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的寂寞男人(七) ¤ 陈琦
十字街头,有许多穿着鲜艳衣服的漂亮女孩子,她们叽叽喳喳地抢着给行人发广告,一边鞠躬,一边嘴里不停地叫,“拜托了”“欢迎去我们店”。人生一世能在繁华之地温柔之乡走一趟,可算是一种美妙的体验。粱俊手里抓了几张广告,什么“美人出浴”“性感天地”,他没仔细看,脚步稍停片刻,就向一条清静的小街拐去。
走了不到十几步,一个身材娇俏的女孩子就跟了过来,清脆地叫了一声先生,“我带你去我们店吧!”中文,这才是真正的中文,令人耳目一新的中文!她含笑款款走来,文静而幽雅,微风吹着她月白色的连衣裙,她显得轻盈飘逸。粱俊傻傻地站在原地,姑娘过来热情地挽着他的胳膊,他们开始用上海话交谈,像老朋友似的走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新奇,竭力在记忆中搜寻是否曾经有过类似经历,10年前20年前。姑娘向他介绍她们店里如何安全如何卫生,茶杯、床单、浴巾都是一次性的,小姐们每两周检查一次身体,她又问他的店为什么要做北海道风味,为什么不作上海风味,粱俊笑她根本不懂生意,姑娘不以为然,说她们店专做上海人生意,照样门庭若市。
他们来到罗曼史通路西口,天空已是一片青黑。在一家成人玩具店隔壁,姑娘推开一扇小木门,先生,请上楼吧,她们在等你呢,我还要去揽客了。她走了,粱俊怏怏走上楼,发现光线不太好,还有摄像监视装置,他心里暗忖,会不会遇上黑店,在这个法制国度一切都是明码标价,不用担忧,何况自己这些现金全被抢走也不过如此。他并不在意冒险,世界上哪有花钱买危险呢,花钱也提心吊胆,挣钱又有什么意思。
二楼玻璃门上写着“上海风俱乐部”字样,“欢迎光临”,一个身材颀长的姑娘笑吟吟的拉开门招呼。“侬先坐一息,妈妈桑说马上就来”她扭着细腰进里屋去了。粱俊坐在红色沙发上,不知哪儿飘来悠扬的中国民族音乐——江南丝竹,委婉悦耳的旋律,打开了一幅江南雨后的清新场景,茂林修竹绿草如茵,他觉得大脑里某一部分干涩的神经被渐渐滋润,可正对面墙上的巨幅裸体女人照片还是夺人视线,她双手用力捧着自己丰满的乳房,微张着性感的红嘴,嘴唇上沾着白色稠粘状液体,眼睛里喷射着情欲的火焰。
只是自己搞不清什么力量驱使他到这儿来,寻求刺激——难道女人对自己还有神秘感;比较各类女人的差别,显示自己对世界的某一种占有率,满足男人的尊严;反抗一种曾经被压抑的痛苦,展示迟到的人性;好色、下流、无耻、贪婪,集中了男人所有的低级趣味;或者什么也不是,也没有必要搞清究竟为什么,许多事情必须行动在前,行动本身就是目的,有限人生没有几件事能分清对和错、得和失。多少次陶醉肉体欢愉、性的喜悦之后,马上沉浸于空虚、悲哀、自虐,此刻不是忘记,而是不愿意想起。
“阿俊,侬好。”
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出现在他面前,她个儿不高身着紫红旗袍,圆脸上挂着微笑,肌肤像大理石一样白嫩滋润。粱俊觉得她似曾相见,礼貌地站了起来,又为她能叫出自己的名字感到纳闷,想见中国人可并不想见熟人,他在拧眉惶惑之际,女子轻轻叹了口气:“侬终于还是来了。”
“阿珍——阿珍!”粱俊想起来了,认出来了,突然感到惊恐慌乱。他一瞬间闪过夺门而逃的意念,但是没逃,他瞪着迷糊的眼睛看着她。阿珍比原先显得成熟丰满,甚至闪耀着妩媚动人的光彩。他俩近在咫尺,互相端详着对方,而且意识到自己曾在对方生命中占有重要一席,都想把几年的时间空间造成的空缺立刻得到弥补。阿珍瞳仁里闪着晶莹的泪花,喃喃地说,我真傻,明明恨你,可还是要见你……,粱俊在思潮翻滚中清醒过来,你不是挺好么,做妈妈桑了。
