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的寂寞男人（五） ¤ 陈琦
如果当初撇开阿珍去了日本，如果当初接受她老爸馈赠去了澳洲，我会是怎么样呢！运气一定比现在好吗，未必，弄不好更惨。等了那么多年的副科长职务姗姗来迟，刚有眉目又节外生枝面临告吹，到外国更难想象，基本的吃饭住房也成了未知数。如果让我在东京背死尸作男妓，身体受不了，去澳大利亚放羊也太寂寞了。再说那些日本回来的人，活的比我潇洒多少呢！人生一世干吗一定要和自己过不去呢。
饿了。我决定享受外国人的待遇，先吃肯德基再吃麦当劳。
粱俊刚坐在席子上，玉子忙把小矮桌移到他跟前。玉子穿着宽大的蓝色背带裙，挺着大肚子，她摇摇晃晃端来一盘饭团，放在小矮桌上，粱桑趁热吃吧，我为你做了豆瓣酱汤马上就好，你一定是二日醉了。粱俊昨晚多喝了一杯玄麦酒，直到现在还头疼不已。跟平时一样，玉子把早餐准备完毕，就跪坐在粱俊对面。她献媚地说，饭团里放了梅子肉可以醒酒。他失神地瞪着她略微浮肿的脸，她怀孕了五个月就把原先的俊俏面容变成如此呆模傻样，再过三个月一定丑陋不堪。所谓迷人的爱情是发生在某一时刻的不确定情绪，它是对综合利益思考时的恍惚，因为世界不停运动变化，美好的事物就必须保留在想象中才能永恒。玉子看着他神情古怪，猜不透意思，白皙的脸上露出羞怯的神色。粱俊默默地吃完了早饭。玉子在旁一边准备替他更衣，一边垂着头低声说她想今日去给孩子买衣服鞋帽等，粱俊毫无表情地掏出２万日元塞在她手里。
他满心期望樱花盛开的时候，每天会忙的不可开交，可望达到同期最高水平。然而，今年的情况远远不如往年。日本真要完蛋了，经济不景气已经波及第三产业。他没有理由雇人，只能一人干16小时。偶尔，懈怠的情绪袭上心来，不要着急，已经挣了不少钱，在国内几辈子也挣不到这些钱，但另外一种更强力的情绪盖上心头，钱，远远不够，一定要买一套能够看到富士山的高级公寓，日本人买不起，中国人一定要买，因为踏上这片国土，我们就把生命置之度外，穷了几代的中国人怎么能放弃挣钱的机会。
一到店里，他打开卷帘门，就开始精神抖擞地干活了，刚把啤酒箱全部搬进店堂后，立刻就把营业的幌子、灯箱抬了出去。他唱起了京剧《红灯记》，我要将这牢底来坐穿……
“博士粱，如果在两天之内不把真实情况呈报联邦总理，你将和我一起被送上法庭面临坐牢，我以英澳天文台副台长名义命令你立刻起草文件！”戴维教授满脸通红嘴唇颤抖，鼻翼张得大大的直吸气，额角上冒出豆大的汗珠。粱俊脸色也一阵红一阵白，一声不哼。他俩在会议室的小银幕前站立着。又过了几分钟，他们开始恢复平静。粱俊清了清嗓子，拍了下已经70岁的戴维的肩膀，尊敬的教授，我从来就把您的意见放在首位，现在仍然如此，您要求我把“真实”情况呈报联邦总理，我正在为真实而努力工作。第一，我们数据处理中心有完备的行星轨迹数据，但彗星的资料明显不足，目前我们对彗星的计算只能用来写科幻小说，第二，不依赖观察的太空预报，缺少严格的科学态度，除了造成股市暴跌人心惶惶，看不到有任何结果，第三，我们可能侥幸预报准确，那是几个不明确因素的结果，那时情况会很糟，我计算过，苏维克彗星的体积是地球的0.8倍，产生能量相当于6万亿吨原子弹，瞬间温度在3万摄氏度，只有在木星、土星上才能安全地观看这场惊心动魄的地球葬礼，您认为预报人类不可克服的毁灭性灾难是一件有趣的事吗？
戴维掏出手绢擦了下他精巧的眼镜，博士粱，我们不应该先抽支雪茄吗？
他俩走出主楼，四周一片郁郁葱葱。粱俊偏爱眼前的景色，卵石垒墙，碎石铺路，前临河滩，背衬青山，显得清秀幽静。戴维抽着雪茄，显得比刚才苍老，喃喃地说，我不认为彗星数据不足，而是我们计算方程里轻视了引力场的影响，太阳风也是不可忽略的干扰因素。我郑重提醒你博士粱，不要太迷信哈勃望远镜的数据，它的太阳能电池板由于热胀冷缩引起颤抖，史密斯教授亲口告诉我的，就在一小时前。
