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八日  ¤ 陈向阳


            (三)

  小米儿的长眼睛变园眼睛了:″我不信! 燕生哥,你不是那种糊涂人,你不是。赌钱的我知道,那是六亲不认的混人,你不是!″二蛋不敢看小米儿,也不敢吱声儿。″燕生哥,你,你可千万别赌啦!″小米儿的话音儿裏一片真诚。二蛋心裏发热。老曹趁热打铁:″小张,我是最后一次劝你。你不听,我也就不管啦。你要听呢,把你银行的取钱卡拿出来,让小米替你管着,除了生活费,多一分也不许取,行不行小米?″小米儿认真的点点头,盯着二蛋:″燕生哥,你要是信得过我。″二蛋没说话,找出了取钱卡,'啪'一声拍在桌上。″好,小米,以后小张怎么闹,你也要坚持原则。″

  正好儿,老曹搬出,小米儿搬进。加上最近搬进来的小刘儿,三间房一人一间。小米儿上学了,一回家就关进屋裏看书。不过,她可没忘了二蛋的事儿。小米儿不含糊,二蛋需要多少钱,她给算得准准的,到时候就发到二蛋手裏。她专立了一本帐,一笔一笔清清楚楚都让二蛋过目。二蛋瞅着帐户裏的钱长起来了,心裏免不了痒痒,跟小米儿说,戒瘾得慢慢来,不能一下子就卡死了。小米儿说戒赌就是要严,一点儿小口儿也不能开。还说,燕生哥你想点别的,你不是也想上学吗,上学是苦点,可几年熬下来就翻身啦。用不着她说,二蛋明白。今年是赶不上了,上学也是明年的事儿。

  二蛋被大学录取了。他拿着录取通知美滋滋的,琢磨着庆祝庆祝。对,请小米儿小刘儿吃顿饭。还有呢?光吃顿饭少点儿是不是?二蛋知道自己想什么呢,可都坚持这么长了……不过……对,二蛋想起老曹也说过,偶尔玩玩还行,只要别陷进去。

  二蛋有了主意就跟小米儿搭话:″小米儿,今儿可别作饭了,我请你外边儿吃。″″行,″小米儿也透着为二蛋高兴。″吃龙虾,海鲜大酒楼!″二蛋更来劲儿了。″不用了吧,我吃过龙虾,还不如一般的虾呢。″小米儿想替二蛋省点儿。″随你,听说有家新开张的上海菜馆儿也不错。拿来,我取点儿钱去。″小米儿乐呵呵地想要起身,突然又犹豫了:″还是我替你取吧,你要用多少?″″你就别麻烦了。把卡还我吧。从今往后重打鼓另开张了。你还不信我?″″咱们不是说好的,一年以后曹大哥同意了才还你吗?″小米儿声儿不大,可是没让步的意思。″哎呀,我一大老爷们儿,用俩自己的钱还得跟你请示,你不嫌麻烦啊?得了得了,到此为止,卡还我吧。″″不行,″这回小米儿更坚决了。″听见没有?咱们到此为止。快去!哎呀呀,你怎么这么拧呢。别说我不玩儿了,就是偶尔再玩儿上一两回也没啥了不起。适可而止就行。我今儿干什么都特顺,八成儿有财运。″″得得得,说漏了吧,说漏了吧,你又要去玩老虎机!″小米儿乐起来了。二蛋可把脸绷起来了:″今儿这日子千载难逢,就这一回,多了不玩儿,就100块钱,骗你是孙子。″″不行,″小米儿干脆不争了,转身要走。二蛋一把揪住她:″还我卡,听见没有?还我卡!″小米儿干脆不说话了。″哎呦!″二蛋气得啪啪啪的拍桌子。小米儿抽身就走。二蛋一冒火儿抄起个茶杯'啪'的摔在地上。小米儿一哆嗦,害怕了:″燕生哥,别生气,我真是为你好。你都坚持半年多了,再一开头,可就又完了。″″我不管!我一大老爷们儿,说到作到,100块就是100块,少一分也不行。″″那,那我给曹大哥打电话。″

