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陽光燦爛(2)
¤
蕭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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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四)
一個月之後凱琪在學校遇見雯燕，問她：“怎麼樣燕子？大小姐當的
很滋潤吧？
‘席夢思’睡的很舒服吧？”。
雯燕打了一個呵欠說“別提了，我一放學回家，她就纏上我了，
好不容易做完飯，
吃完，洗完，回到房間裏剛打開書，老太太就來敲門了，說是A CUP OF TEA IS READY
FOR YOU，我只好合上書跟她到廚房去，她給我倒上茶，自己拿了杯威士忌就開講了，
講她家在北平的時候有幾個男佣，幾個女佣，講瑞福祥的絲綢有多漂亮，多滑潤，
她家的女佣的手工有多好，做的旗袍有多合體，多精細，說她年輕的時候有多苗條，
可惜她的旗袍現在都穿不下了，還說要拿出來送我，都快成馬王堆文物了還要送人。”
“聽聽過去的事情，不是挺有意思。”
“是呀，剛開始我還聽的津津有味，後來，天天講，夜夜講，講
完了又講，我就受
不了了，她這一杯茶喝下來，幾個鐘頭就過去了，有時我不得不向她暗示時間不早
了，可她還是不放我回去，後來我覺得不能再跟她客氣下去了，就在她上一件事剛
講完，下一個故事還沒有開始的時候乘機告辭溜走，那也已經十二點了，回到房間
裏，翻開書沒看上兩頁，就倒在梳妝台上睡著了。老太太是夜貓子，夜裏十二點正
是她最精神的時候，她第二天要睡到十二點才起床，我可是六點鐘就得起來去趕巴
士。”
“你不會跟她說你得做作業。”
“我說了，可她根本不理我的，一杯威士忌下肚，什麼都檔不住
她那張嘴，老太太
的北京話，三十多年了，一點沒忘，說的那個叫溜，我白天好不容易學會的那兩個
英文單詞，一到晚上全忘光了。”
“聽說老太太的先生是洋人，她的英文特棒。”
“是呀，可她就愛跟我說北京話，她說她特別高興這幾年來了這
麼多大陸留學生，
讓她有了說話的人。她不知道怎麼那麼懷念北平，每天嘮叨的就是北平，沒完沒了，
實際上從她的話裏可以聽出來她鄉下的爺爺是土改的時候被槍斃的。”
“蔣介石還懷念故土呢，更何況她。”
“她也真夠可憐的，我以為只有窮人才會變成祥林嫂呢，每天給
人家講阿毛的故事，
沒想到有錢的人也一樣。”
“你就不能建議她幹幹別的，例如打打毛衣啦，或者像洋人老太
太繡繡十字繡啦，
什麼的。”
“我說了，她說織毛衣會把她的指甲弄斷，十字繡對眼睛不好。”
“找點沒事做的闊太太們打打麻將。”
“她說她認識的中國太太根本湊不夠一桌。”
“那你讓她自個兒打打算命的牌。”
“她說她從來不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浪費時間，你說逗不逗？她
居然還知道什麼是
無聊！”雯燕哭笑不得的說。
“我說怎麼那麼多人興高采烈的搬進去，又都蔫不嗤溜的搬出來
了。”凱琪捂著嘴
偷偷樂著。
“伊莎白，我宁願多給你十塊錢房錢，讓我搬回去睡床墊子吧。”
雯燕懇求著。.
