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 挂 (三)  ¤ 何玉琴


          (五)

    接下来的某一天,云天给若兰打了个电话,他说他正在中国,很快就要回来,他买到二盘红线女的片子,很好的质量。若兰好激动,但她极力抑制着,她不愿意让他知道自己的心事,故做平静地说了声“祝你玩得开心”便挂了电话,尽管她很想跟他多说会儿话。

    她心情烦燥地回到家,意外地发现丈夫回来了。其实丈夫早吿诉过她这周末会回来,只是她已经忘了。丈夫见到若兰高兴得像个孩子,若兰也很开心。她想,自己眞的很寂寞,需要有个人说说话儿。他们早早上了床,互相倚偎着闲聊。丈夫吿诉若兰,他工作的那个小镇图书馆有个三个月的职位空缺。那图书馆的负责人是邵枫同事的妻子,她很原意让若兰去顶那个空缺。

    若兰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虽然只有三个月,但有了开头往后就会容易得多。可是她心裏似乎有什么东西放不下,嘴裏却说:“才三个月,又是 part-time (半日制)”。

    丈夫未出声,他是个君子,从来不强人所难,虽然他很希望妻子会珍惜这个机会。但他理解,妻子是个爱热闹的人,小镇那么沉闷,如果没有一份忙碌的工作,她会很压抑很不开心的。他伸出双手,无奈地把妻子抱入怀裏。

    若兰倦偎在丈夫的怀裏,耳边却响起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她想,这会儿,云天是否也这样地抱着他漂亮的妻子在聊天。她觉得好孤独,心想,自己怎么会变得这样心猿意马?她向丈夫靠得更紧些,强迫着把杂念赶走。她想尽力去感受丈夫对自己和自己对丈夫的爱,但她感受得很浮很淡,她发现自己的心是空的,空得犹如夜半醒来时听到的那种无来由的风。

    太阳已爬得老高,若兰还不想起来。她把窗帘拉开,斜靠在床上看邻居的孩子玩耍。

    那是一对双胞胎,穿着一红一緑的鞋子。才满三岁,长得虎头虎脑,十分可爱。他们拿着不同的工具在沙地裏堆城堡。城堡堆好了,他们分头去找材料做旗杆。“红鞋子”找到一支筷子长的干树枝,“緑鞋子”找到几根干草。红鞋子说,只有他的树枝才配做旗杆,于是把緑鞋子揷到沙堆裏的干草拔了扔掉。緑鞋子说,只有他揷的旗杆才是最好的,因为他是国王,于是他扑过去抢红鞋子的树枝。

    若兰看得羡慕不已。心想,做个三岁孩子眞好,想丢就丢,想要就拿,拿不到就抢,不受约束,不用遮遮掩掩,顾这忌那。若兰正想得出神,树枝扎到了緑鞋子的眼睛, 血一下子从他的眼裏喷了出来。若兰吓了一跳,她穿着睡衣奔出房,急急招来救护车。听着那救护车响着刺耳的声音急驰而去,回忆着双胞胎双亲那痛苦的神情,若兰的心震动了:不顾后果,不受约束,想要就要的后果是多么可怕啊。她想着想着不觉惭愧起来,于是回去与丈夫一起做清洁。

          (六)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云天来看若兰。他们开车到海滨坐了很久,聊了很久。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云天说,认识若兰的这段日子是他这几年来最开心的日子,他很感谢她,他很珍惜跟她在一起的时光。若兰也发现自己很愿意跟他待在一起。

    天很快就要黑了,若兰有点怕。她知道,黑暗犹如饮酒,容易让人剥下各种束缚和伪装而胆大狂妄起来。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误入歧途,她不想一错再错,她想回家。

