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八日 ¤ 陈向阳
(二)
第二份儿工作可来得巧。二蛋去菜市场买菜,和卖菜的,一个越南来的华人聊上了。旁边一个也像华人的搭了腔:″您是北京人吧?″″没错儿,您哪的人?″″我也是北京人。″″您也是北京人?″二蛋不信,可后半句话憋在肚裏没出来″就您那口音也是北京人?蒙谁呀你?″″家父是北京人,我不也是北京人?咱们讲祖籍吗。″″嗷,要这么着算,我倒不是北京人了,我老家仓州。″″您贵姓啊?″″弓长张。″″好,张先生的北京话真好,跟家父的一样。″″老爷子高寿?″那人发楞。″就是您父亲多大岁数啦?″″别提岁数啦,家父去年过世了,才68。一听张先生这北京话,我就……咳″说着那位还有点眼圈发红。二蛋又一句话憋在肚裏没出来″好办,以后想你爸爸啦,就来找我吧。″嘴裏说出的是另一句:″想听北京话好说,您请我吃顿饭吧,我给您聊一气。″本是句玩笑,那位却认真了,″吃饭可有,张先生跟我来吧,很近很近″。二蛋楞了楞,还就真去了,反正也是闲着。
到了地方儿二蛋才明白,那是间不大的中国餐馆儿。那位姓金,是餐馆儿的老板。二蛋不客气,把端上来的连饭带菜全扫光,然后再四下裏打量。这儿还有好几位呢,都是中国面孔,
可都搭拉着脸,比拆车厂的洋哥们儿还生分哪。一张口,谁知道是香港话广东话,反正二蛋不懂。还是跟老金聊吧。老金问他什么时候
来的澳洲,这会儿干吗呢。二蛋说上学哪。这不是骗人,二蛋的学还真上着呢。在拆车厂干的是半日工(Part time)。一星期要凑不够20学时,学校不出证明,签证就延不了啦。那就是黑民了。但凡有办法二蛋就不能黑了,来澳洲为的是留学么。老金问二蛋有工作没有,二蛋说刚让人家给开除了。接着就把一拳把鲁克的鼻子打出血的故事讲给老金。老金挺激动,说真是好样儿的,说欺负
中国人的混蛋就得这么教训。接着老金问二蛋愿不愿意到这儿干活,光晚上上班不耽误上学。二蛋没想到还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不好意思马上答应。老金又说,近来生意不如从前了,工钱多了他可给不起,一晚上只有30澳元。二蛋说这就不少,心裏话你不是还管饭呢吗。其实别的还在其次,老金这样的好人不多,能给他打工心裏透着痛快。
就这么着,二蛋又开始了第二份儿工作。谁想到,二蛋没痛快多久,一个月不到吧,这份儿工作又丢啦。这可不赖老金,二蛋没看错,老金是好人。全赖那个肥娘们儿,老曹非说也赖二蛋自己,二蛋决不同意。
那个胖女人,嘴涂得血红,眉毛描得老黑,金项链金耳环,进门不等人招呼,径直就走到最裏边的桌子。坐下就大模大样的东看西看,似乎一眼就挑出了二蛋。她把二蛋招呼到跟前,″听老金说,你也是北京人呦″。″没错儿。″″北京好地方呦,天安门好大呦,颐和园好漂亮好漂亮,酒店的服务生可不好,好厉害呦,街上人好多,好脏,尽是尘土呦……″″您先喝点儿什么?″二蛋心裏说的却是:″你这个肥娘们儿好讨厌呦″。肥娘们儿一边呦着一边总算把菜点了。二蛋除了端菜上水,离那桌子远远的,看着她腻歪。