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的寂寞男人(八)  ¤ 陈琦



    透过窗外扶疏的绿叶,可以看到厂车已经停在那儿,办公室只剩下他最后一人,他锁上办公桌的抽屉,关闭了所有的日光灯,又检查了窗户的插销是否插紧,只见技术员小林又匆匆回到办公室,他是进厂两年不到的新大学生,“粱师傅,快帮我签个字,人事处一定要部门签字后才给出介绍信,他们还等着我呢。”粱俊看了看他布满红肿青春痘的脸,关切地问他托福考的可好,他一脸不在乎,才600多分争取不到美国名牌大学奖学金。粱俊认真地在他申请报告上签上自己的名字,行使了最后的权利,小林拿了后也没个谢字扭头就走。一代人一代人真快,十年前自己办出国,十年后看人家办出国,其实人生不过就这十年算得上是旺盛时期,利用上了就是充实人生,反之就是平平庸庸虚度光阴。粱俊沉浸在思考中,听到了窗外汽车喇叭声,才知道厂车已经启动,自己又没有赶上车。这些年来,有时看到车不想赶,有时想赶赶不上,或者该赶的时候不赶,不该赶的时候拼命赶。生命中该得到什么,已经得到、失去什么,自己是不是知道?没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知道。

    很久没有坐厂门口的公交车了,感觉挺新鲜,那么多陌生人毫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看上去挺平静,其实人人都有心思,谁能看出自己已经走在人生最边缘的峡谷了呢。经验不是可靠的东西,人生没有经验。因为时间从不重复,人在衰老感觉在迟钝,功能在退化,而形势又在发展。当然,凡受到约束的是人的自然生命,而灵魂的自由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粱俊告诫自己不去想最近已经发生又无法挽回的事情,他发现有一个十八九岁的漂亮女孩坐在前面,丰腴白皙的瓜子脸上有一对乌亮的大眼睛,晶莹透彻得宛如两潭秋水,端庄秀气的鼻子下面,一张小嘴色泽红润棱角分明,纤巧的嘴角含着天真的微笑。粱俊被这张生动而又充满灵气的脸深深的吸引,他为自己还能发现美而吃惊,确信自己没有任何邪念,就放肆地目不转睛。这个岁数应该有男朋友了,她的男朋友一定每天陶醉在她的美色之中,时时充满生活情趣,为了她的幸福生活而不顾一切奋发努力。美的确是一种力量。如果自己年轻20岁,一定会拼命追求她。可惜自己年轻的时候没有遇上漂亮姑娘,生活就没有大的追求,从未有过浪漫情怀,就一头扎在柴米油盐尿布的现实主义生活中。不能说阿珍不漂亮,她的细长眉毛和眼前的姑娘非常相识……粱俊突然发现那女孩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下车了。他为美的流失怅然若失,感叹美是一种无法把握的东西。

    如果今天乘上厂车,直接到人民广场,他就有时间沿着延安路步行,极有可能去光顾一下上次去过的美容院,调节一下坏透的情绪,因为从今往后他就必须乖乖准时上班下班,作为一个小科员不可能有灵活时间。如果下岗了,就等于把自己交给阿珍管理,承担家庭全部家务喘不了一口气。此刻,他就只能换乘小巴士直接回家了。

    十年夫妻,粱俊的一举一动逃不过阿珍的眼睛,她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但肯定他一定遇上了难题。她怕他恼火生气,自己下岗两年,许多事情不便问就不问,饭后她赶着洗碗,洗完后就把女儿玲玲推搡到小房间去做功课,她自己拿了份当天的《新民晚报》也跟了进去。