他们各自在红沙发上坐了下来,中间隔着小茶几,阿珍从旁边玻璃冷藏柜里取出两罐啤酒,递给粱俊一罐。两人喝着啤酒默默无话。阿珍又叹了口气,阿俊,我帮你挑一个我店里最出色的小姐,怎么样,今天我请客。粱俊表情木然摇摇头。她汕然一笑,别假正经了,东京是男人世界,我是干这行的,不会不懂。他愠怒地白她一眼,别气我了,你这脾气改不了,再来罐啤酒吧。粱俊翻了几下沉重的眼皮,觉得自己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再仔细看看她,也发现了她眼角有两条细细的皱纹。阿珍听到里屋有人出来,就站立起来挤出了笑容,她为两个面色虚脱的中年人拉开了前面的玻璃门,“欢迎下次光临”。
他不知怎么问起阿珍,何时从神户返回东京的,她显得很吃惊,黑眼睛里闪着狐疑,急切追问粱俊怎么知道她去过神户。他木讷地坐着,似是而非苦笑。眼前出现一个个不连贯的场景、片断。
错过深夜末班车的粱俊,在大雪飞舞的皇宫二重桥前徘徊,不停措手跺脚,抬头看着冷清清满月如盘,不知道往哪儿去才好。教室里,女教师铃木露出鄙夷的神色,轻蛮地用斜眼打量着背不出课文的粱俊。大宫,超市后面垃圾场上扔着一箱箱刚烂掉的甜瓜,他捡了一个又检一个。72小时没合眼,牙齿个个浮动。浅草的脱衣舞场,免费妓女人老珠黄。六本木的夜弥漫着迪士克音乐咖啡清香,一派欧洲风情。日暮里,语言学校的寮里,发着高烧的他不停地呼唤着一个女孩的名字。上海四川中路桥下,一个神秘男子鬼鬼祟祟掏出一个园图章恶狠狠地说,100元,少一分也不行,没有它你出不了国。虹桥国际机场,粱俊在六月骄阳下穿着厚棉衣,口袋里装满牙膏肥皂清凉油伤筋膏。海关玻璃墙外,白发苍苍老母亲哭晕了过去,粱俊一步三回头,可不走也得走,他背着几代人的贫穷和沉重还有天大的债务……
“你没有不舒服吧?”阿珍蹙起柳眉,凝神注视着他。
“真没想到还会见面,而且是在这儿。八年了,往事不堪回首。得到和失去这笔帐没发算,当年因为没有钱,没有钱……现在有钱了,可是晚了,太晚了!”粱俊觉得眼睛发糊有点湿润,嘴里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太固执了,不应该到这儿来,不来就不会醒,不醒不会痛苦,可一直不甘心,早料定有这么一天。阿珍胸口起伏不平,她从他变化的表情上看懂了粱俊内心的痛楚,而且相信只有自己能看懂他,似乎这些年来苦苦挣扎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她害怕极了,她已经受够岁月冰霜的袭击,怕再遭到人生最后一次惨痛的打击,重新回到彻骨寒冷的日子,继续在茫茫长夜里独对孤灯万念俱灰。粱俊慢慢站起身来,阿珍跟着也站了起来。他推开她,朝门口走去,他拉开了玻璃门,阿珍突然尖叫一声,“俊——”,她扑向他的怀里,嘤嘤泣哭起来,乱喊一气,要死一起死,要死一起死。里屋几个花枝招展的小姐闻声而来,个个脸上布满惊异,阿珍回头竖眉大吼一声,死人全部进去!女孩们立刻哗然退进里屋,有的忍不住再回头看一眼,有的掩嘴而笑。粱俊搂着她的头吻着她的头发,轻声说,工作时间不能这样,阿珍啜泣着不时肩膀痉挛,梦幻般地细声细语,这次跑不了了,再跑就永远看不到了,我不再任性了,算命的人说我能再见你,我要你,现在就要,跟我进去。他搂紧她的腰肢,忽然发现自己人格上增添了新的东西,任凭热流涌上全身,感受一种全新的自己,为自己还有圣洁的情感惊叹不已……
“对不起,请问您就是刘桑吧?”