好一会儿,肥娘们儿吃完了饭,交了饭钱,拿牙签剔着牙,一边就要起身了。突然又一屁股坐稳,大声招呼二蛋过去。″你数数看,该找我多少钱啊?″二蛋一数,得,少找了一块钱。″对不起您呐,我这就给您添上。″二蛋去柜台拿了一块钱给了肥娘们儿,转身要走。″慢点小伙子。以后可不能这么粗心呦。你这么一搞,客人就会不高兴呦。″″我不跟您对不起了么?″″那就可以了吗?这裏可不是北京呦。你把客人搞不高兴了,以后人家就不要再来啦。″″您吃完没有?″二蛋没说后半句,可谁都应该知道″吃完了找个凉快地方呆着去吧″。可肥娘们儿″嗯″了一声,楞没听出来,还接着她的:″这裏客人可是要紧呦,他们高兴才来,不高兴就不要来啦″。二蛋把嘴凑近肥娘们儿的耳朵:″您要高兴呀,以后还来。要不高兴了呢,您想上哪就上哪,啊?″二蛋和气极了,连自己都纳闷:我怎么这么客气呢?这要在北京,话可就这么说了:″爱来不来,没了你还不作槽子糕了?″
二蛋没料到他那么和气的一句话能把肥娘们儿惹翻了。她眼瞪得老圆,白脸成了红脸:″唉呀,你怎么敢这么说呢?你是老板呀还谁是老板?″二蛋可懒得再听,走到一边让肥娘们儿自个儿嚷嚷去。老金听见动静从厨房裏跑出来,点头哈腰的好一会儿才把肥娘们儿哄走了。二蛋可怜老金,赚这俩钱儿真不易,还得低三下四的当孙子。二蛋觉得对不住老金,想解释两句,可老金躲着。直到快半夜关门了,老金才低声招呼二蛋:″张先生等一下,我有话同你讲″。等就剩他们俩了,老金让二蛋坐,还是不看二蛋,一双手上来下去不知往哪放。二蛋先开口了:″老金,今儿可让你为难了,对不住啊。那肥娘们儿也太难伺候了。不就一块钱么,那么不依不饶的″。″可你知道她是谁?她是股东,这饭馆一半归她。″老金又把头低下了″她说了,一定要你走,不然她就不干了。″″嗷,这么回事啊。我说你老金发什么愁呢。这还不好说吗?明儿我就不来了。我也真不想再看见那肥娘们儿了。″老金似乎是松了口气,拿出个纸袋:″真对不住,张先生,这是一个礼拜的人工,可别嫌少″。二蛋接过纸袋,从裏面挑出30块钱:″今天的工钱我拿了,剩下的您还收着。无功不得碌,
不是自己挣的花着也不踏实。老金,你是好人,我忘不了。″二蛋心中惋惜,老金是好人,可不是条汉子,为个肥娘们儿把哥们儿扔了。″张先生真痛快,真是北京人。咱们还是朋友。走,我开车送你回家。″″千万别麻烦,我还就爱大半夜的一个人街上走走。″
结果,就在那天夜裏,二蛋遇上了小米。在中央火车站,二蛋一眼就瞧出来了,那个姑娘准是大陆来的,而且是今天刚到。这会儿呢,一没人接,二没地方去,正没辙呢。二蛋往近一走,目光刚对上,那姑娘眼睛一亮,一打楞,然后就冲二蛋过来了。二蛋心说,你算看见娘家人啦。果不其然,那姑娘一张嘴是南方味儿的普通话:″你是国内来的吧?″二蛋一点头等着下文。姑娘紧着塞过一张纸,又从挎包裏找出好几张纸,一边东一句西一句说得真快。二蛋不慌不忙,几张纸翻过来掉过去看看,不认得,全是英文。也用不着,姑娘那语无轮次的连珠炮说的不过是中国″留学生们″都熟悉的老故事。″告诉你吧,″姑娘可算住口了,该二蛋讲了:″什么语言学院商学院,别信他们的。什么机场接,没有的事儿。