    粱俊打开电视机,看一会儿连续剧,觉得没趣,又改看动物世界,结束后又看越剧,可中间穿插了太多广告,他生气恼怒举起遥控板,“啪”的关闭了电视机。他感到困乏,牙不刷脚不洗就钻进了被子。粱俊并不太责怪自己,老百姓的一生行色匆匆,为了生存在努力,又有几人能洞察秋毫运筹帷幄。屋子里恢复了宁静,隔壁不时传来玲玲不肯上床的淘气声。如果第一个孩子不流产的话,应该10岁了,也许是男孩。每当夫妻吵架时,粱俊就提起流产的事,他斥责阿珍欺骗他,那时根本没有怀孕,害得他出国不成束手就擒被迫成婚。阿珍咬定那时确实怀孕从不改口,粱俊心里还是将信将疑,因为拿不出任何证据。不过,现在再想此事毫无意义。

    阿珍蹑手蹑脚进屋来,见台灯亮着,粱俊像失恋少年瞪大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她就轻声说,快套起来!粱俊未即反应,“啊”了一声。她开始宽衣解带,嘴里嘟囔不停,政府号召要关心下岗工人,可我们家下岗工人快守活寡了。

    深夜的池袋车站,乘客不断熙熙攘攘,不少喝醉酒的会社社员在呕吐,他们趴在月台的柱子旁边的废物箱上痛苦的喘息不停。白天,他们在上司面前唯唯诺诺,受尽委屈也不吐一个不字,只能下班后借酒消愁,发泄心中的郁闷。这里是他们的祖国他们的故乡,他们无路可退,只能把所有的人间艰辛嚼碎吞下,不管你是否消化。一种浓浓的悲天悯人充满粱俊胸臆,也为自己不是日本人感到庆幸,毕竟旅居海外的中国人都有一个心中的安宁之地,一个退却时的避风港,只是在服从一种短期利益。

    山手线电车沿着首都圈行驶,窗外满天繁星和城市里盏盏明灯相映成辉,东京总是充满诱惑、魅力,它和纽约、香港、悉尼一样,一部分人的天堂另一部分人的地狱。粱俊不禁环视了一下电车的车厢结构,变化真大,十年前他刚下飞机,租不起房子就每天几小时在这山手线上打瞌睡,可经过十年的流血流汗,他正准备购买这个世界大都市里的高级公寓。近几年来,看着存款数目猛涨,他总是忐忑不安地探究自己,除了大量消耗体力增加疲劳以外,自己究竟还失去什么,为什么心里总是不断飘出淡淡的忧愁。2小时前,和阿珍邂逅相遇,他发现了从未正视过的自己,一个崭新的可爱的真实的自己,一瞬间照亮了这些年的心灵轨迹,不再躲藏不再回避。此刻,他希望时间过得快些,要和阿珍倾吐十年前的往事,剖析八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的真实想法,告诉她那天夜晚以后发生了什么事,还要问问她在工厂机修仓库里发生的事,是不是一件真事?梦幻里反复出现的中国女子,为什么除了柳叶眉、黑瞳仁其它地方又不像阿珍?

    出了车站穿过一条木屋街,沿着铺满月光的碎石子坡路,回到家里,粱俊打开电灯,在客厅的席子上坐下,毫无睡意。新铺的草席飘出阵阵清香。他无意中抬头看到了墙上另一幅照片,玉子穿着杏黄色的和服面露微笑,手里握着蒲扇。她腹中怀了孩子,应该是中国人的孩子,可她说为了孩子的将来着想,出生后名字姓工藤,不能姓粱。粱俊不假思索地点头同意。人世间许多事情弄不明白,有人每天住在一起却形同路人,也有人穿过地狱爬出坟墓还能亲亲热热。

    他饶有兴味地打开了电视机,穿白西服的小胡子歌星谷村新词正在演唱著名的《昂》,“踏破荒原我双脚是泥泞,穿过草地领路是那颗星……”,换了个频道,那个酒后驾驶幸免遇难的男节目主持人正在播送新闻,“……东京警视厅搜查三科和税务局、入管局采取联合行动,于今天凌晨突击搜查了池袋繁华街区罗曼史通路。”粱俊猛然跃起,跳到电视机前惊愕不已,“在一家名为上海风俱乐部,警方以违反入管法的嫌疑,拘捕了7名中国籍女子,同时以雇用非法就劳、涉嫌违反兴奋剂取缔法的嫌疑,逮捕了雇主刘桂珍。”屏幕上出现了实况转播,蓝白相间的警车上红灯在呼啸旋转,戴着白色头盔的蓝制服警察押着穿紫红旗袍的阿珍正在跨上警车,她回头在人群中四处察看……。

