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 挂 (二)  ¤ 何玉琴


          (三)

    “还可以”,云天那自豪的话音又响起来了。他老婆漂亮关我屁事!若兰心裏想着,越想越生自己的气,忘了是在双向车道上行驶,竟把车开到对方行车线上了。一部车迎面驶来,车速很快,若兰用力剎车,但对面的车已撞了过来,若兰吓得面色死灰,闭上了眼睛,心想,这回肯定完蛋了。“嚓”的一阵非常刺耳的声音响过之后,若兰听到“咚咚咚”的敲窗声。

    “我还有知觉,听得到声音,八成没死成”,若兰想着,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黑暗中她看到一个高头大马的男人站在车窗外愤怒地挥舞着双手。她放下窗玻璃,那男人愤怒的谩骂铺天盖地朝她耳朶裏灌。若兰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也不知是伤心还是害怕,还是高兴没去见成上帝,或者兼而有之。那男人见状,反而不知所措,看着若兰车上的 P 牌(实习牌照),无可奈何地走了。若兰干脆把车开到路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若兰心有余悸地回到家,她的家婆开了门,问道:

    “怎么这么晩才回来?”

    若兰还没回过神来,没有答理家婆,径直回房裏去了。才换了衣服,听有人来敲门,家婆开了门,见是说英文的,便催若兰出来招呼。原来是两个自称某福利机构的人,手裏拿着宣传册,希望若兰能支持他们,签名许诺如有意外发生自愿把心脏及其它有用的人体器官捐献出来帮助病人。

    若兰正一肚子气,心想,阎王还没收我走,你们就来打我的主意了,碰的一下把门关上。才一转身,电话响了,是做人寿保险的经纪,死缠活缠了 10 分钟仍不肯收线。若兰想,这世界怎么一下子就变了,仿佛大伙儿串通了来吓唬我。她觉得又累又饿,搁下电话去打饭吃。婆婆踱了过来,问道:“谁的电话?”

    “不认识。”

    婆婆很奇怪,故作自言自语地说:“不认识?那怎么会聊这么久?”

    若兰嘴巴裏塞了一口饭,遂没答腔。婆婆看若兰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心裏有点不高兴了。心想,我是关心你才问你,你却一副惹不得的样子,于是转而问道:

    “谁得罪了你?”

    “没有。”若兰头也不抬地答道。

    “没有人得罪你,那为什么一回来就铁靑着脸?”婆婆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我又不是卖笑的。”若兰心裏烦躁,突然抬起头来顶了一句,气得婆婆发抖。若兰知道自己做得过分,但为时已晩,因为婆婆已数落开了:“黄若兰,我从小看着你长大,怎么就没把你看透?你竟然说得出这种话。亏我们枫儿对你那么好,那么疼你..."

    若兰听着也很生气,于是又与家婆顶了几句,便躱回房裏。

    当若兰站在浴室裏,温温的水珠儿密密地往她头上脸上飘来时,她脑子慢慢清醒过来。当她躺在那张宽大舒适却孤寂的床上时,她的心已平静下来。她想起婆婆的话,“亏我们枫儿对你那么好...",心裏觉得惭愧起来。

          (四)

    枫儿(邵枫)是若兰的丈夫,是她远房的表兄。从若兰懂事起,表兄就是她的伴儿,她的朋友。从她玩的第一个“过家家”的游戏起,她一直就是表兄的“新娘”。邵枫从小就是个聪明而清秀的孩子,他比若兰大几岁。若兰入小学时,邵枫已上四年级,他天天带她上学,放学后领她回家。若兰上初中时,又入了表哥的学校。表哥品学兼优,才貌出众,是老师的宠儿,也是女学生的偶像。每当若兰听到别人用羡慕的口气谈论她的表哥时,她便非常得意、非常自豪,仿佛谈的就是她自己。

    表哥喜欢若兰,他宠她。若兰表面上似乎不怎么当回事,其实从她上学的第一天起,表哥便是她的表率,她跟别的女孩子一样,喜欢他,崇拜他。

    一般而言,人的智力本来不相上下,只是看你怎么去分配着用它、挖掘它。若兰本也心灵手巧,冰雪聪明,却偏偏贪玩、不爱读书,她几乎是在崇拜表哥的动力下才把中学念完。她没考上大学,一时又找不着合适的工作,父母给她报名去了一个私人办的计算机培训班学计算机。去了一个月,她觉得没劲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后,便不了了之。她白天闲游浪荡,夜裏常常与朋友们出入卡拉 OK 歌舞厅。后来若兰迷上了唱歌,模仿歌星唱腔惟妙惟肖,被一个夜总会的老板看上了,请她在夜总会做歌手,偶尔也伴伴舞,做点时装表演。