粱俊深深地吸了两口新鲜空气，他告诉戴维一周之内可以完成给联邦科技厅的紧急报告，然后由科技厅决定是否呈报总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紧靠围墙的电器仓库前有一片空地，不知什么时候成了专用吸烟场所。自从科室干部在车间工人要求一律平等的吵吵嚷嚷声中，厂部宣布所有科室部门也禁止吸烟，第二天起就有人在这儿抽烟，不久行政科又在这儿加了遮雨棚，一转眼已有七八年光景。
今天刚上班，小姜拉着粱俊吴建明还有两个业务员来到这儿，一起来品尝不知他哪儿弄来的熊猫牌香烟。如果小姜不是副科长的竞争对手，粱俊或许会把他当朋友。小姜快人快语蔑视权贵的性格，确实引得科里同事的喜欢。此刻，他正在高谈阔论中国加入世贸以后，大型国有企业可能面临的冲击。粱俊仔细品味熊猫烟，味纯，烟青……老李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拉着粱俊向没人的角落里走，他看了看小姜的背影露出不满神色。老李掏出两张发票交给粱俊，然后郑重其事地说，今晚我去青岛参加保温材料订货会，结束后再去东北，要两星期以后才能回来，科里日常事务你多操心，后天有江苏的两家公司来洽谈铸铁管业务，一家叫东风，一家叫红星，我已全面考察过他们的情况，你先回绝红星，再和东风详谈细节，没有大出入就签了合同，上面交待过的事千万别出差错！粱俊吸完了最后一口烟，自信地点了下头。临走时，老李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没说就走了，走了几步又返了回来，看了看远处的小姜，轻声关照粱俊，小心点，王书记也不知道他的来头。
当天下班的厂车上，粱俊情绪很好，黑暗中还睁大了眼睛，如果有权无职和有职无权只能选一种，何去何从呢。
第二天上午九点不到，电话铃就响了。人事处刘处长请粱俊马上过去谈话，粱俊吃惊不小。除了十年前为了出国办护照开介绍信，也是这个刘处长执意要他先写辞职报告，除此之外，他和人事科几乎没有任何联系。难道是否升副科长也要征求本人意见？民主过分了，让人受不了。他忐忑不安地上了厕所，先给自己泄压，生怕呆会儿由于突发事件造成失控。
人事处就在纪委办公室和保卫处中间，一般供销业务员、三产经理、行政科采购员都不愿意通过这条走廊，宁可从稍远一点的幼儿园大门进出。所以这几个部门每年被评上文明卫生处室，出入的人少，相对干净整洁。
粱俊先斯文地敲了几下门，没有动静，迟疑了片刻推开了门——刘处长正在浇花，他见粱俊进门就笑吟吟地放下洒水壶。刘处长将粱俊引入里面的小会议室，粱俊就在靠门的椅子上坐下，然后直愣愣地看着会议桌中央的几盆鲜艳的君子兰，实际上没有看，只是把眼光随处寄存一下。他诚恐不安地接过刘处长递来的茶水，才发现十年来刘处长几乎没什么变化，似乎比那时更红润了。刘处长关上会议室的门，就正色地坐了下来。
小粱——干得不错嘛，我从来就主张给年轻人压担子，事实证明我们大部分考察对象是经受得起考验的。当然，干部考核有严格的规章制度，需要有一个过程，经受时间考验嘛。能够在错综复杂的事务堆里坚持原则不迷失方向，那才是好干部。
粱俊手心出汗，欣赏人事干部的口才艺术是一种痛苦，不但需要良好的中文基础，还要有猜谜语的能力。在刘处长面前，粱俊才真正感到在博大精深的社会学里自己是初出茅庐的40岁臭小子。
好干部——就要有独立思考能力，可不能人云亦云，那是对企业不负责任。
粱俊崇敬地看着刘处长合不拢嘴。
比如嘛，嗯，当然你们业务范围的事我不便多说，举一个例子，只是举例而已，我厂每年大修耗用铸铁管要一千多万元吧，除了设备科把关节约外，你们供销部门进货渠道里是不是也应该再降低一点成本呢，东风比红星便宜吗，质量哪个好呢，厂处级以上干部对此争议太大了。
粱俊感到脚底发凉，背脊开始出汗……
当然，我们对你还是很有信心，希望你不要辜负各级领导的期望。
周一的中午，定食可以卖60人次以上，可是今天延长营业到二点结束，才40份也不到。粱俊按捺不住心里恼火，透过木格子窗，突然看到对街横山印刷社门前贴着一张告示，就好奇地出门去看——赏樱祭日临时休业。他一拍脑袋茅塞顿开，怪不得没人来吃定食，都去了上野公园，我何不给他们送去呢。