“那我得讓TONY搬走。”凱琪順口說。
“怎麼，你和葛熙銘住一塊兒了！？”
“你想那兒去了，他住在廚房裏。”
“廚房怎麼住？”
“每天晚上把床墊子鋪進去，早上再收起來就是了，我的廚房躺
他一個人綽綽有餘，
他住的可美啦，他說比他原來住的強多了。”
“他怎麼不在他們那兒住了？”
“他們那兒住的人太多，讓房東發現了，把他們全都轟出來了，
他來找我，我們在
同一個餐館打工，下了班一塊開車回家比較安全，你聽說沒有？前幾天，一個廣東
來的留學生夜裏打完工走著回家，讓人給打死了，太可怕了，沒想到這裏比北京還
不
安全。我的車壞了，至今還沒修好，正好讓他給我LIFT。你以為我會看上這個豬頭
小
隊長？”
“人家是學電腦的呢？”
“學人腦都沒用，沒身份，畢了業，還不是得滾回去，他很明白，
我不會要他，我
得找個有身份的。”
“我看他對你可是百依百順，你指到東他打到東，你指到西他打
到西。”
“沒用，沒用，別煩我了，你回來住也好，我叫他租個大點的房
子，我們一塊搬進
去住。”
“那就拜託了，我是說什麼也不能再住在老太太那裏了，精神太
受刺激了，天下沒
有FREE LUNCH，我再也不會去夢想有什麼免費住房了，我要找份工，掙出飯錢和房
錢來，這樣起碼每天還有幾小時是自己的。”
“聽說荷香樓有一個推點心車的要走，你趕快去問問。”
“是嗎？太好了！我下了課就去。”
(五)
荷香樓，雯燕第一天上工，她推著點心車，小心翼翼的在擁擠的客人
中間穿行著。
一個客人叫住了她，用廣東話跟她說：“叟節，乙蘿哈搞，乙蘿
老八糕。”
她的臉上一片茫然。
一個年紀大一點的女孩推著一輛車子走過來，她靠過來對她說：
“哈搞就是蝦角，
老八糕就是蘿蔔糕，乙就是二，亞才是一。”
“謝謝你，沈嘉華。”雯燕感激的，隨後趕快把這幾樣客人要的
東西送了上去。.
“不客氣，如果不知道是什麼，你可以打開籠屜讓他們看看，下
了工我再教你。”
說完嘉華轉過頭來，看見肥胖的香港女領班的目光已經在狠狠的瞪著她們了，她趕
快推著車走了。
雯燕繼續推車沿桌叫賣，走到一桌澳洲人旁邊，一個洋人婦女叫
住了她：
“COULD
YOU PLEASE GIVE HIM A GLASS OF WATER。”她指指身邊的男孩。
“WATER？”雯燕不解的。
“YES，WATER。”洋女人聳聳肩膀：“TAB、WATER、ORDINARY WATER，
PUT SOME
ICE IN PLEASE。”
“YES，OK。”雯燕似懂非懂的推車走了。
她走到酒巴猶猶豫豫的對巴裏面的領班說：“她們好像是要WATER，
我弄不清她們
要什麼樣的WATER。”
“WATER，WATER、IS、WATER。”領班不肖的看著她，擰開水龍頭
用玻璃杯接了一
杯涼水，又往裏面加了一些冰“HERE、YOU、ARE。”她把水放在櫃台上，又低下眼
睛來看著雯燕說：“以後記住，很多鬼佬上餐館都只喝冰水，這沒有什麼奇怪的。”
雯燕端著這杯冰水走了。
三個多小時的工打完了，嘉華和雯燕一起走出餐館。
“怎麼樣，累壞了吧。”
“累倒沒關係，掙不到錢就比較麻煩，我不能老讓我哥給我寄錢。”
“怎麼？經理沒有給你工錢？”
“他說我根本不會幹，這次是試工，下次看情形給。”
“小費呢？”
“小費？什麼小費？”
“今天我們每個人有二十塊的小費呀。”
“那麼多呀！夠我一星期的飯費了，沒有，她們一分錢都沒有給
我。”
“那個香港領班最壞，老覺得我們大陸來的低她一等，也不知道
這種想法從何而來。
我剛來的時候，她也不分給我小費，我讓她給我講清楚為什麼，她說因為我不會做，