你这朋友可就难说了,许是有什么事儿,搬了家也属正常。嗷,多半儿她是转入地下了……别紧张,我是说她黑了。咳,就是没签证了,就是非法移民了,懂了吧?这会儿是东躲西藏不敢露面啦。″″怎么办?别慌,最要紧的是明天去那个什么鬼学院先把一千多块押金要回来,然后找个便宜地方住下再说。″″别愁,我来帮你,说话算数,我一准儿来。″″现在?这可是夜裏12点了,什么事儿都办不了啦。″″嗷,你是说现在上哪去。瞧见没有?″二蛋一指″这不到处是椅子么,我刚来的时候在这儿睡过俩晚上呢。″″可我不能也睡在这儿啊。″姑娘一脸的哭相。二蛋一想也对,人家是女的。″你能带我去你住的地方吗?我在那坐一晚上也行。″二蛋心说你可真开放,刚一见面儿就敢跟一男的家去。这才留神看了看姑娘的长相,倒算不上难看,可一点儿不漂亮,眼不大还有点儿眯缝,瘦脸,一点儿不白。二蛋心说,也难怪,你大概是用不着担什么心。可嘴裏说出的是另一句:″我们一块儿住的可都是男的,大老爷们,又没老婆,都跟饿狼似的。″″那也是中国狼啊!″二蛋差点乐了″行,你不在乎就跟我走。″
二蛋替她提着箱子,车票也替她买了。一路上二蛋就盘算,他们住的那套旧单元有三个睡房,二蛋一间,老曹一间,小丁小唐合一间,小李睡客厅。这位小米儿,二蛋叫她小米儿,北京话吗,不带儿音别扭,可这米字加上儿音也别扭。不管啦,反正这位小米儿不能睡客厅。让她在我屋裏对付一晚上吧,我睡客厅。可小李小丁上早班儿,5点多就折腾。那我就挤老曹那屋吧,可那屋太小,地上还能不能躺下一个人?要不就叫老曹挤到我屋,小米儿睡老曹那?对,这么着最好,他那屋还干净点儿。
一进门,二蛋放下箱子就去把老曹拽过来,接着再拧已经睡下的小李。小丁小唐就算了,不过明天也得让他们明白怎么回事儿,不然以为二蛋拐个女人想占便宜。虽说这是在澳洲,这事儿也不能含糊,二蛋在男女的事儿上可从不乱来。老曹也是上晚班回来,还没脱衣服呢,瞧见二蛋带回个姑娘一点没大惊小怪,不紧不慢几句话就把小米儿的底儿盘清了。小米儿来自苏州,父母都不在了,跟着哥哥。本来上着中专,一个上海同学把她说动了心,就留学澳洲了。早来了三个月的同学说接她,结果没露面儿。她坐着出租车去了同学的地址,出来个人说根本不知道有那么个人。出租车就把她送到火车站不管了。″你倒真有胆量,一个女孩儿就来闯澳洲。″老曹还是不紧不慢的,″你哥嫂待你也不错,花那么多钱送你留学。″″什么呀,钱都是我借的,我的两间房也都给了哥哥。我妈死的时候写好了的,4间房哥哥两间我两间。″小米儿的话音透着伤心。
本来二蛋想,小米儿也就在这儿对付几晚上。结果呢,她一住就不走了。小米儿是真勤快,厕所、厨房、客厅马上就干净多了。二蛋他们巴不得小米儿长住。小米儿呢,也再找不着更便宜更方便的住处了,离火车站才5分钟的路。至于5个大男人吗,也没什么好怕的。只有小唐一双眼睛老上上下下的乱看,二蛋老曹他们那是绝对的好人,错不了。住得挤点没人在乎,谁也不是来旅游的,有个窝儿能睡觉就行。