    发黑的热血带着腥臭冲上粱俊的脑门,刹那间他想找出几年前买的短枪营救阿珍,但立刻排除了这个荒唐想法,找律师先保释出来,然后再想办法,一定要先见到阿珍本人再说。他打定主意,哪怕倾家荡产也先救人要紧,救人——救阿珍——救自己,可深更半夜到哪儿找律师。

    突然,电话铃声清脆响起,粱俊恐惧地盯着电话,似乎它是一个即将带来厄运的怪物,迟疑了片刻才拎起了电话,果然是坏消息。山梨县一家妇产院的院长,用非常生硬的口吻告诉粱俊,工藤玉子早产分娩出一个男婴,但情况异常,母子均在危险中,希望他立刻赶之医院,以备更严重情况出现。

    粱俊脸色惨白,一阵天旋地转,虚脱地倒在席子上。不知为什么,此刻他竟想起了从未见过面的爷爷,还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婴儿伸出手在乱拽,耳朵里充满了几个女人抢天呼地的哭叫,他感到头涨欲裂喘不过气……他此刻需要像小时候一样,扑到妈妈怀里,对,买飞机票去上海,东京我怕你,不……

    “如果人们开启盒子,就会发现该猫非死即生。但是在此之前,猫的量子态应是死猫状态和活猫状态的混合。有些科学哲学家觉得这很难接受。猫不能一半被杀死另一半没被杀死,他们断言,正如没人处于半怀孕状态一样。使他们为难的原因在于,他们隐含地利用了实在的一个经典概念,一个对象只能有一个单独的确定历史。量子力学的全部要点是,它对实在有不同的观点。根据这种观点,一个对象不仅有单独的历史,而且有所有可能的历史。在大多数情形下,具有特定历史的概率会和具有稍微不同历史的概率相抵消;但是在一定情形下,邻近历史的概率会相互加强。我们正是从这些相互加强的历史中的一个观察到该对象的历史。猫在一种历史中被杀死,在另一种中存活。两种可能性可在量子理论中共存。因为有些哲学家隐含地假定猫只能有一个历史,所以他们就陷入这个死结而无法自拔。”粱俊对着电脑用中文反复朗读这断刚译完的文字,感觉不贴切,没有表达出霍金教授天才的想象力和惊人的智慧,后悔当年在国内没把中文基础垫扎实,书到用时方知少。另一种思绪又闪现出来,英中文作为两种不同历史文化背景下的产物,它们之间有些无法逾越的障碍可能是正常现象。

    新的课题没有确立以前,粱俊在抢时间整理做博士论文时留下的笔记,他不知道明天会否有什么突发事件影响、中止他的手头正在做的事,所以他夜以继日拼命工作。一个世纪交替已经来到,人类作为智能生命要在宇宙中生存下去,时时面临各种危机,不仅要承受来之天体的打击,还要经受人类自身的文明考验,地球上核武器的总和根本对付不了偶尔擦过的苏维克彗星,但足以毁灭人类自身。面对瞬息万变的世界,作为无助的个人除了发挥自己的智慧使之对人类有所贡献,还能有什么其它生存的意义和价值。虽然人类的科技进步发达,在大尺度的以光年为单位的宇宙中,显得弱不禁风,甚至荒唐可笑,但努力进取总比就此绝望要来的更有意义。