  二蛋真急了。多好的心情全让这个死拧的小米儿搅了。二蛋跑进厨房拿出把菜刀:″看见没有?″二蛋把左手放在桌上″我数一二三,你再说不我就剁手指头。你要哪个?大拇指还是二拇指?″二蛋举起菜刀就喊″一,二……″小米儿瞪着二蛋,不知他是吓唬人呢还是真的。″三! ″二蛋挥刀就往下砍。″啊--!″小米儿一声尖叫,眼泪夺眶而出:″我不管啦!我不管啦!″跑回屋就取回了卡扔给二蛋:″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不管啦。″二蛋收好了卡,乐了:″我吓唬你呢,我一手指头值多少钱?我能真砍吗?″″等着我,赢了钱请你吃龙虾。″临出门儿二蛋又回头看了一眼,小米儿还眼泪汪汪的,真吓着了。

  二蛋一路上不痛快,多好的日子都让这拧小米儿搅了。二蛋一赌气取了500,连吃龙虾带打老虎够了吧。二蛋装起钱,拿起取款机裏出来的小条儿一看:嗬,还剩4000出头呢。二蛋的帐户裏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二蛋走向Club,心裏可高兴不起来了。今儿就是赢了,小米儿能跟我去吃饭么,把她吓得不轻。咳,人家是真为我好,没她我能存4000块?小米儿的哭相儿刺得二蛋心裏隐隐作痛。二蛋是懂事儿的人,不能拿人家的好心不当回事儿。

  不容二蛋多想,前面已是Club。二蛋突然犹豫了,今儿准能赢么?那一通搅和,好运怕是没了。再想想,再想想。二蛋没进Club,又往前走了。要不就少干点儿,还是100块,多一分也不来,到时候就走,说话算数。二蛋又返回身,再往Club去。可心裏还嘀咕,输完100块准能停得住?不该取500。二蛋凭经验,隐隐约约的知道,今儿只要往这门儿裏一迈,兜儿裏这500块钱就交待了。这还不算,那4000也保不长久,没小米儿管着啦,自个儿能刹得住?二蛋第二次又过门而不入,又往前走。咳,今儿是怎么啦?怎么跟老娘们儿似的没准主意了呢?玩儿就玩儿,今儿还就试试,看输完100块能停不能停?让你小米儿瞧瞧,我张燕生说话算不算数。二蛋一回身儿,又往Club去。先定个数儿吧,赢到多少就停手?50?凭经验二蛋知道,能净瀛50的时候可不多。要不20?行,就这么着,净赢20,立即住手,决不恋战。二蛋打定主意正要往大门裏迈,突然笑了。我这兜裏装着500块呢,就为20也值得进去一拼?现在转身一走,本来铁定要输的100不就保住了么。这么一想二蛋高兴起来,我这就回去告诉小米儿我赢了100,不,赢了500。对呀!二蛋知道毛病在哪儿了。是小米儿的那一哭像块大石头压在二蛋心上。突然找到了准能让小米儿高兴的招儿,二蛋一下子痛快起来。于是猛转身,一脸的笑容回家了。

  二蛋上了大学才头一回有了出国的感觉。过去几年他觉得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可还在中国呢,也就是街上外国人多点儿。这一上学,背着书包,教室图书馆到处一转,中午买个大汉堡草地上一躺。看着周围的学生,白的黄的黑的都有,可都没拿自己当外人呀。二蛋感觉真好,他抱着几本砖头似的书,猛的瞧见镜子裏的自己,乐了:″哎呦,人五人六儿的还像回事儿似的。″

  几个星期过去,二蛋才从陶醉中醒过来。敢情上大学是真不易。多亏听了小米儿的,第一学期只挑了两门课,这就够二蛋招呼了。这几年二蛋的英语也说得呱咭呱咭的了,可学校裏用的英语是另一种,还得从头儿来呀。多亏小米儿的帮助,第一学期二蛋居然两门课都及格了。二蛋乐呀,非要请小米儿吃龙虾,小米儿非要吃自助餐就行了,二蛋急的要抽自己嘴巴子,小米儿才算听了二蛋的。第二学期小米儿说最多学三门课,二蛋没言声,学了四门,跟其他学生一样啦。结果还是小米儿说对了。学到后来二蛋只好舍弃了一门最难的,丢车保帅。结果也没保全,还是两门及格。这就不错,二蛋直劲儿给自己宽心。

  就在这时,哥哥铁蛋来信了,使劲儿的要二蛋回北京看看。二蛋一算,1988,1996,唉呦,都八年了。这怎么才一晃儿啊。来的时候二十几,这可都三十多了。是该回去看看了。好赖二蛋这会儿也是个真正的大学生了,能挺着胸回去了。