    “好吧,我们回去。海风挺大,别冻着了你。” 云天说着,轻轻地握住了若兰的手。若兰吓得双手冰凉,她赶紧把手抽了回去。若兰从小与表哥手拉手一起长大,成年后出入各种社交场合。但这会儿,她的神经感觉却过于过敏,仿佛平生第一次与异性接触,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边上,好久无法回复平静。恍恍悠悠的,她的心却一直在感觉和留恋那两手相碰的一瞬。她多么想握住那双温暖的手啊,但她不能,她不敢;理智吿诉她,她不应该这样做,一条伦理道德的准绳、两个家庭的和睦与幸福正虎视眈眈地盯住她。

    “你家怎么走?我送你回去”,若兰压抑着她的感情,轻声地问。

    “不用你送,我坐Bus(公共汽车)回去,很方便的”。云天说。

    若兰有点委屈,又有点生气,她恨他那副一点都不了解自己心情的样子,脱口而出:“你就不能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吗?”,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在心裏狠狠地骂着自己:你怎么能对一个人说这种话,他又不是你的什么人。

    若兰一路上心潮起伏。远远地,她看见丈夫正坐在院子门口,脸对着若兰回来的方向。很明显,他是在等若兰,而且似乎已等了很久。

    “你怎么回来了,才去了两个星期?” 若兰很惊奇地问。

    “不想我回来呀?”,丈夫故作正经地说。

    “没有,没有。”若兰心裏紧张起来。

    “跟你开开玩笑,看你还当眞呢”,丈夫开心地笑了起来。

    幸好他没当眞,若兰想。

    “什么‘才两个星期’,你说得倒是轻巧。我可是‘一日不见,如归隔三秋’,觉得那日子长呀,长得简直无法过了。而且,你也叫我回来嘛。”

    “我什么时候叫你回来了?”若兰有点莫名其妙。

    “昨天,前天,大前天,天天叫。”丈夫说。 若兰看着丈夫孩子般眞诚的脸,她觉得脑子迟钝得很,怎么也无法体会丈夫话裏的含义。

    “我知道你不开心。每次打电话时我都能眞切地感觉到你那郁郁寡欢的心绪。我就觉得很不忍心。你虽然没有说,但我知道你想我回来。于是我回来了,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丈夫慢声细语地说。

    若兰很感动,她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突然又回到了父母的身边。伤心、委屈、激动、惭愧、庆幸,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泪珠儿便一串串地往丈夫怀裏淌。邵枫抱着爱妻,无言以对。

    吃过晩饭,邵枫给浴池放上水, 他在上面放了一支碧緑的新鲜荷叶,两只可爱的鹅黄塑料小水鸭,淡淡的荷叶清香便从温馨的浴室裏飘了出来。邵枫体贴地给若兰宽衣解带。

    “我自己来,我怎么能让你做这些事?”若兰掰开了丈夫的手。

    “应该应该。是我不好,丢下老婆在这没人理没人疼”丈夫说着,笨拙地帮若兰挽上头发,扶若兰踏入浴池,温存地帮若兰按摩起来,从太阳穴、后颈、双手、背脊、双腿,直至脚趾;他揉得那么仔细那么专心,仿佛要把他的所有关怀和爱护都揉进妻子的每一寸肌肤。若兰的心变得温暖而充实起来。她注意到有一种熟悉而久违了的东西在周围浮动。对,是那种音乐、那种歌、那种文化--她所熟悉和喜爱的那种文化气氛。她听出来了,是那些歌,那些她从磁带裏学来、而后在歌厅裏唱给别人听的通俗流行歌曲,很伤感、很缠绵、很诗意的那种。她激动起来。