    粱俊厌恶地用手指弹击一下自己的太阳穴,算是对思路发散的惩罚,强迫自己继续翻译下去。可是眼睛生疼,不得不闭上眼睛休息一下。量子学的理论,一个对象不仅有单独的历史,而且有所有可能的历史,那么站在宇宙学的角度,一个人可以作为一颗粒子,他是不是也可能存在几种历史?十年前,如果先拿到了日本签证,那么粱俊就可能完全是另外一种生活形式,也可能被阿珍火一样的灼烈情感所吞灭,放弃出国,那一定是一种悠哉的人生。人呢,活在这个世界上被偶然性包围,如同人类在500万年前的诞生,直立行走的灵长类何止一种?至于个人的诞生那更是偶然,成千上万的精子游动,哪一条击中了卵子根本无从选择。

    放在抽屉里的手机响了,传出了叮叮咚咚圣诞快乐的旋律。粱俊觉得奇怪,丽莎从不在这么早的时间打电话,因为她总是安排上午做实验,而天文台的同事更不可能一上班就打他的手机,不管怎样,他很高兴,因为干了一个通宵,此刻大脑需要休息。他拿出手机一看,没有显示对方号码,感到纳闷,谁会打国际长途来呢,“哈罗,喂喂……”他无法肯定用什么语言来开始,对方沉默了片刻,传来了讲上海话的女子声音,“侬是阿俊吗……”粱俊猜出了是她,一阵欣喜,“阿珍,阿珍侬好!”对方又沉默了会儿,反应并不热烈,声音低沉,“我是阿珍……”粱俊听出了她在叹息,急切地问,“阿珍别担心,我能帮忙吗?”他觉得卫星转播的电话,使他们之间缩短了距离,但是对方的言辞使他感到不寒而栗,“阿俊,我一直以为是你不喜欢我,或者是你屈从于你妈妈不敢喜欢我,而你本身是富有人情味的,现在我明白了,我错看你了,你是个自私无聊透顶的人,为了你——为了我心中那份对你的感情,我几乎作出一辈子不嫁人的打算,可是为你值不值呢,你回答我呀,”粱俊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埋藏的很深的东西又悄悄冒了出来,女人是个谜,因为人类进化时她们承担了生育——不公平的无法摆脱的劳作,智能生命和生理器官不匹配,扭曲了她们的心灵和精神状态,她们脑容量并不小,但是使用率低,平均不到9%,而且还掺杂些爱情、眼泪、股票、性交等不理性的东西。她们无法面对铁的逻辑,不可能放眼宇宙秩序,更无法承担未来人类必须离开地球的艰难的使命。他俩沉默了会儿,粱俊感到兴味索然,“你打国际长途电话,不会是为了发牢骚吧,那么多年不见就不能谈些有趣的事吗?”阿珍确实平静了下来,“我不想指责你什么,当年是我不愿给你添麻烦才不去澳大利亚的,而且你仅仅是出于感激之情,那就更没必要了,何况我还有能力自费来日本。今天,我只是告诉你,你不应该连自己亲生母亲也不管吧……”粱俊警觉起来,“你妈病的很严重,我刚才和吴建明打电话,他说给你写信可能已经来不及了……”粱俊紧紧蹙眉,对方传来轻轻啜泣声,一会儿挂断了传出嘟嘟空号声。

    眺望星斗的人往往是寂寞的,这是寒冷、黑暗、荒凉而又空虚的宇宙,它总有一天也会走完自己的历程,面对永恒事物的静观、默想,不是永恒的生命,就是永恒的死亡,而这种思考本身就是一种深沉的孤独。

    人既然已涉足宇宙和无限,很难再回到自然的局限中去。

    粱俊双手紧紧地按摩着太阳穴,接着又紧搂充血的双眼,一边叹气一边自言自语,人生真是脆弱,如同影子一般一晃而去。他将电脑里的翻译文字存档在文件夹,又查了一下电子信箱,瑞典斯德哥尔摩皇家学院邀请他去作学术报告,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回信缓言谢绝,发完信他就想关闭电脑,转念又想如果让电脑来接受人类饱受痛苦的信息,至少也是对人脑的一种解放。他又开始感到胸闷,于是推开窗户,空气凉爽而清新,远处浮动着一抹淡淡的半透明的雾气,几声婉转的鸟鸣带着清脆的尾声袅袅的从雾中飘来。