眼前这漆黑一团的前途,谁还顾得上别的?他们这拨儿″留学生″,有几个真留得起学?东拼西凑的几千澳元交了,人进来了,以后呢?真上学?一年一万澳元的学费交吧,这还算是便宜的呢。你要打份全日的工,一年许能到手一万多吧。这够不够先不说,你能打全日工么?一星期至少得上20小时的课呢。小唐他们几个从一来就没打算上学,早就黑了,这会儿是混一天算一天,挣了钱马上寄走。他移民局抓呀,抓吧,回国的机票钱都省了。可二蛋和小米儿这种真想上学的可就发愁了。算你能干,学上着,再打两份儿零工,拼命的省着,勉强还能维持吧。可这一天奔忙下来你还学什么呀,坐在课堂裏睁不开眼了。连英语补习这关都过不了,以后还上4年正经大学?反正二蛋还能咬牙顶着,小米儿是整天愁眉不展,顶不住啦。她问二蛋和老曹:″我怎么算也挣不出明年的学费啦,怎么办呢?人家都说出了国准有办法,我怎么就找不着办法了呢?″别说二蛋,连老曹也没办法,他也黑啦,这会儿打着两份工,能多挣点就多挣点。往后怎么办,谁知道呀?小米儿快哭了:″我真没有退路了,回去人家都得笑我,嫂子也准不让我再住家裏了。″
两个月后,小米儿爆出了一个并不出人意料的消息:她要结婚了,对方是个澳洲人。二蛋楞了楞,只问了句:″他会说中文?″心裏可有好几十个问题呢:就你那英语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怎么谈的?怎么了解的?怎么这么快就结婚?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小米儿摇摇头不说话。二蛋不知道还该不该问别的,咳,这是人家的事儿。老曹慢吞吞的问了句:″他多大岁数了?有照片吗?″小米儿脸红了:″有50了吧。″接着回屋拿出张照片。那人西服领带,有点胖,头顶有点秃,五十只多不少,倒瞧不出是坏人。二蛋把照片递给老曹,老曹翻来覆去的看:″这像是南欧人,也是移民吧?意大利人?希腊人?那是哪的?″小米儿光摇头。老曹又问:″这是最近照的吗?″小米儿一下急了:″我知道他岁数太大了。可,可我不是没办法了吗?″一咧嘴要哭:″我丢人,我给你们丢脸了。可我实在交不起学费了,马上就没签证了。″二蛋心裏一酸:″别哭,别哭。这没什么不对,
早晚也是结婚,洋人也是人。这下好了,不用再整天发愁了。″老曹也忙说他没别的意思,和洋人结婚没什么不好,岁数大不怕,只要人好。还能说什么呢?
等小唐回来说的话可就难听了:″我怎么他妈不是女的呀?要我,再找个岁数大点的,80才好呢。结婚一年就让他蹬腿儿。身份不说,连房子汽车也有了。″″你他妈小点儿声行不行?″二蛋瞧瞧小米儿的房门。她跑进去连晚饭都没出来吃。直等到二蛋打着哈欠准备睡觉了,小米儿才从她屋裏出来,眼睛红红的招呼二蛋。等二蛋过去,她怯怯的说:″求你件事。等那天你能去我的婚礼吗﹖
我跟人家说了,说我有个哥哥在这儿。你能当我的哥哥吗?″说着又要掉眼泪。二蛋忙说:″行,行,别哭,别哭。″″其实就是吃顿饭。人家说这不是新婚,我又不信教,就不去教堂了,就在家请亲戚吃顿饭。″″嘿,这在你可是新婚啊,你不是头一回结婚吗?他可不能就这么把人打发啦。别跟他含糊,我是你哥,我找他去。″小米儿不敢吱声,头越来越低。咳,二蛋叹口气,什么哥呀,借用的,这是人家的事儿。