  二蛋还有个心思那:回北京找个老婆去。都三十多了,还不抓紧行吗?那天二蛋碰上小唐了,挎着个女的,真够漂亮。小唐介绍说那是他太太,刚结的婚。二蛋发楞,刚结的婚?怎么记得你早就结婚啦?虽说小唐这位新太太漂亮,可二蛋不喜欢。这种女人太拿架子,太知道自己漂亮,所以特别觉得应该看人那么爱搭不理的。二蛋的理想中人得跟亮妞儿似的,哎呦,别提亮妞儿,二蛋心裏还要出血。

  后来,小唐的电话追家来了,要给二蛋介绍几个。他告诉二蛋,没钱不要紧,人家要的是你的澳洲身份,你这样儿的回去可是抢手货,大姑娘排着队跟你见面。怎么样?我现在手头儿就有好几个,上海姑娘,比我太太还漂亮。二蛋说,上海姑娘你留着吧,我怎么也得找北京的。小唐说北京姑娘也有啊,咳,现在管什么上海北京,户口早就不大管用啦。二蛋说你还有别的聊吗,我这儿可还有一堆事儿呢,说着把电话挂了。二蛋不待见小唐,可小唐的话还真把二蛋说得心裏怪痒痒的,姑娘排着队见面儿?嘿,这回我也牛一牛。

  一出北京机场,二蛋就觉着亲。一股子煤烟味儿,挺呛人,可闻着多熟啊。坐上出租车,一听司机那口北京话更觉着亲。可看看天有点儿不大对劲:″今儿是晴天吗?″″可不晴天么,大太阳你没瞧见?″″这也叫太阳?红不叽儿的,我敢跟它瞪眼。″″你一准儿出去好些年,把咱北京都忘了。″″可不么,八年了。″″八年?敢情,把日本鬼子都打败了,这北京你还能认得么?″这话不假,一上机场高速路,二蛋就开始叫唤:″嗬,这么快的路,比悉尼开车痛快。呦,那高楼是哪?什么饭店?″再往前去,二蛋不问了,高楼太多了。″都说北京大变,是变啦。这是到哪了?″直到进了城,车开不动了,二蛋才认出点儿来,这是雍和宫那块儿,嗷,德胜门城楼子还在呢。车走走停停有一阵子了,二蛋觉着是该到了,可怎么也找不着熟悉的景物:″这是哪啊?咱们往哪去呢?″″往哪去?到家啦。″二蛋猛一眼看见那棵大槐树了:″呦,可不到家了,哎?怎么半截儿胡同儿没啦?″″那不是拓宽商业街吗,拆啦!″二蛋想起来了,哥哥信裏提过,拆迁快拆到家门口儿了。

  进了院子,二蛋是认得又不认得,原来各家的小厨房这会儿不光又长大了,还成了正经房子了,只留下窄窄的走道儿。二蛋急冲冲就奔自家那西屋一明两暗三间房去。″妈更老了吧?″二蛋的心通通的跳。门一开,是一张比二蛋脑袋裏年轻的女人脸。二蛋一楞:″嗷,是嫂子。″嫂子也一楞,然后咧开了嘴:″呦,是燕生啊,快进来,你怎么也没打个招呼就回来啦。你哥这几天就等你电话呢,说一定到机场接你去。″二蛋没听见,急乎乎进了屋:″妈呢?我妈呢?哎?我妈上哪了?″嫂子也没听见:″赶紧坐下歇会儿。一路准够累的。我这就叫你哥去。″嫂子抽身走了。

  二蛋往北边那间屋一探头,一张大床,大衣柜,床头柜,这是哥嫂的屋。再进南边那屋看,一张小床,桌子上有书,像是小孩儿的屋。准是小侄子住这儿。二蛋出国时,嫂子还挺着大肚子呢,八年了,这没见过面的侄子都上学了。可妈睡哪啊?赶紧退回中间堂屋,没摆床,有沙发,饭桌,组合柜,电视。″他们把妈赶到厨房去啦?″二蛋赶紧出去看厨房,不像,自家厨房还那么大,门锁着呢,可二蛋知道,那裏摆不下一张床。二蛋的心忽悠的往下沉,出事儿了?不可能,两个月前二蛋还在电话裏跟妈说过话呢。这北京的家裏没电话,二蛋的电话打到北屋李叔儿家。是哥哥信裏让二蛋无论如何往家打个电话,可电话裏又没说出个正经事儿。二蛋这会儿觉出那个电话有毛病,八成儿出什么事儿了。