    他回头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先拨打了查询台,立刻就记住了电话号码,昆泰航空公司吗,我是俊,我要一张明天去中国上海的机票,对,直飞上海……可他心里还在想,有没有必要带丽莎去呢,母亲是不是应该最后见一下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儿媳妇呢……

    如果明天再次跌定板,只能割肉平仓,总比套死在牛市要好。

    粱俊回到办公室,马上拉开自己的抽屉,深情地摸了下久违的资金卡,前几次交割都是喜笑颜开,明天就是愁容满面了。炒了两年股票,打个平手,好在本钱还在就有机会。转了一大圈,回到原地,赔上些喜怒哀乐,增添几根白头发,记不清哪一个名人说过,生活贵在平淡,此刻粱俊真是这么想的,不这么想又能怎样想呢。

    “粱师傅!”粱俊一抬头,见是大学生小林走了过来,他告诉粱俊他刚才接了一个医院来的电话,说粱俊的母亲病情不稳定,请他下班后去一下。粱俊关上抽屉点点头,“我知道了,放心吧!”小林走了,粱俊还在想这个小林怎么跟平时不一样,想了好久,原来是他脸上的青春疙瘩痘不见了。

    “老粱走吧,来不及了!”小姜催他去开会,粱俊才想起早上接到的会议通知,他忙说,你去吧,通知上写明副科级以上干部参加,我可不去丢人现眼,再说明天老李来上班了,还有我什么事?!小姜忽然严肃起来,正色地说,你是部门临时主管,怎么可以不去!粱俊心里骂了一句,才来了几天就抖起威风了。

    粱俊耷拉着脑袋,心里还在嘀咕,生活还没到尽头,何必太匆忙,他跟在小姜后面走进三楼厂部机要会议室,就像犯罪嫌疑人被带进法庭一样。小姜靠前找了个位置,招呼粱俊坐在一起,粱俊又开始生气,又不是文化大革命时开批判会,待会儿揪我上台批斗。他在没人的后排悄悄坐了下来。一共才四五十人,大多数人不认识,几个在厂车上常见面的也不打招呼。不管怎样,厂部开会无论如何也不能打瞌睡。王书记主持会议,他的头发刚染成黑色,看上去怪怪的。几分钟后就进入正题,人事处刘处长宣布任免事项。粱俊心想,如果自己不是乘一时之雄,今天也该轮到任命了……但刘处长宣读的名单中还是念到了他,“任命粱俊同志为供销处副处长,兼正级科长;任命姜永清同志为供销科副科长……”他听的仔细,不会是幻听,尽管自以为久经沙场,而且专攻社会学,但为了显示镇定自如,还是付出了小腿抽筋的代价。下面的内容是王书记谈引进项目的重要性,十分钟以后,不知从那个角落隐约传来了呼噜声。当他最后宣读去美国商务考察名单时,会场又鸦雀无声。粱俊心里反复念叨着正科级副处级,又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这下他真感到受不了,因为远远超出自己心理承受的极限。他觉得四肢发麻,胸口发闷心肌梗塞,而且耳朵嗡嗡直响,膀胱充盈又不想尿尿,想射精又不能勃起。他不知道怎么离开的会场,也不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但清晰地记得自己尝试了平生从未有过的新鲜的痛苦。粱俊的社会学告诉他,当生活渐渐趋向大收获时,往往预示着生命内部即将出现一个通向深渊的裂口。人生仅这一次打击足矣!