客人給的小費少，我說我親眼看見我的台子上的客人們給了五十門的小費，我全數
交上去了，如果她不給我小費，我就叫我的客人以後不要給小費，她氣的臉都青了，
可是她從此再也不敢不分給我小費了。下星期，我要提醒一下經理，再不給你工錢，
讓他吃官司，留學生一個星期允許打二十小時的工，你是合法的。”
“嘉華，你真厲害。謝謝你。”
“在這裏，碰上這種人，就得厲害點，否則她們什麼事都做的出
來，等我的英文再
好一點，我就去洋人的店裏找份工，誰要在這裏受她們這些假洋鬼子的氣。”
(六)
“伊莎白，我發工資了，請你吃麥當勞。”雯燕給凱琪打電話。
“好啊，在哪一家？”
“靠火車站那一家，不見不散。”
麥當勞快餐店裏，雯燕坐在座位上等著凱琪。
凱琪進來了，身後跟著一個黑黑瘦瘦的男人，“這是老孫，這是
WENDY。”凱琪給
他們介紹著。
“小姐們要吃什麼？一人要一份 BIGM好不好？”
“不好，我要六個雞疙瘩，一個大法國炸，還有一杯大橙汁。”
“好，WENDY小姐要什麼？”
“說好了是我請的。”雯燕爭執著。
“讓他請。”凱琪擋開雯燕，轉過頭去對老孫說：“WENDY一般吃
一份大的魚漢堡，
快去買吧。”
“好，好。”老孫走去排隊買餐了。
“說好了我請你的，你怎麼又叫人來。”雯燕不高興的。
“可是他老跟著我，甩也甩不開。我有什麼辦法？”
“有好多話要跟你說呢。”
“我們說我們的，別理他不就行了嘛，再說他是越南人，咱們說
快了他根本聽不懂。”
“你又在哪兒認識的這麼一個？”
“我在越南人開的點心店裏找了個工，就遇上了他，他是老板的
弟弟，我跟他多說
了兩句話，他就追上我了，一天到晚寸步不離。”
“你要不跟人家多說兩句，人家就追上你了。”
“好，好，就算我們是兩相情願吧。”
“他長得可是要多困難有多困難。”雯燕不勝遺憾的說。
“他有身份，我需要身份，還管他困難不困難，能解決我的困難
就行了。”
“梁漢承不是比他強多了？”
“還提他呢。”
“怎麼啦？”
凱琪神秘的向四周看了看，小聲的：“有一個周末我到他的宿舍
去，開門的是JIM，
一個澳洲男的，我在法國蛋糕店裏打工的時候就認識他，他是一個同性戀，去年MADGRAS的
時候他是扮演彩車上的美人魚的，我說，嗨，你怎麼在這裏？他說我每個周末都在
HERRY這裏。我當時好尷尬，進去也不是，不進也不是，幸好HERRY——就是梁漢承，
大大方方的出來了，他送我下樓的時候說很對不起，應該早點告訴我們，我說沒關
係，我的很多朋友都和你們一樣。還說希望他沒有忘記帶我們去黃金海岸的許諾。
他說絕對不會，他說他好喜歡聽我們侃大山。”雅琪聳了聳肩膀“就是這樣了，你
怎麼樣？”
“要不是遇到沈嘉華，我今天都拿不到工資。”
“誰是沈嘉華？”
“就是在荷香樓已經打了兩年工的，老留學生，也是北京來的。”
“我怎麼沒聽說過她。”
“悉尼那麼大，你還想誰都認識呀，再說，她是學藥的，功課緊
得要死，哪有時間
搞社交。”
“我認識那麼多讀博士的，功課緊不緊？還不是照樣一起玩。”
凱琪不以為然的。
“她是受過刺激的。”雯燕同情的。
“她們那些老自費留學生有幾個沒受過刺激的，一個個都像從集
中營裏出來的似的。”
“她是被抓起來過的呀！”雯燕簡直要叫起來了，她一定要讓凱
琪承認沈嘉華是不
同一般的。
“別嚷，別嚷。”凱琪看看周圍，小聲的制止她。
雯燕放低了聲音“她因為傳過江青的什麼軼事，被抓了起來，還
勞改了兩年多，她
在那裏跟一個比她大好幾歲的右派的好上了，好得死去活來，出了勞改隊以後，她
們