当老板的好处在于自己有权决定挣钱的方式，而这本身就是一种乐趣。粱俊把燃红的炭火加入烤炉里，马上将晚上营业用的串烧从冷藏柜里取出，牛肉卷、紫苏卷、纳豆卷、鸡肝串、芦笋卷，一支一支整齐排列在烤炉的网架上，不出两分钟串烧嗞嗞冒出热气，飘来阵阵烤肉香味。粱俊立刻把它们装入外卖塑料盒，不出一小时就准备了50套。半小时以后，他乘出租车赶到上野公园，在西村铜像前一条长凳上，铺上店里营业用的白色桌布，把一盒盒琥珀色的串烧铺排在桌布上。他匆匆套上工作服，那是灰色细条纹的大襟服，领子袖口还带紫红镶边，又给自己系上黑色短围裙，算是营业开始了。
四处樱花盛开，一派绯红万顷春光明媚，樱花树下阵阵传来人们的欢歌笑语。粱俊一穿上工作服，就自然堆上职业微笑，不时向前来赏花的人们推销串烧，北海道风味——手工制作——味道鲜美。不出半小时，就卖出了20多盒，粱俊心想成本已经出来，接下去就是利润了，于是用更大的嗓门开始叫喊，刚来时的羞怯荡然无遗。
傍晚六点，50盒全部卖完，他赶回店里又烤了120盒，返回上野已是八点。他又饥又渴，忍着胃痛大声叫喊——快来品尝炭烤串烧，又过了一小时，他扯着嘶哑的嗓门还在叫，9折优惠北海道，串烧，串烧……
深夜12点，疲惫不堪的粱俊回到店里，先喝了一杯啤酒，后吃了一把药。他颤颤微微打开冰箱，发现串烧所剩无几，又将脚挪到冻库前，找出了牛肉等材料放到砧板上，一边切片，一边用竹针开始制作串烧。
吃不到苦的苦比吃的到的苦更苦，粱俊心里不苦。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有隐秘的目的，它推动着人超出有限的能力，尽可能去达到它。第一天野外营业还不习惯，两天以后肯定适应了，他不停地安慰自己，看在15万日元营业额份上，不该有任何怨言，何况今天的15万日元是纯粹的串烧，没有酒水饮料、主食，利润相当高。
他决定明日起，中午定食一结束，马上去上野公园摆摊。此刻最大的愿望就是千万别下雨，下雨无法摆摊，而且雨水会击落樱花，樱花一旦散落，樱花节就提前结束了。
太空漆黑一片，繁星在浩瀚的苍穹里闪烁，耿耿的银河犹如镶嵌在黑天鹅绒上的一颗颗珍珠熠熠发亮。离地球613公里高的轨道上，一名身着笨重增压服的宇航员正跨出航天飞机，徐徐接近大蘑菇形状的哈勃太空望远镜，几分钟后又一名宇航员背着箱子似的物体慢慢游出了航天飞机……
英澳天文台中央控制室里寂静无声，七八位天文学家站在大银幕前，他们紧张地大气不喘，美国“奋进”号航天飞机的7名工作人员正在修复哈勃望远镜。脸色憔悴的戴维来到粱俊身后悄悄发问，那箱子里是太阳能电磁板吗？不，那是轴矫正光学器，粱俊目不转睛地盯着银幕没有回头。站在戴维旁边的一个灰头发的中年人，干咳了一声，“目前看来很顺利，他们还将更换广角彗星摄像机和磁强计保护罩，如果上帝保佑没有以外，预计35小时可以完成修复工作，我建议诸位教授博士抓紧时间回家休息。”大家听了他的美国英文后，陆陆续续离开了中央控制室。
粱俊回到办公室感到头昏眼花，他已经两天没合眼，仍然毫无睡意，在这紧要关头我难道一点工作也不能进行吗？他打开了手机，丽沙，亲爱的，我们是不是应该去那个神秘的地方，对，看场脱衣舞，立刻。
刚走出卫生文明科室人事科的粱俊，脸色惨白两腿发软，在走廊尽头拐角处和匆匆前来的小姜撞个满怀，谁也没打招呼，继续各行其道。粱俊似乎感到了一个灭顶之灾悄悄而有力地向他压来，他胸闷、气喘、勃起、颈颤，懵懂中第一个念头是立刻请示老李科长，只有让老李出面表明态度，自己仅以一个具体办事员而事实上的确是办事员去签字，才有可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他来到原机修仓库，这里曾是阿珍和他的初夜之地，现在是扔报废设备的场所，看看四周没人，就给老李拨手机，对方没有开机，粱俊感到纳闷狐疑，他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连抽了三支烟以后，又开始打手机，对方仍然关机。
阳光下，面对那些锈迹斑斑的机器和丛生的杂草，粱俊突然开窍了，一种被愚弄的感觉袭上心头，顿时无处喷射的怒火充满胸臆。他嘿嘿冷笑，自己对有职有权高人一等的向往早在几年前已经彻底扑灭，王科长噎死以后，自己被稀里糊涂地推到代理副科长的位子，还没有享受到一天的职务津贴，没有捞到一丝实惠，却已被逼到悬崖峭壁面临粉碎，天理何在？