借用的哥也得有点儿哥样儿。二蛋一狠心拿出100澳元。嫁妆是买不起,可怎么也得有点儿表示。老曹出了50,小李小丁一人20,小唐老大不愿意的摸出了10块。这点儿钱够买什么呀?送个大花篮?老曹说亲戚一般不送花篮,朋友才送,亲戚应该给点儿实惠的。女方照说应该包一桌酒席回请,这点儿钱不够。这么着吧,替小米租一身婚纱,这事儿男方不管。买?开玩笑,没500澳元连二手货都别想。要不干脆把钱给小米,让她自己买点儿什么。二蛋去问小米儿,小米儿眼圈又红了:″燕生哥你真好。″呦,她也叫燕生哥了,跟亮妞儿一样了。二蛋更觉得自己是个哥,没退路啦。
结婚那天,小米儿化了妆,穿上了婚纱,像变了个人。五个大男人不住的看,真有点舍不得。二蛋也穿上一直压箱底儿的西装。老曹给他打了发蜡,梳了头。二蛋一照镜子,呀,也不认识了。一辆闪亮的汽车来接人了。二蛋扶着小米儿上汽车,还有点儿陶醉:″我说,怎么像是咱俩结婚呀?″二蛋本想再开句玩笑,可一看小米儿眼圈又红了,赶紧劝:″别,别,今儿可是好日子。你是跳出苦海进了福窝儿了。″这一劝,小米儿反倒吧嗒掉了眼泪:″燕生哥,我后悔了。″二蛋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握住小米儿的细胳膊。
到了地方一下车,人还不少,都穿得挺漂亮,全盯着小米儿和二蛋。二蛋有点儿眼晕,直要出汗。小米儿干脆低了头,紧紧的抓着二蛋。二蛋心说别慌,别露怯,喘口气,挺挺胸,告诉小米儿把头抬起来,别怕。有小孩儿撒花儿,还有音乐。二蛋的任务是牵着小米儿送到新郎手裏。什么新郎啊,一个胖老头儿,比照片上的还老,还胖,到是红光满面,笑成一朵花儿了。二蛋心裏一阵窝火儿:″小米儿给你当闺女还差不多,你可好,真敢娶二十岁的大姑娘当老婆″。接下去二蛋就跟木偶似的了,让坐就坐,让喝就喝。那么些人,哪个是胖老头儿的儿子,哪个是胖老头儿的兄弟,二蛋弄不清,也不想弄清。人家冲他说话,有猜得出的,有猜不出的,二蛋一律报以点头微笑。吃,喝,人们都哇啦哇啦的说。有人吹口哨,有人起哄,都冲着胖老头儿和小米儿喊什么。二蛋猜得出是让他们亲嘴儿。二蛋扭过头,不看。他怎么突然想起了狼吃小羊,虽说那笑眯眯的胖老头儿一点儿也不像狼。那天晚上几点回的家二蛋不记得了,他喝多了。小米儿急得两次跑过来小声告诉他别喝了,说他连眼珠子都红了。最后是小米儿把他扶上了出租车,还往他手裏塞了20澳元的车钱。二蛋抓着小米儿的手想掉眼泪。小米儿紧绷着嘴,挣开二蛋,转身跑了。
这以后形势突然大变。1989年北京的事儿一出,澳大利亚给在澳的中国″留学生″一年签证,黑的也变白了。又一年不到呢,啪,三年签证,随便打工,没工作的还有失业金。这下没急着了。二蛋不知怎么的冒出一句:″小米儿要知道有这么一天,绝不能嫁给那胖老头儿。″
形势大好,照说二蛋该一门儿心思实现计划了吧,咳,他陷进泥潭了。全他妈的赖小唐,他不该
带二蛋去玩老虎机。那真是老虎啊,吃人不吐骨头。也怪二蛋的好运气,他第一次玩就赢了50多块钱。二蛋烧的一晚上没睡着:怎么早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招儿挣钱呢,
