上的情况,赢钱的可能性不会没有。

    每每心如乱麻的时候,我就约小孙出去喝酒。他对我的想法不置可否。他长我几岁,而且混得比我好,他的意见对我很重要。此刻,他锁紧双眉,反复捉摸着他过早秃光了的头顶。我不会支持你用血汗钱去赌,凶多吉少。我那食品店的前主人就是输尽了钱,才把店出售的。现在人也失踪了,生死不明。不公,我也不同意说赌场只会输不会赢,每天有多少人去那里,不可能全是输,全输了就没人再去了。不过,靠赌场发财的机率不会比空难更高了。

    我俩都不善喝酒,几杯啤酒下肚就有点晕乎乎了。他神秘地向我挤挤眼,透露了一个故事:

    一年前某一个夜晚,他为了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心情极坏,就一个人出去喝闷酒。到酒家打烊时,才颤颤微微地站起来,刚走到门口就摔了一跤,无意中拣到了一张十元纸币;然后又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附近的火车头俱乐部。他稀里糊涂地随便把那十元钱塞进了机器,又拍了拍按钮,这才吓了一跳。原来是按了最高倍数,心想十元钱这下就完蛋了。可荧光屏上突然出现了五座仙雾缭绕的金字塔,又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周围的鬼佬们闻声狂叫起来。接着老虎机上画面开始自动变化起来,一会儿是月光下的女人头像,一会儿是出土文物般的金黄头盔。画面时时伴随着激动人心的进行曲。这个美妙的时刻不知持续了多少分钟。小孙在一片欢腾声中得到服务员送来的支票,上面赫然写着七千五百元。

    我陶醉在小孙的奇遇中,心花怒放起来,恨不得马上也去打老虎机。可是小孙连连摇头摆手,“别傻了,那种奇迹十年未必有一回,我只是撞上了。那笔钱我就用来作为开店的基金,再也没有进过俱乐部。我怕天怒啊!奇迹只是奇迹,没有什么指导意义。我相信勤劳致富,只要劳动,每天就会有收获,积少成多。那种撞运气的东西不是我们玩的,底子薄、输不起。”

    这位老兄的话还是多少打动了我,使我的冒险计划搁置了一段时间。我再次冷静、全面地研究了我的外卖店——勤劳有可能致富的基地,但结论不遂人愿。它的位置在酒家林立的迪克盛,周围写字楼、学校、旅馆很少,又不是旅游点,很难适合盒饭外卖店的生存。公众假日会忙一阵子,但平均下来总的利润远远不合我的胃口。我真后悔开店之前没有多方面调查清楚,现在已经搭上了几万元,下船太晚了。

    舒燕也感觉情况不妙,婉言提出是否一起回国寻求其他发展方向。我默默地回绝了。她对我买房、开店的银行贷款帐目懵然不知。要是走了,这一切便会化为乌有。看到她神色不宁,我就六神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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