  这会儿功夫,哥哥嫂子一块儿回来了。哥变老了。可二蛋顾不上说别的:″哥,咱妈呢?″哥不接茬儿:″燕生,你怎么也不告诉我哪天回来?坐下歇歇,坐,坐。″二蛋要急了,一把揪住哥:″说呀,妈上哪啦?″哥不敢看二蛋:″你坐下,慢慢跟你说,″哥的眼圈红了。二蛋几乎敢肯定了,″通″的给了哥一拳:″你他妈怎么不早告诉我?″″妈不让啊。″哥哭了:″你打我吧,是我不好。我说妈动手术前怎么也叫你回来一趟。妈说不碍,她能挺过来,说你考试要紧,怎么也不能耽误你……″二蛋听不见了,″呜″的一下子哭出来,先弯了腰,又蹲,没蹲住,坐地上了。哥和嫂子怎么把他抬上沙发,二蛋不知道。

  他这通儿哭啊。二蛋还记得,妈在电话裏东一句西一句的,二蛋觉得功夫不小了:″就这么着吧,妈,年底回去咱再聊。″可妈还不放电话,还问二蛋这啊、那啊。二蛋现在明白了,妈是知道那说不定就是最后一次跟小儿子说话了。″我怎么那么混呀!″是二蛋不耐烦了,催着妈把电话挂了。二蛋想起他一向就跟妈不耐烦。临出国前一天晚上,妈总想跟二蛋多坐会儿,可二蛋赶着妈去睡觉,他要和亮妞儿多坐会儿。妈要到机场送他,他不让,他只要亮妞儿送他。

  ″我真混呀!″二蛋是真伤心。爸死的时候二蛋一滴眼泪也没掉,因为爸净揍他。哥哥铁蛋1974年一下乡,爸爸的大耳刮子就都给他一人儿了。再说爸的岁数也不小了,又抽烟又喝酒,咳嗽起来快倒不过气儿来了。二蛋早想过不止一回了:老爷子快弯回去了吧?可妈比爸年轻着十几岁呢,今年也就六十出头,干活儿那么麻利,一直没病没五的,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二蛋没少给妈找麻烦,他爱打架,一条胡同儿跟二蛋岁数差不多的男孩儿没挨过二蛋拳头的少。他们挨了揍就来家告状,爸就揍二蛋。爸是蹬板儿车的,不爱说话,可抬手就打。妈为了护着他,胳膊上也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爸死了以后,人家还告状,妈只能劝二蛋,二蛋听都不听,妈就跟人家说好话,点头哈腰的。人家小孩儿哪破了,带着去门诊部,衣服扯了给人家缝,脏了给人家洗,扣子掉了钉上。二蛋后来不想打架了,因为他不想让妈老那么低三下四的央告人家。

  ″妈就没享过我一天的福。″二蛋要出国留学,妈一下子拿出5000多块钱,二蛋傻了。一琢磨才明白,自己平时给妈的钱,妈是一个子儿也没舍得花,都攒着呢。他老跟妈嚷嚷:″别糊那些破纸盒子了,弄得屋裏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一天也挣不了俩钱″。妈也不说话,紧着收拾。可还是为那俩钱一天到晚有空儿就给人家工厂糊纸盒子。妈连好东西都没吃过。爸在的那会儿,每天要喝二两,有点儿肉啊、鸡蛋啊都让爸下了酒了。剩下的也是铁蛋跟二蛋的。到妈吃饭了,那是剩下什么吃什么。常常是掰着馒头沾着菜汤就是一顿。

  妈不识字,特别信服识字的。哥哥铁蛋读到初中,二蛋读到高中,妈就觉得二蛋说的都对。二蛋考大学,妈说那是正道儿。二蛋去摆摊儿了,妈说摆摊儿不丢人。二蛋往家带亮妞儿,妈说我们燕生好眼力。二蛋要留学了,妈高兴得流眼泪。二蛋在悉尼最惨的时候,往家写信透了句实话,妈赶紧回信说人最要紧,什么时候不行了就回来,家裏怎么也有你一碗饭有你一张床。妈什么都能给儿子,可二蛋什么时候惦记过妈呀,从来就没想过坐下跟妈聊两句。