一晚上就50,这还是少的。那个俱乐部或叫夜总会(英文Club)有个板儿,上面专写赢钱的纪录。本月最高纪录有人赢了500,今年有个什么叫麦克的赢了10
万块的大奖呢。二蛋起急,想这就蹦起来直奔Club。第二天二蛋连战了5个多小时,要不是小唐紧着拽,二蛋
一准儿玩到清早关门。总结战果净输20多块。其实玩到中间那会儿该停手,那时二蛋还赢着十几块呢,不该太贪。第三天二蛋可就把头一天赢的全赔进去了,还又多填了20多块。二蛋走出Club,两腿沉甸甸,心裏空荡荡,脑袋昏沉沉。他停战了几天。可那老虎机一闪一闪的灯光,嗒嗒嗒转动的图案,吱吱吱叫着往上长钱的红字,哗啦哗啦往外吐钢蹦的声音把二蛋搅得什么都干不下去。
二蛋又去了Club。这回他想好了,不贪,一赢钱,哪怕是10块,起身就走。可也邪了,再没好运了,30块钱一会儿就全光了。二蛋黑着脸回家。老曹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儿,直劲儿的说赌博可是无底洞,有多少钱也填不满,偶尔玩上十块八块的乐乐还行,指它挣钱呀,别想。小唐在一边说,你要运气好还真能挣钱,中个10万的大奖够你干好些年呢。二蛋好像明白老曹说的对,可小唐说的也不假呀,嘴上同意了老曹,行动可就跟了小唐。这以后二蛋越陷越深。不过呢,二蛋可不承认自己是赌,老虎机能算赌吗?不就是手指头按按钮吗。再说他也不指望挣钱啦,把输的捞回来就得。到时候准停,再赌是孙子!可捞回来越来越难了,再赢上三百五百都不顶用了,非得赢个大的。二蛋一门儿心思就放在那个10万大奖上了。
二蛋的学早不上了,先集中精神挣钱。两个星期发一回工资。二蛋就盼着发钱那天。吃饭一星期留15块,再少可不行了,房租一星期30,电费什么乱七八糟的一星期再15。这些钱留出来,剩下的才拿去打老虎。你瞧,真正的赌徒有这么理智吗?二蛋还死守着一条:决不借钱赌。真的赌徒做得到吗?
二蛋心裏急呀,他和亮妞儿说好的三年可就快到了,二蛋还没混出半点儿样呢。二蛋已经把'混出样儿'的标准调整了,只要在正规大学上了学就算。可要作到这步先得把老虎打下来。要不两手空空上什么学呀。于是二蛋先把别的撂脑后头,一门儿心思顾眼前。
二蛋过的叫什么日子?昏天黑地。白天上工直打哈欠,到晚上精神抖擞奔Club。往老虎机跟前一坐,二蛋把整个世界全忘啦,就等着这一下按下去灯光大闪音乐声起拿下10万大奖。可这一刻怎么就不来呢?每次他都是满怀希望的进去,然后空荡荡的出来。每到这会儿二蛋就恨自己。临出国前,妈有个空儿就叨叨,说什么都不怕就怕沾上嗜好,嫖赌抽那是不能碰,沾上就甩不掉。二蛋还不耐烦:″得,得,得,又来了,我都二十几的爷们儿了,这还不知道么?″现在可好,真沾上啦。二蛋恨自己不争气,还害怕叫别人知道。别说跟家裏人,跟眼前的这些人二蛋也不提老虎机啦,不提赌钱,更不提输钱。就这么藏着,老曹还老盘问他呢。