在國內更不好來往了，正好嘉華親戚要幫她出國，她就到澳洲來了，她出來以後又
偷
偷把那個男的辦出了國，誰知道好日子沒過幾天，那個男的老婆追了出來，”
雯燕的話還沒有講完，雅琪就接上了：“噢，我知道了，你說的
是HELEN，人人都
知道他們這個第三者插足的故事。”
“什麼第三者插足！她們是真正的相見恨晚，嘉華說她從來沒有
遇見過任何一個人
像他一樣和她那麼投合，尤其是在政治觀點上，他也說她的出現才使他覺得生命有
了意義。”
“沒錯，就是HELEN，這事在悉尼弄的滿城風雨，他老婆還跑到使
館去告她們，她
給那男的辦的是公派訪問學者，他老婆把大帽子往他頭上一扣，他就想不開上吊自
殺
了，留下來的遺書裏只有一句英文：I HAD ENOUGH！最後HELEN還是雞飛蛋打什麼也
沒落著吧。”
“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的，她們是一起吃安眠藥自殺的，嘉華被搶
救過來了，那男的
沒有，你一定搞錯了，嘉華也從來沒有跟我說過她有英文名字。”
“人都是這樣，沒出國的時候，緊著給自己起英文名字，等出了
國，一看自己一個
黑頭髮、黑眼的人跟著人家金髮碧眼的洋人叫什麼海倫，科莉斯玎，斯丹芬妮，挺
別扭的，就又改回來叫自己的中文名字了，她肯定有過英文名字。”凱琪振振有辭
的
說。
“有又怎麼樣？反正嘉華是好人。”
“是呀，有英文名字又怎麼樣？我喜歡伊莎白這個名字，我就叫
伊莎白，有的洋人
聽見我叫伊莎白，臉色就有點難看，好像亞洲人就不能有英文名字似的，我告訴她
們，我們中國人可以選擇任何東西做為我們的名字，蘿蔔、茄子、安娜、莉沙、我
喜
歡ISABEL，THEN I AM ISABEL。”
雯燕還是很不快，低著頭半天不說話。
“WENDY你怎麼啦？”凱琪停下自己的話，看著雯燕問。
“真是人言可畏，一個人的事能說出兩個樣子來。”雯燕悲傷的
說。
“我可沒有瞎編啊，大家都是這麼講的。”
“人云亦云。”
“你怎麼知道她跟你說的就是真的。”
“當然是的了，”雯燕叫了起來：“她幫了我那麼大的忙，我就
想在星期天晚上請
她到咱們家來吃飯，我只有星期天不打工，叫了她幾個星期她都不來，我有點不高
興了，她才告訴我她每個星期天打完工都要去看一個朋友，我說叫你的朋友一起來
嘛，
她說他已經來不了了，我說為什麼？她說他現在長眠在郊外的一個墓地裏。我頓時
傻眼了，說不出話來了，她就給我講了她們的事。”
沉默了一會，凱琪說：“ WENDY，對不起。”
“別叫我WENDY，”雯燕打住了她：“我不喜歡英文名字。”
“可你的名字太繞嘴了，WENDY這個名字多好，多MATCH你。”
“你也不徵求一下我的意見，就給我叫出去了，現在想改都改不
回來了。”
“那就更證明我這個名字起的好了，起的好才會叫得起來呢，TONY的
名字也是我給
起的，他說起的太好了，現在幾乎沒有人知道他的中文名字了。”
“起的好什麼呀，所有的上海男人不是叫TONY就是叫JACK，所有
的女人不是叫LISA就
是叫ALICE。”
“英文名字只有那麼多，中國人又多，有什麼辦法。”
“那就乾脆還是叫自己的中國名字，不完了。”
“不行，我還是願意讓大家叫我伊莎白。”
老孫的套餐買來了，她們停止談話，拿起自己的套餐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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