  二蛋想起自己的混,就煽自己一巴掌。想起妈的好,就呜呜的紧流一阵子泪。一直哭到天擦黑儿了,二蛋哭得没劲儿了。大出一口气,这才睁眼看看。哥还对面坐着呢,旁边一个男孩儿不错眼珠儿的盯着二蛋。这准是侄子,二蛋不好意思了,赶紧擦眼泪。

  第二天,二蛋跟着哥嫂去八宝山看了妈的骨灰盒。又过了一天,二蛋才想起箱子裏还有带的东西呢。有给哥哥的洋酒洋烟,有给嫂子的羊毛油香水,有给侄子的巧克力玩具,还有给妈的羊皮羊毛鞋。二蛋又要流泪了,可摸摸羊皮心裏又突然暖乎乎的。这些东西可不是二蛋买的,二蛋手头儿没多少富裕钱,就是有也不知道买什么。这都是小米儿买的。二蛋给她钱,小米儿说不忙,等你有钱了再跟你要。

  又过了几天,二蛋缓过劲儿来了,开始上街溜达。街上怎么那么些商店饭馆儿呀,一家连一家的。只要是走汽车的街,就沿街找不着住家户了,全成商业街啦。二蛋爱热闹,可怎么也嫌闹的慌啊。嫂子说你往好地方去呀,别老在近处转,赛特,燕莎,好地方多了。二蛋没吱声儿,心说,回来就是看熟人熟地方儿来啦,那些洋地方好啊,可和我张燕生有什么关系呢?

  又过了几天,二蛋开始话多了,跟哥嫂侄子扯开悉尼了。嫂子说着话可就转到二蛋身上了:″妈这几年最念叨的就是燕生可不小了,不知找着合适的没有。″″真的,你今年有三十三了吧?你也赶紧成个家,也让妈在地下高兴高兴。要说也是,搁谁碰上这事儿也就没心思了。可你回来一趟不容易,要不先认识一个俩的,建立个联系。互相了解不是还要时间呢么。″

  嫂子唠叨一通,二蛋没言声儿,家裏就有来串门儿的了。头一个是嫂子的同事,带着个姑娘说是表妹。二蛋明戏,可没那份儿心情,沉着脸,人家问三句,他不定答一句。北房的李叔儿带着侄女儿也来了,那姑娘还真不难看。接着隔一两天就能来一个。说实话,要论模样,二蛋挑不出大毛病。嫂子说啦,有她把关呢,不行的从她这儿就先卡了。论岁数,人家都是二十出头儿的大姑娘。可二蛋怎么就不动心呢,因为妈的事儿?也不全是。

  嫂子沉不住气啦,说这可都是她挑出来的尖子,这要燕生还看不上,后边儿的她可就更没把握了。哥说你这么走马灯似的把咱们燕生都弄晕了。嫂子非要二蛋评论评论。二蛋说都不错。嫂子说都不错咱们也只能挑一个是不是。二蛋说她们可也都差不多,这才八年,好像是一代新人就长起来了,我好像是老一代的,跟她们没话啦。嫂子说这头回见面能有啥说的,你先看模样儿行了,约人家出去走走,那话不就多了吗。二蛋说头回见面她们话就不少,说的也都差不离,转着弯儿的套我开的什么车,住的什么房,是自己买的还是租的,上学学的什么,出来能干什么,能挣多少钱。昨天来的那位你也听见了吧,说是还没见过绿卡什么样儿的,非要看看我的绿卡,这什么意思呀?嫂子说,可咱们能比得上人家的也就这么个绿卡了,对不对?咱光挑人家?人家还挑咱呢,我都没好意思跟你学,人家说你哪像留学生啊,走大街上整个儿一外地民工。二蛋一拍大腿,这话还说对了,我这八年在悉尼可不就是一外地民工么。

  二蛋明白了,我说走大街上那些漂亮姑娘都不拿正眼看我呢,敢情除了个澳洲身份我已经没别的了。这才八年,我当初可在这胡同儿裏也叫得响呢。也难怪,这胡同儿不也破破烂烂整个儿过时了么。那拨儿神气十足的少男少女都是跟着高楼大厦一起长起来的。可也太快了点儿是不是,八年前的事儿在我怎么就跟昨天似的?嗷,对了,有句话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上天当了八天苦力,回到地上就傻了。