二蛋输呀,输呀,输得变了个人。除了上工,吃饭,睡觉,剩下的功夫都给Club了。钱光了呢,就猫在屋裏盼着下次发工资。他不想跟人说话,怕碰见熟人,就怕人问他现在干嘛呢。生人他也不想看见,看人家那么有精神更显得自己不是人啦。二蛋觉得比谁都矮一截儿,走在街上缩头缩脑的。别的不说,瞧自己身上这衣裳,还是从国内带来的呢。二蛋舍不得添衣裳,什么都舍不得买,有点儿钱全喂老虎啦。二蛋不敢多想,可隐隐约约的明白是掉陷井裏了。得救的唯一希望就是10万块大奖。只要一中奖,二蛋立马儿就跟老虎机一刀两断,再进Club的门就他妈不是人。二蛋脑袋裏空空荡荡只剩一个盼头儿了。
可二蛋盼的总也不来,最怕的那个却来了,亮妞儿要跟他分手。她信裏说这都快4年了,燕生哥你一次也没回来过,我电大都毕业了,现在进了合资饭店工作,我就要结婚了,跟建强,这可不是人家建强追我,是我追的人家,小时候我是真佩服你,可这世界变得多快呀,人也总有个从小到大,从天真到成熟对不对,我还敬重你,你要不嫌,我还叫你声燕生哥……
二蛋欲哭无泪。这赖谁?全赖自己,不争气的混蛋,二蛋抽了自己俩嘴巴。回国!找亮妞儿说个明白。可二蛋连买机票的钱都没有。找老曹借?怎么开口啊?人家准得问:你一年也挣一万好几呢,都上哪去啦?和二蛋一起来的谁银行裏没个几万存款呀,可二蛋还两手空空。人家差不离的都开上汽车了,小李小唐也都搬出去住了。二蛋呢,兜儿裏连个零花钱都没有,还不敢让人知道,寒碜。再说了,回去见了亮妞儿怎么办?二蛋太知道亮妞儿了,那丫头最有主意,只要她认准了,你是软的硬的怎么也别想让她回头啦。跟建强算帐?这还真不能赖建强。还一个,你真把建强怎么着了,那亮妞儿不就恨死你了么。一句话,这事儿没救了。
二蛋难过得把老虎机忘了好几天。可几天一过,二蛋又以加倍的仇恨找老虎机拼命。二蛋发誓非要混出个样儿来,让你亮妞儿看看,看你后悔不后悔。可二蛋的每个大计划都有一个前提条件:先从老虎机裏打出个10万块大奖。这下子,二蛋的日子可就更昏天黑地了。
就在这时,中国留学生的大喜日子来啦。澳洲政府一下子给了永久居留权,日日夜夜盼望的身份有啦。中国餐馆全都爆满,欢庆喜宴。老曹拉二蛋去喝个痛快,二蛋死活不去,老曹说他请客二蛋也不去,没脸见人。
几个月后的一天,老曹堵住了二蛋,说要好好聊聊。二蛋还想躲,老曹第一回急了,揪住二蛋问你还认不认我这个朋友。二蛋没辙,只好跟老曹坐下了。老曹说,他要搬出去了,他买房了,两睡房的单元,14万。老曹伸出手说,你摸这茧子,这糙皮,这骨头结都大了,拼命的干了五年多呀,攒了八万。这回好了,有身份了,买了房,准备把老婆孩子接来,我那儿子打出生还没见过他爸爸呢。以后呢,不能一辈子拼力气呀,现在不用交一万块钱的海外学生费了,我也打算上学,我只用学一年,拿个澳洲的证书就能找白领儿的工作了。还记得小李小丁吧,他俩要合伙买个杂货店,自己当老板啦。你呢小张?我给你算了,凭你这么干,怎么也该存下三四万了。可我敢打赌,你银行裏绝对到不了一万。″一万?″二蛋快哭了″我要有100块钱我是孙子!曹大哥,你还拿我当人啊,我不是躲你,我是没脸跟你说话。″老曹说这赌可太害人了,多少人都被毁了,咱中国学生裏的例子还少啊,为赌钱自杀的都不只一个了。赢钱的有没有?有,可几百几千人裏也就那么一个,都赢钱赌场吃谁呀?人都有一个毛病,总想着自己有好运,跟别人不一样。你是不是觉得100个人裏有一个人走好运就是你?