    “上星期有个中国学者来我们单位访问,我托他带了些你喜欢的东西。”丈夫说着从浴室走了出去。他拿了一个大旅行包过来,裏面全是若兰喜爱的磁带、唱片和影像。

    “这儿生活虽然轻松,物质也丰富;但我知道你心裏苦闷,你喜欢你原来的生活。你是个热爱文化而不注重物质享受的人,而这儿缺的正是文化”。

    若兰看在眼裏听在心裏,有一种恍恍惚惚的痴迷,她步出浴池,丈夫放下手上的东西,接住了妻子。他们相拥着,跟着音乐舞动起来。他们都已多年不跳舞了,但不用细听不用寻找,那感觉便已回来。若兰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那么开心、那么沉醉。可又似乎有点儿不同 -- 少了那份靑春的骚动与浮华,多了份宁静的温馨与和谐,还多了点淡淡的回忆和对时光流逝的感伤。当丈夫的双手围住她纤细的腰肢时,她的手也不由自主地牵住了丈夫的脖子。她感觉到了自己对丈夫的款款深情和丈夫对自己的炽热爱恋,那么眞切,那么具体。在那一刻,她非常专注,她不再觉得孤独,她不再有别的欲望,她的心因爱而充实,她的生命因爱而饱满起来。她突然发现,时间和距离眞是很可怕的东西,它们可以拉开一切、冲淡一切、侵蚀一切。若兰想着跳着,模模糊糊地倚在丈夫怀裏睡着了。

    邵枫心疼地把妻子抱到床上,帮她盖好被子。窗外月色溶溶,室内荷叶飘香,身边娇妻甜睡。这么好的景致,这么美的月夜,但自己却常常是关山万里,难得消受。邵枫心裏有几分悲凉,感叹着几时方能月圆人团圆。

    第二天,邵枫发现若兰病了。她似睡似醒,昏昏沉沉的,不发烧却常说胡话。她有时起来坐会儿又躺下,身体虚弱得犹如虚脱一般。

    若兰就这样病了三天,一直梦魇不断,都是些恐惧怪诞的恶梦,是心燥气逆、烦恼过度所致。她在半梦半醒中无数次地对自己说,我不能再与云天来往了,这样下去对谁都不好。但当她想到不能再与他聊天见面时,她又伤心起来,觉着这生活了无生趣,于是又躺下,心裏宁愿什么都不想、谁也不见,一睡了之;于是眞的又模模糊糊地睡去了。等她心裏平静下来时,她的病也好了。她吿诉丈夫,她要跟着他去那小镇,朝夕相随,同影同息。丈夫听了很开心,但又有点儿奇怪。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总该为你做点什么吧?要不,我不是显得太小气太自私了”若兰亲着丈夫的鼻尖说。

    若兰已经决定要重新整理她的感情生活,重拾他们夫妻那心心相印、恩恩爱爱的美好时光。于是她把云天送给她的粤剧、对象连同有关的记忆扔在悉尼,跟着丈夫搬到了昆士兰的这个小镇。这美丽的亚热带小镇与若兰生长的广东珠江三角洲的很多小镇相似,緑树清流,春雨秋蝉,民风淳朴。在这儿,他们营造起了一个小桥流水、曲径回廊、充满了中华文化和岭南水色的后花园。若兰在这清雅的居室裏守着她的丈夫,听着丈夫为她搜集来的旧歌,观赏着丈夫复制来的中国故事片,重温着在故国故乡的日子,平平静静,一晃便是五年。

          (七)

    若兰看着女儿手上那只发黄的纸折天鹅,那发黄的记忆一片片剥落,一抹簇新的牵挂从她的心头慢慢升起。她伸手接过那小小天鹅,她的手有点儿颤抖,小天鹅扑地掉到池裏一朶盛开的荷花上。那荷花花已尽放,莲子盘儿有二、三公分大。夏风轻摇,小天鹅站在莲子上似要凌空飞去,摇得若兰心思恍动、情怀暗伤。

    那丝牵挂随着小天鹅越荡越明、越荡越剧,她想也没想地冲回房裏,拿起电话,但她僵住了,她记不得他的电话号码了。她清晰地记得,她搬家时已经把他的电话号码从通讯録裏撕去,但她仍情不自禁地翻开了通讯録,看着那撕后留下的残边,若兰的心也有一种给撕了的痛楚,那么清晰,那么强烈,连她自己都意料不到。