  再接下来,二蛋越是到处转悠心裏越是涌起那么一种没有过的感觉,文化人叫伤感。二蛋也上大学了,所以也有资格伤感啦。二蛋光想寻找他熟悉的北京,什么后海、什刹海、地安门、鼓楼,二蛋穿街走巷,瞧见他熟悉的景物就发一阵子楞。二蛋瞧出来了,这些他曾经不当回事儿的现在才知道是多么留恋的,都保不住啦。这不好些都已经没了吗。这些胡同儿四合院儿是比不上新盖的高楼大厦,那些小店小铺儿的也比不了一个赛一个的大商场,谁输谁赢明摆着的。

  二蛋不明白自己哪就来的那么一股子没着没落儿心底发慌的感觉。是因为妈?人家都说,只要妈在,你就总是个孩子,就总有个精神上的靠山。这靠山倒了,能不慌么。可除了妈,二蛋刚明白过来他早先还有一个靠山呢,那是北京。可怎么这个靠山也好像没了呢?二蛋当年出国,想着也就是个三年两载。他太爱北京了,爱北京的家,爱北京的生活。在悉尼混不下去的时候,他好几次想拍屁股走人,回他的北京。有个北京在那儿,二蛋心裏有底。这真一回来,二蛋才发现底没了。他心裏的那个北京破破烂烂的了,彻底消失是早晚的事儿。新长起的北京够漂亮,可跟自己没啥关系。

  二蛋爱的可不光是胡同儿四合院儿,还有一整套他熟悉的北京人的生活,还有那些北京人。怎么就全变了呢?街上怎么那么些外地人呀,不光是盖房子了,干什么的都有。人家瞅二蛋像外地民工呀,二蛋可不想跟他们认同。那些衣着光鲜的新一代,二蛋就更不认得了。生人就不说了吧,就说胡同儿裏的旧日朋友吧,好多已经搬走了。再碰上面儿呢,有比自己不如的,好像客气完几句就找个碴儿躲了。二蛋理解,人家得忙着奔生活,再说了,自己惨的那会儿不也躲着″混的好的么″。也有比二蛋强多了的,一见面儿就要开车带二蛋出去兜风,要去什么康乐宫,什么这夜总会那什么酒吧。二蛋嘴裏客气着,心裏说你是干吗呢?想震我一头啊,还是真要犒劳我?二蛋不去,他知道那都是宰人的地方,一出手就得几百上千的。老让人家掏钱?自己倒也不是拿不出来,可有钱不能那么糟蹋。再说了,那根本不是二蛋想干的事儿。

  二蛋想找人叙叙旧,找不着。二蛋提当年下河游泳捞虾米,拿蹦弓子打人家鸽子,没人爱听了。有爱听的也没功夫儿了,要带孩子去补习班,要去第二职业抓俩钱儿补贴家用。几个星期下来,二蛋觉得孤零零的了。他在一座人行天桥上,爬在栏杆上瞅着下面的车水马龙,看着满街急急忙忙的和不急不忙的人们,突然觉得一切都那么生疏,都跟他没关系了。自个儿不再属于这儿了,不是北京人裏的一个了。他又想起了妈,想起了小时候的一幕又一幕。他都没感觉呢,泪珠子就挂脸上了。

  突然有人拍他肩膀。″是哥。″二蛋赶紧抹眼睛。″燕生,别这儿发呆了,我带你去个地方儿。″哥拽了拽二蛋。他们进了一片胡同儿,三拐两拐来到一家小酒铺儿前。二蛋瞧着眼熟:″这怎么像早先胡同儿口那家?″″没错儿,那家儿不是拆了吗,搬到这儿来啦。酒铺儿的老刘还非要盖成原来样儿的。进,咱哥俩多少年没一块儿喝啦。″

  进了门儿,二蛋瞧见那一溜儿酒坛子,差点儿脱口而出″打二两一毛三的″。爸在的那会儿,每天,二蛋拿着小酒瓶儿进了酒铺儿就是这句。有一回二蛋打了二两一毛的,剩六分钱买了俩冰棍儿。爸一口就喝出来了:″这是他妈一毛三的嘛?″要不是躲得快,大耳刮子就挨上了。