″我?姥姥!″二蛋直起急:″我算明白了,1000个人裏有一个倒霉的那才是我呢!″″行,你要是真明白了这个就行。以后别进赌场的门!″″我是想停来着,想了不止一回。可又一想,那么些钱都输进去了,这一停,那输的钱不就真的便宜赌场了么?″″瞧瞧,你糊涂不糊涂,赌场就是抓住你想捞回来的心理,那老虎机吃你一通再给你吐出几个,引得你老想玩儿下去。你越玩儿得多呀,越肯定是输。这统计学的规律那儿摆着呢。不光老虎机,什么赌招儿都是那么设计的。″
正在二蛋跟老曹说掏心窝子的话呢,有人来了。一开门儿,是好长日子没见面儿的小米儿。二蛋发楞,小米儿可不认生,提着二蛋还认识的那个大箱子就进来了。还说,快,帮帮忙,外面还有东西呢。门口停着辆出租车,裏面有纸箱子,纸盒子,大包小包,还一行李卷儿,整个车都塞满了。二蛋说,小米儿你这是搬家呀。小米儿说,是搬家,先帮我把东西搬进来再说行吗。
等都搬停当了,二蛋和老曹带着一肚子问号盯着小米儿,不知从哪开始了。还是小米儿先开口:″老头儿死了。″这一下子又给二蛋和老曹增加了好几十个问号儿。二蛋不知道该不该先安慰几句,瞧瞧小米儿又不像悲伤的样子。老曹一张口切中要害:″那房子不是老头儿的吧?″″可不是么!″小米儿来气了″老头儿上星期三死在医院,星期六葬礼一完,他的儿子女儿全来了。拿出文件一看原来房子早给他儿子了。″″那家具呢?″二蛋想起那么漂亮的家具。″人家有一大张清单,连一张椅子都不落全写清楚了,都给他的儿子女儿。什么时候写的?1989年3月,就在我和老头儿结婚前一个月!″″绝,真绝!″二蛋还不死心″怎么也得给你留下点儿什么吧?″″什么都没有!老头儿两手空空,″小米儿忿忿的″这几年我一直打工,每星期买吃的都是我出钱。我说去上学,老头儿说没钱养活我,连part-time上学他都不让。然后他的病一天比一天重,我还上什么学呀?″″我就不信,住那么好的房子,使那么好的家具,老头儿手裏就没钱?″二蛋还是不信。老曹可全明白了:″老头儿当初要不把财产都分给他的子女,他们就不能同意老头儿结婚。″″这一家子可真混呀,说是娶老婆,敢情是……咳″二蛋的后半句没敢说″敢情是找了个不给工钱的小保姆,比小保姆还服务得周到呢,北京话叫什么来着?对,上炕老妈儿。″
小米儿哭了:″别说了,别说了,其实老头儿也后悔了。最后那些天他老掉眼泪,老跟我说,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咱们说点别的吧,″小米儿一抹眼泪″燕生哥,曹大哥,我能先住几天吗?等找着房子就搬。我是碰上小唐了,说你们还住在这儿呢。其实老头儿的儿子也让我再住一个星期,找着房子再搬。可我受不了,他不知弄了个什么亲戚也住进来,整天盯着我,好像怕我偷他东西。不说了,不说了。其实,这话不该说,我现在一点儿都不难过。我觉得解放了,又自由了,想干什么又能干了。我不打工了,我要去上学,我已经申请政府助学金了。燕生哥,你呢?早上学了吧?″
二蛋一下子脸红了。刚才一门子心思替人家不平,把自个儿的伤心事儿都忘了。一想自己
,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还比不了人家小米儿呢。老曹眼睛一亮:″对,小米,你解放了,现在该你解放你燕生哥了……″二蛋大叫:″曹大哥,这可是咱们爷们儿间说的话……″″小张,我跟你说,这大毛病要改非得有人督着。光靠你自己可不行。″″燕生哥你怎么了?我有事可不瞒着你。″″得,跟你实话实说吧,你燕生哥算是栽了,几年下来还穷光蛋一个,还比不上你小米儿呢。″″到底怎么了?″小米儿直起急。″赌!″老曹一口说出二蛋说不出来的那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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