    从三楼下来走了很久,小姜拉粱俊直接去电器仓库前抽烟,一路上他还在喋喋不休,错了,大错特错,应该我是正级,你是副级,你不会有意见吧!粱俊微笑点头,心里在想小姜名字全称到底叫什么,记得有一个青字。抽完二支烟,小姜又嚷起来,你去美国给我带香烟,千万别忘了!你已经抽了我8支熊猫了。粱俊突然想起了老李,他皱着眉头问小姜怎么安排老李的工作,小姜听了哈哈大笑,他环顾四周眨着细长的眼睛,轻声说,不用你安排了,厂部会马上请他提出辞职,人家早在外面铺了路,他做大老板了。粱俊听后反而松了一口气,小姜吐了一口烟圈,看着远处,回头更加压低了声音,老李必须走人,可以保全许多干部,他一旦爆炸,杀伤力太强。此刻,粱俊恢复了冷静,他乜着眼仔细分析小姜的话,也预感到自己将走进一片激流险滩,何时遭遇覆灭身不由己,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好在冥冥中自有天意。粱俊扔掉最后一个烟蒂,在回办公室路上他漫不经心地说,按惯例,你姜科长应该今日起接手科里的小金库管理工作,小姜爽朗地答应下来,不过我要给你起个绰号,就我俩知道,粱狐狸——怎么样?他俩忍不住会心地大笑起来,粱俊连说彼此彼此,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他俩刚走出幼儿园的大门,就发现供销楼前停着一辆警车,他们预感出了事,互相瞪了对方一眼,匆匆加快了步子。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只见两名警察后面跟着会计吴建明,他脸色惨白嘴唇也无血色,双手在前被戴上了手铐。警察并不理会两名新任科长的到来,毫无表情地催吴建明快走。粱俊默默站在原地,尽量保持自己再度遭到重创时的冷静,在他40年的经历中,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不多,吴建明几乎是唯一的朋友,他们近几年虽然没有机会在一起喝酒聊天,但真正的朋友就在于可以忽略交流的形式,甚至完全不交流。粱俊竭力睁大眼睛,看着正走向警车的吴建明身材瘦小的背影,心情沉重到了极点,突然吴建明猛一回头——警察被他吓了一跳,他干涩地大喊,“阿俊——别忘下班快去医院看你妈!”

    警车开走了,粱俊感觉到自己正在沉入无底深渊之中。一直站在旁边的小姜,用非常奇特的眼光打量着粱俊,“粱科长,你——没事吧?”粱俊惨烈一笑,恢复了清醒。他拍拍小姜肩膀,正面看着他精力充沛的黑黝黝的圆脸,以一种近乎狂妄的口吻吐字清晰,“放心吧——姜科长,我不会有事!”

    浩瀚苍茫的宇宙,繁星闪烁。白茫茫的银河,静静地躺在深灰色的太空,离太阳很近的位置上,有一颗表面挂满液态水的星球,它就是至今为止,宇宙中独一无二拥有智能生命的地球。在阳光的照耀下,它晶晶莹莹玲珑剔透,如同一颗散失在太阳系的蓝色宝石,寂寞地围着太阳慢慢转游。

    地球表面70%是蔚蓝色的海洋,占海洋面积50%的是太平洋,太平洋的西岸有一小小的东海,东海边上屹立着令人眩目的港口大都市——上海。每天不知有多少人怀着梦想涌向这里,又不知有多少人带着遗憾悄悄离去。

    大海边上,新近落成了上海浦东国际机场,它虽然没有东京成田机场的富丽堂皇,也不如悉尼国际机场的灯火辉煌,但它结构刚强气势不凡。

    宽敞明亮的机场大厅,许多中外宾客抬头看着电子大屏幕,它显示着此刻各类航班运行起落时间,东京至上海17:30到达,悉尼至上海17:40到达,上海至洛杉矶17:50起飞。粱俊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思绪万千,不时抬头看看大厅天花板上挂着几盏水晶玻璃大吊灯,一会儿低头看看晶光闪耀的大理石地面,心里嘀嘀咕咕,这是什么地方,我从哪儿来的,此刻又往哪儿去?粱俊心里一阵烦恼,世界如此之大,人生又如此短暂,何苦让这些无聊的问题反反复复纠缠自己。

    他忽然感到一阵眩目,大厅一角的玻璃墙刺来一道橙红色光辉。

    西面的半边天空,像燃起了大火,燃烧着一片血红的晚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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