  哥和二蛋落了座,要了二锅头。哥还要猪头肉、酱鸡,二蛋要肉皮冻儿、煮花生米、呛芹菜。哥说你还记着这几样儿呢,二蛋说这几年在澳大利亚没少吃大鱼大肉,可怎么也没小时候吃的东西香。哥说我和你嫂子是落伍的人,跟不上趟儿了,原来琢磨着你是出国见了世面的该洋一点儿吧,敢情比我们还念旧呢。二蛋说这有道理,我这心裏的北京整个还是八年前的呢,要说出国那可分是谁,我整个儿是一洋插队,住的是最便宜的房子,吃的是最便宜的伙食,干的是最下等的活儿。外国好地方儿有,我有钱去么?有钱也舍不得呀。有混得好的主儿,什么洋荤都开了,连洋女人都玩过了。哥说人比人气死人,十几年前日子过得苦点儿吧,可大伙儿都差不多,这会儿可拉开了,穷的也就混个不饿肚子,富的可就没边儿了。我们倒也不气,咱没本事,能有碗饭吃就行。我跟你嫂子就指着小东啦,那孩子功课还不错,将来怎么也得让他上大学。我们这辈子没赶上时候,孩子就是我们的盼头儿啦。

  说到孩子,哥又想起二蛋的婚事了:″你嫂子嘴碎,你别往心裏去,可她真是为你急。真的,你也三十好几了。人这一辈子快呀,这不,我这岁数的都有退休的了。你抓紧着吧。″二蛋看看哥脸上的褶子,心说妈这一去,世上最亲的就剩哥啦,这不和小米儿一样了么。想到小米儿,二蛋心裏打了个闪,一个念头″噌″就钻了出来。二蛋的眼都要放出光来了:″哥,再干了这盅儿!我跟你说吧,我怎么就把这碴儿忘了呢?其实呀,我有女朋友啦!你别发愣,真的!不光有女朋友,我们还在一块儿住着呢。哎,不是那意思,我们可不是同居,是在一个房子裏住,可不是一屋儿。哥,你别不信,蒙你是孙子!干!再干!″

  二蛋激动呀,怎么早就没想到呢?好像打头回见面就把小米儿排除在外了,光傻了瓜叽的惦记亮妞儿那样的。小米儿是不漂亮,可人多好啊。″哥,你说是不是,这人好才最要紧,模样那在其次。″″没错儿,好模样儿也坚持不了几年。″″这就对了!″二蛋一捶桌子,乐起来了,″就是她!哥,再干,咳,刘掌柜的,添酒!″哥却紧拦:″别了,别了,这酒劲儿大,刘叔儿,您给下两碗热汤儿麺吧,别空着肚子喝了。″″没事儿,哥,我高兴啊,今儿得喝痛快喽,添酒!″二蛋看见哥直跟老刘悄悄摆手:″咳,哥,你还是不信我。我真的没醉,再来半斤都没事儿。跟你说吧,她姓米,南方人,人不算漂亮,可真好。她还管我叫哥呢,是她结婚的时候……哎呦,我怎么又给说乱了。哥,我跟你说过假话吗?″二蛋急得直冒汗。″别急,燕生,我信你。我说咱们先喝到这儿,家裏我还收着一瓶儿五粮液呢,要喝咱们晚上再喝。″″得,你还是没信。″不过二蛋不急了,这事儿早晚能说清楚。

  二蛋这会儿脑袋裏全是小米儿了。他心裏跟明镜儿似的:小米儿准能跟他同甘共苦,保险对他死心蹋地,自个儿再土再笨,再栽十个跟头、再倒一百次霉,小米儿也不能丢开他。这种人天下哪找去?还等什么呢?二蛋等不及了:我这机票不知能不能改个日期提前呢?

  等出了酒馆儿,二蛋冲天上红不叽儿的太阳瞪了瞪眼,猛然想起了悉尼的蓝天、草地,那些鸽子、海鸥,那温暖湿润的风。二蛋急着想回澳大利亚了。见着小米儿怎么说?别客气,先给她一个热烈拥抱,一个大 Kiss!然后呢?用不着废话,直截了当:"咱们结婚吧!"嘿!二蛋被自己的主意激动得直蹦:"Yes! Yes! Yes!"

          (全文完)

      ===> 上一章

你有什么评论或感想吗? 请发表==> editor@aucca.com


| 返回首页 | 散文 | 小说 | 诗词 | 随笔漫谈 | 回忆录 | 评论文学 | 原创艺术 |


©Copyright: 中华文化协会 -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