立刻和东风签合同，上面交待过的事千万别出差错！老李说。
厂处级以上干部对此争议太大了，希望你不要辜负各级领导的期望，刘处长说。
粱俊想透了，东风和红星之争，实际上是厂最高级领导的实质性较量，自己和任何一放签合同，必将得罪一名领导，其后果不想便知。老李可以知难而退隐身而去，那么我能否也来个溜之大吉，委托背有靠山的小姜去和稀泥，或许只有他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这样一来也有问题，将如此重要的订单交给一个来了两个星期的新手，岂不得罪科室同仁有欺新之嫌，而且老李关照过暂且不要让他接触对外业务。
几个金头苍蝇嗡嗡作响。
一个意想不到的大胆构思脱颖而出，它几乎违背了几十年的处世原则，如同高峰体验一般冲击了粱俊全身，他站起身来感到了一阵眩晕。他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自己脚下，阳光下怎么没有自己男子汉的影子，他笑了，已经是正午了。
自己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究竟有没有自己，存在是自己的感知，自己是存在的形式，肯定自己否定存在，或者否定自己肯定存在，虽没有绝对分裂造成的毁灭，但不平衡的痛苦足以伴随人的一生。白灿灿的樱花随风飘落，赏花季节即将过去，面对渐渐稀少的人流，粱俊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再卖出50万日元的串烧才能结束摆摊，清醒的时候不能有任何懈怠情绪滋生，人到中年必须每天要有收获，要时时刻刻和自己作顽强的斗争，炭火串烧——北海道风味，他无怨无悔的声音不时响起，西村先生铜像作证：一个离乡背井的上海工程师，为了心中的梦想，每天在此迎风伫立10小时。不在乎是不是有意义，也不知道什么才有意义，有意义的事情早已忘记，也不愿意再想起。不过，真正有意义的创造性工作寥寥无几，多少学者辛勤努力一辈子仅仅在于发现，实际上还没有发现，即使发现以后，离开人类能够改变困境相距甚远，甚至发现了黑洞，它有吞噬地球的能力，即使说创造，如果创造了核武器，也就是有了毁灭人类自己的具体方法，难道这就是科学家生存的意义？粱俊头疼欲裂，他讨厌自己在处理数据时精神不集中，这本是哲学家研究的课题，当今还有没有哲学家，难道让文学家去考虑？每每对课题本身是否成立产生动摇怀疑时，许多思辩性的问题侵入他的头脑，老实说，他对即将到来的彗星进行轨迹计算非常抵触，似乎不仅是目前还没有收到哈勃望远镜的观察数据，宇宙的膨胀正在加速，作为加速力的负引力——宇宙常量的表现形式——在最近几十亿年的某些时期超过了引力作用，豁然开朗突然涌进粱博士的头脑，他猛地将咖啡杯扔在地上，有了，终于有了，我要改变彗星轨迹方程，我要增添宇宙常量！的确，没有必要去考虑所谓人生大意义，由不得你去考虑，40年的经历——委屈难以求全的浑浑噩噩，不但母亲、老婆、孩子、同事看不起你，你自己又何尝尊重过你自己，明明你活在自己心里——偏偏拼命扼杀自己，粱代副科长决定今日不看报纸，着重研究东风和红星详细报价资料，以一个老供销人员的经验透过各类蛛丝马迹，作出符合企业利益的判别，不管怎么得罪你李科长、刘处长还有你们的主子靠山，首先不能得罪我——一个永远不会任命的粱代副科长，看看天塌下来究竟有多精彩，本人即时下岗，从事专业炒股，省得在这儿唯唯诺诺阳痿早泄丢人现眼耗白头发。人只有在自我觉悟的扩展中，才能生气勃勃地生存。粱俊看完资料，偷偷傻笑，平生第一次不受别人干扰影响，即将作出一个错误决定，他沉浸在小时候作恶作剧时的快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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