    有些东西看来了无痕迹,原来却并非虚无。

    如那雨后春笋,一场暖暖的春雨,便破土而出。人们以为这满山遍野的春笋是一夜之间长成的。其实春雨只是一个启子,原来,笋儿已经在地裏孕育了整整一个冬天,山裏人叫它冬笋,深挖一尺可得。若兰对云天的感情就如这冬天的竹笋,深埋在心田,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一旦暴露,便势不可挡。她渴望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的现状。她带上女儿,开车到了很远很远的一个大镇上。她知道那裏有从澳洲各大城市运来的中文报纸。她给代理商开了一张支票,一下定购了一年的《澳洲新报》。她知道云天经常参加华人聚会。《新报》是从悉尼过来的,一般华人的重大活动都会在上面刋登。她计划着在某个华人聚会的时候到悉尼去度假 -- 确切地说,是云天最有可能出席聚会的那段日子。

    她找到了,春节联欢,有广州粤剧团来联欢会上献艺,还有悉尼的粤剧爱好者的表演。云天酷爱粤剧,他应该不会错过。

    若兰也不会错过。

    她去了,带着她的女儿,带着她的希望和私心。仆仆的风尘,掩不住她迷人的姿色;素淡的衣纱,遮不住她满心的喜悦。她的心因了某种即将到来的期待而明亮,使她看起来眉如远山,目如秋水,十分清丽脱俗。她轻握女儿粉手,盈盈地走向她的座位,她用心地体会着众人的目光。她相信,如果云天在,他一定会看到她的到来,她也一定会感受得到他的存在。她去得很迟,大部分人已经入席。她的座位在前面,她从门口一直往裏走。她越往裏走心裏越不安,越走越觉不对劲――她没有感觉到她所熟悉的目光。当她落座时,她已双目黯然,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她知道云天并没有像自己所期待的那样出现。

    美味佳肴,她食之无味,如同嚼筷;笙歌漫舞,她却无法入耳。一夜枯坐,曲终人散时,她的魂儿已飘得很远很远。

    第二天,若兰到“好运来”餐馆吃饭。她知道,她在那儿解逅云天的机会很微。

    “好运来”的烹调已大不如前,但她仍天天去,她喜欢坐在那儿回忆过去的日子。她能清楚地记得,她初学做侍应生时云天是怎么一点一滴地敎她;她抹窗时云天站在那儿说了些什么。想着想着,她便以为他眞的会回来。谁知道呢,天下有很多事都出于巧合,就像他们当初的认识。于是她又多了份侥幸。但是,眼看假期就要结束,却并没有什么奇迹发生,于是她向周围的人打听起“好运来”餐馆老板们的情况来。知情者说,“好运来”这几年并不“好运”,生意日淡,餐馆几度易手。这四、五年裏“好运来”已被“转卖”了好几趟。

    世事难测,物是人非,若兰听得心绪万千,悲伤不已,泪珠儿直往肚裏咽。

    并不是所有的冬笋都可以破土而出成为春笋。

    并不是所有的感情都可以发展而圆满。

    若兰发现她确实很不喜欢悉尼,它带给她太多的烦恼、伤心和失望。她想她不会再来悉尼了。不来又如何?来了又能如何?她无言地叹息着,暗自伤神。

    她收拾行李与女儿回她那单纯而可爱的昆士兰小镇去了,背着她的回忆,带着她的牵挂和悲伤。

    2001年9月12日 堪培垃

    曾发表于《堪京文苑》第一期

             (全文完)

    ===> 上一章


你有什么评论或感想吗? 请发表==> editor@aucca.com


| 返回首页 | 散文 | 小说 | 诗词 | 随笔漫谈 | 回忆录 |


©Copyright: 中华文化协会 -   All rights reserved.
email: editor@auc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