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妓院 ¤ 陈琦
初秋的堪培拉一派生机盎然,合欢树金黄璀灿,枫树的红叶错落在翠绿的青松中间,层林似染,绚烂如锦。我低速行驶在湖边,杂乱无章的思绪不时被窗外的美景搅得更乱。年过花甲,还在疲於奔命,虽说羞愧,可自我感觉不算太老。白总编让我去核实即将开张的那家红色妓院的广告,我二话没说开车就走。
虽说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开始讲究生活质量,但即使在著名的红灯区,妓院的数量也远远比不上餐馆。显然食欲总是人的第一需要。正人君子是指用各种循规蹈矩、社会声誉使得自己暂且压抑一下不去逛妓院的人,但他们听到妓院前面有红色两字,便会打个问号,斗胆地正视一下这个招牌。
红色本是正大光明主流社会的象征,任何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都应该为此献身。可妓院毕竟不是革命委员会,踏入一步就意味着要把自己本来面目暴露无遗,向往和得失的权衡,令人三思而暂不行。而女人看到妓院总是愤愤然,咬定这是勾引丈夫的专业行当,她们对自己的非专业毫无信心。或者就是盲目地嗤之以鼻,掩饰自己的嫉妒;总觉得假如自己也干这行,早就胜过红极一时的赛金花、小凤仙,茶花女、洋脂球更不在话下。
华人开妓院在堪培拉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可这家妓院的广告词:“同胞观光旅客茶水免费。高级干部美女伴浴免费”,使白总编大惑不解,深怕有误。我不以为然:广告只是为了吸引顾客上门,进去后就由不得你了。
车子穿过市中心,沿着去机场的林荫大道,一会儿就到了菲雪威克。我按图索骥,在西北角找到了令人醒目的红色妓院——眼前呈现出一个城楼:那一层中国城墙式的设计,二层那红墙、黄琉璃瓦、大红宫灯、飞檐、斗拱、汉白玉似的栏杆,如果不是小,简直酷似……!我惊呆了,忘了关发动机,出了车门驻足原地半晌没挪一步!什么背景下才有可能将妓院设计成如此金碧辉煌,而且带有浓厚的政治色彩?
“先生,您找谁?”远处传来清脆的华语,而且是乡音。
我侧首一看,一个穿着玄色布衫、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正在用和她一般高的大扫帚扫落叶。她扔下扫帚笑吟吟地向我走来。
“哦,对不起,我是《澳洲华人报》记者,想找你们老板核实一下广告的事。”
女孩子流眼顾盼,抿嘴一笑:“我们大和尚去乌龙岗办事,您下周再来吧。”
我感到迷糊,一连串问号涌上心头。老板绰号是和尚,还是真的出家人?和尚开妓院岂不是惹天下人耻笑!
那女孩子见我站着犯傻,灿烂一笑:“要不,您来办公室登记预约一下吧。”
我鬼使神差地跟她走上汉白玉台阶,拐过两根红柱子。女孩子边走边热情、甚至炫耀着说:“我们这二楼有十六间房子,变色吊灯、激光浴池都是声控的……”
她来到一间屋前,推开一扇沉甸甸的木门,书香扑面而来。一张大大的写字台上放着留言簿。我匆匆写上几句,留下名片,顺便扫了一眼桌上的几本书籍——《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地藏菩萨本愿经》、《妙法莲华经》等等。走下台阶,疑团在我心里沉重起来。
那女孩子送我走出红色围墙时,怯怯地说:“记者先生,能否顺便搭你的车去市中心……”
我求之不得地一口答应。她欢快地去换衣服去了。
一路上,我放慢了速度。聊天中,对他们大和尚有了一点初步了解。
他们的大和尚五十出头,北京人,曾经是大觉寺的和尚,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精通梵文,还会建筑设计。妓院里所有的一切都又他亲手设计,他还规定院内女孩服装必须素色淡雅,直到进入房间才可以自由穿着。
说到此时,女孩格格浪笑起来,打趣地说欢迎我下次在她营业时间去找她。我尴尬地笑笑,她比我女儿还小呢。
谈话最后,她说出了大和尚的名字——郭海峰。我心里咯噔一下:好熟的名字,一定在哪儿见过!
在市中心巴士中转站,我放下了她,立即调头向北康中心疾驰而去。夕阳那么刺眼,我一手遮挡阳光,一手握着方向盘,紧踩着油门。七、八分钟后,我推开了编辑部房门。
屋里烟雾缭绕。白总编见我进门,顺手掐了烟蒂,干咳了几下。我劈头就问:“你一定知道郭海峰——你的《文革旧事》中提到的大觉寺和尚。”
白总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手摩挲着前额,一手又掏出烟点上火:“我在六年前回北京时找过他,大觉寺说他早已失踪了。……下午见到他的名片……是不是他呢?”
白总编——白林和郭海峰曾在三十年前共事过很长一段时间:北京门头沟区龙泉(村)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是白林,团支部书记是郭海峰。那时候,他们风华正茂。在备战备荒时,他们以出色的成绩赢得了公社(乡)领导的青睐。
……白林写总结报告并推荐郭海峰去公社(乡)党委宣传部工作。
几天后,上面传来指示:“郭海峰有严重生活问题,不宜培养。目前对他要严加监视,等待处理。”
原来,小郭和邻居有夫之妇恋上了。那女子的丈夫在珍宝岛战役中受伤致残,性功能丧失,一直在部队杭州屏风山疗养院休养。军婚是受到法律保护的,通奸现役军人配偶触犯了刑律。
白林冒着极大的风险暗暗通知小郭:“你那事儿触犯了国法,很快就要受到制裁。你打算怎么办?”
小郭泪流满面:“白大哥,她爱我,我控制不住了……而且,她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我要和她结婚。”
白林摇摇头:“她丈夫因公致残,她怎能离婚!你懂吗?”
他俩在大队办公室里争论了一夜,直到东方发白。
小郭离开办公室时,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哑着嗓子:“……为什么要让一个女人活守寡?她为什么没有一个女人起码的权力?情理何在?灭人欲,天地难容!”
两天后,一对年轻男女在妙峰山跳崖自尽。这事在当时不甚光采,泉乡生产大队(村)草草钉了两付棺材,把他俩停灵在村外破庙里。
埋棺材时发现,男尸不见了……
白林知道,山里一个已经务农的老和尚家多了一个“傻小子”——那是他用秘方医好的“黑人”。数年后,宗教政策落实,大觉寺重新开放,老和尚带着这“傻小子”回到寺中,那是后话。
白林犯了包庇罪,降为小学教员。
……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里仍是疑团翻滚。郭海峰是因万念俱灰作了和尚吗?在漫长的捻珠诵经的生涯中究竟悟出了什么真谛,清心寡欲的和尚怎样学成一口流利的英语?还有那建造的恣肆乐园、那令人费解的广告……
“红色院墙、佛经神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生死轮回、菩提道场、人生短暂、极乐西方……”
我似乎感到自己思绪有了突破性的飞跃。蓦然间前面路口跳出了红灯,我慌忙急刹车,吓出了一身冷汗。绿灯亮了,我又开始搜寻刚才的思绪,尽力使它完整起来。
下一周,当我见到这位传奇色彩中的大和尚——红色妓院老板之日,就是我茅塞顿开之时。
大街上已是华灯初上,暮色笼罩着宁静的堪培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