    那夜总会的老板原是粤剧名角,后来“下海”经商了。 他半辈子投身粤剧,心中总有份“情结”在那儿,见若兰有几分天资,便收了她做关门弟子,平日除唱唱流行歌曲外,也敎授若兰一些粤剧唱腔和乐理。但大家都忙于生意,事实上眞敎眞学眞练的时间并不多。若兰虽然眞爱上了粤剧、又是唱歌的料,但学艺并不精湛。

    一般人是白天干活、晩上睡觉,但在夜总会的人,却正好相反。若兰一般下午五点出门,晩上两点回家。她工作时间并不长,但她喜欢歌舞厅裏那种气氛,所以她一般都待到歌厅关门而后与伙伴儿到大排档吃宵夜之后才回家。做个歌舞厅歌手,虽然不像歌星那么富有,却也收入不扉,一晩就那么三几个小时,但钱却花不完,穿名牌,吃馆子,生活逍遥自在。

    不过,这在某些人的眼中似乎有点儿不对劲。

    若兰与表哥靑梅竹马,早已被公认为是天生的一对,水到渠成,只是时候而已。

    那年表哥要赴澳洲留学,临走前,他提出要与若兰结婚。表哥的妈妈(若兰现在的家婆)不高兴了。她说,一个准洋博士的夫人怎么可以是一个没有受过高等敎育、游手好闲、不分昼夜、终日在歌舞厅鬼混的人呢?若兰知道表哥的妈妈不同意他们的婚事时,她非常吃惊、非常意外,也非常伤心、絶望。

    若兰从混沌之初就喜欢她的表哥,除了表哥她从来没有对谁感兴趣过。确切地说,是从来没有机会对别的男人发生兴趣。她从小就被公认为与表哥打死不分的情侣,她没有太多的机会与别的异性深交,也没有别的男孩敢公然追求她。这会儿表哥的妈妈却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她怎么有脸面对周围的人和自己?表哥疼她、爱她,瞒着父母与她到街道领了结婚证书后才启程到澳洲读书。

    若兰与表哥飞雁传书,望穿秋水。二年后,表哥拿了永久居留身份回广州,高高兴兴地大摆宴席宴请故旧,若兰这才名正言顺地做了表哥的新娘。

    若兰与表哥的感情是海枯石烂情不变、苍天大地皆可证的,她怎么会为了别人伤心呢?若兰越想越不明,越想越不安,越想越惶恐。她自我解嘲地说,我大概是太孤独太寂寞了,或者鬼迷心窍。想起丈夫对自己的好,若兰觉得很羞愧。她把握不住,她对云天的感情是否已经超出了朋友之情?我不能再与他继续来往了,她想。

    若兰一个晩上翻来覆去睡得很不安宁,第二天,她起得很迟,磨磨蹭蹭地去上了班。

    坐在图书馆裏,她闷闷不乐,她突然发现她其实并不喜欢这份工作,悉尼也只是一个普通而陌生的城市,看不到什么可爱可亲的色彩。回想起在广州的日子,她觉得那时怎么那么美好,那时的心是充实的,装满了对表哥的深情厚意和万般牵挂,对未来生活的无尽联想和向往。晩上唱几支歌,跳几曲舞;放工后与朋友到大排档饮几杯酒精浓度很低的啤酒、啖一盘又香又辣的炒田螺,或者来点风味小吃,回家后蒙头大睡,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又是一个明丽美好的日子。傍晩,当人们拖着疲惫的身心回家时,自己却打扮得漂漂亮亮,神彩飞扬的出门去。灯红酒緑、霓虹锦裳、裙衣飘飘。那么亲切,又那么遥远;那么快乐,又那么令人感伤。

    若兰一个人在图书馆待到很晩,她一点也不想回去,她不想再听家婆那过度的关心。

    情到深处人孤独。

    若兰有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她犹豫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拿起了电话,云天已经不在办公室了。她眞的很想听听他的声音,于是她拨通了他家的电话。这是她第一次打电话到他家,正好他接到。

    “有什么事吗?”,云天很意外,似乎有点儿不高兴。若兰挂了电话。她想,云天只是逗自己玩玩。 很多男人都是这样,见着略有姿色的女子都喜欢逗着开心;自己却这么容易动了眞情。她觉得很懊恼。转而又怨恨起云天来,怨他老是打电话来搔扰自己。她又后悔自己不该与他聊那么多。她想,如果我从来没有付出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伤心了。若兰就像一个给人拐诱出来而后抛弃于半路的孩子一样,孤独、迷茫又无奈。旣无法回到温馨而保守的家裏,又不能执意前行、一错再错。

    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这会全给搅乱了。若兰发誓不再给云天打电话了。

    于是她转而每天给自己的丈夫发一个 email (电子邮件), 挂一个电话,傍晩她到俱乐部去健身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了半个月,云天也没有打电话给她。若兰发现,没有云天的日子她其实一样过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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