他俩大吃一惊赶紧松开手,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两个穿灰制服的日本人,阿珍慌忙答应,粱俊见是税务人员知道有公事,阿珍拢了拢头发镇定了一下,马上就转身在桌上抽了一张名片给粱俊,“这帮家伙来查账,可能会很长时间,看来只能明天再见了,别忘先给我打电话!”粱俊拉着玻璃门,回头向她挤眉弄眼扮了个怪像,两个日本人深深向他鞠躬致以歉意,阿珍红光满面含情脉脉目送粱俊下楼。
街上行人稀少,他一出门,就看到一轮皓月皎洁明彻,悬挂在黑魆魆的东武百货大厦的上空,清新的空气透着几分凉意。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心平静气,40岁才找到一种真实,明明存在着自己,自己躲不过自己,生活从现在开始不算太迟。
东京的夜色柔美,宁静、深沉、迷人,粱俊走在小街上,沉浸在微妙难言的春夜感觉之中。
南半球的三月,秋光绚丽金风送爽,堪培拉郊外的原野,金色和紫色掺杂在依然鲜明的剩余的绿色里。英澳天文台前的停车场上,挤满了各种样式的小车,几乎水泄不通,刚到的车只能停在路边的草坪上。
中央控制室里人头攒动,各种肤色的记者,背着照相机举着闪光灯小心翼翼地向前挤去。丽莎靠在安放灭火机的玻璃箱前,嘴里不停嚼动着口香糖,眼睛盯着银幕前握着麦克风的粱俊。他清癯的脸上刚刮净胡子,灰白的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神态自如若有所思,当他举起麦克风时,四处镁光灯同时闪亮一片,“女士们,先生们,请允许我代表英澳天文台就苏维克彗星的研究动态,向世界各国同行、社会媒体作一扼要交待,在美国威尔逊山天文台、英国格林威治天文台共同努力下,我们经过严密计算之后,现在可以宣布:苏维克彗星将于澳洲时间4月29日下午,向我们赖以生存的蓝色地球飞奔过来……”一百多名记者个个脸色凝重,控制室鸦雀无声,粱俊咽了口唾液,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抬高了声音,“……擦肩而过,冲向我们太阳系的行星之王——木星,于19点25分轰击木星表面,时间误差是35秒之内,它产生的爆炸将升腾至木星表面以上2200千米,其爆炸数量约6万亿吨,瞬间产生高温接近3万摄氏度,实际撞点是地球的80%,历经沧桑的木星将再次代人受过,使我们的地球避免了自有了人类文明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毁灭性的打击,为人类跟踪彗星和测定其最终轨迹提供最有效、准确的基础数据,也为我们科学技术发达赢得了宝贵的时间。我邀请诸位届时光临我们中央控制室,大家将有幸目睹这一千年奇观,撞击时产生的带电粒子与木星大气压相互作用,会迸发出迷人的极光,当然我还不能预计是什么颜色。在此,我要感谢我们英澳天文台副台长戴维教授和都柏林大学的史蒂文教授,他们的智慧和远见为这次精确计算作出了重大的贡献,现在请诸位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们来回答大家的提问!”
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向银幕前,镁光灯再次一片闪烁,粱俊悄悄向后门走出去,恰好撞上了黑人达西,他正趴在在走廊里垃圾箱上嚎吼大哭,粱俊拍拍他的肩膀,“去汤加接你母亲吧,没事了。”似乎有一个虫子在咬啮粱俊的心,多少代科学家辛勤努力,还没有解决人类在地球上的生存权,又一个世纪要过去了,可我们的芸芸众生还只能一如既往依照千百年来的自然法则生存下去。
走廊另一头,丽莎张开双臂向粱俊冲了过来,他微笑拥迎前去,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一阵劫后余生的长吻,浸透了久别重逢的温情。玻璃墙外的矮树上几个白鹦鹉扑哧飞上天空,它们悠扬的鼓动双翼,一会儿又滑翔远去。“满洲人真英俊今天,你辛苦了,让你提个无理要求吧!”“不不,太委屈你了,你可以先提荒唐建议!”粱俊爱怜地端详着眼前充满欲望一往情深的爱尔兰女子,她扑闪了几下碧眼,咬着嘴唇吞吞吐吐,能不能去俱乐部玩老虎机,合作打那台红鹦鹉机,他吮着她略带雀斑的鼻尖表示同意,心想假如能赢钱,明天又可以给吴建明汇钱了。他忽然想起什么,轻声说,我们是不是应该生个儿子了。丽莎眼神里露出了哀怨,你是不是嫌我老了,过几年我们可以收养一个第三世界的儿童,这主意妙不妙?粱俊哭笑不得,我母亲年岁大了。丽莎抿紧嘴唇咯咯笑个不停,古怪的满洲人,我们生儿子和你母亲有关系吗?真是谎话也不会编!粱俊笑着摇摇头,不是满洲人是上海人。他叹了口气,用中文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高兴地鹦鹉学舌起来,“不笑——有山,无后卫——打”。
屋外,秋日的阳光还是灼人眼睛,他们各自戴上墨镜又牵着对方的手,轻快地向停车场跑去。粱俊心想,这个洋媳妇上海老妈会不会喜欢可不一定,但是肯定不会吵架,因为确实没法吵,单凭这个优点已经足够。
他们穿过了一排排记者的新闻车,来到那辆乳白色流线型跑车前,粱俊一边掏车钥匙一边还瞩目着蓝天下迎风傲立熠熠闪亮的射电望远镜,丽莎嚼着口香糖嗔怪他,看吧,它才是你永恒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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