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 王非


        (四)

    挂上电话后,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自己突然变得那么婆妈。我一向的作风都是很果断的。也许那不该叫做婆妈,而该叫做关心。我并没有回家睡觉,我在网吧一直坐到了晚上12:05分,她也来了。

    我们就在QQ上一直聊着,网吧里很安静,QQ上的人也很少。不像日间那么的热闹,一分中里要打五十多条消息。当聊到三点半时,我的手指实在是累了。

    『我可以CALL你吗?』

    [好啊。]

    『你不问我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原因。]

    『那你也有拒绝我的理由咯!』

    [呵!你还记得这个呀?]

    『当然,你今天下午才跟我说的。』

    [哦!对!那如果时间久了,你就忘了?]

    『也许吧!谁知道未来的事呢?』

    [你CALL我吧。]

    『好。』

    于是我们在电话上继续聊天,一直到早上7:30分左右。我回到家去后,倒在床上,入睡得特别快,打破了我个人的记录。

    以后的日子里,每次我想通宵,总是这样开头。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之间会有这么多话说吗?』

    [你是不是想通宵啊? ]

    『可以吗?』

    [我还不知道和你通宵的原因呢!]

    『所以你也没有拒绝我的理由咯。』

    [老时间。]

    『晚上见。』

    至于是上QQ还是通电话,那就要看我的手指了。

    “喂,小子又发什么愣啊?是不是想老婆啦?”舅突然从身后发话,把我吓醒了。

    “我出门了吗?”我慌张地向周围扫视了一圈。

    “出什么门,你今天一天都呆在家里看书。什么书啊?看得那么入迷,入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了。来!陪舅舅去吃点夜宵,然后去实验室,我要拿点东西。”

    我很感谢舅把我从那道门中拉出来,于是我不停的说谢谢。

    “谢一次不就够了嘛!不就是请你吃顿夜宵而已,如果你不好意思的话,回来后帮我扫地当付饭钱。”

    “那,不用了。舅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赶紧回过神,不然今晚回来后会很惨。

    到了楼下,我们去了一家小小的中国馆子,叫了一点夜宵。菜上桌后,我一口气把它们全给干掉了,才发觉自己真的是一天没吃东西。

    “舅啊,一个人到什么时候才会废寝忘食呢?”

    “到,到入迷到顽固的程度时,又或者是死到临头时。”

    “那你有没有试过呢?”

    “有,一次。”

    “什么?为女朋友吗?”我很聪明,猜到了一半。

    “不是,为了赶博士论文时。”

    “哦!”我有点失望。我比舅强一点,为过两种事废寝忘食:一,读小说。二,上QQ。

    “你会不会常想中国啊?”舅突然发问。

    “会呀,常常会想。”

    “我开始也是,但久了,程度就慢慢地降低了。”

    “降低了?”我不理解。

    “刚来时,思念就像是疯子般的,不停来找我。于是我整天都会坐在实验室里发呆,无聊时会发呆,不如意时会发呆,面前出现难题时会发呆。脑里总是想着:唉,过去的日子真好。”他说话时,眼睛总是望着前面的。

    “我不是很懂,那后来你就不会再有思念了吗?”

    “不是说没有思念,只是我可以把思念和现实的界限分开了而已,我是指真正的分开。”真正这两个词他用了重音,但我还是不明白。应该说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我没有过那种感觉,所以还不能真正体味到。

    “哦!也许我也会吧。”

    “日子久了,你就会体味到的了。”他说完后,朝我一笑。

    离开了餐馆后,我一直在想刚才舅说的话。到了他的实验室后,他叫我去图书馆上网,他要去找些东西。

    我坐在电脑前,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还是继续讲我的“蔡智恒情结”吧。

    自从我用了一天一夜读完《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以后,我开始了解和接受蔡智恒的笔风了。所以当我读《楔寄生》时,可以用上一目十行的功力了。但因为那时候正面临着期末考,白天要读书,只有晚上才有时间。所以每天晚上我都读到晚上三点多,然后才入睡,一直这样,最后只用了三晚的时间。

    记得那时早上去学校时,她看到我的黑眼圈,总会担心地询问我的身体。

    “又很晚睡吗?叫你平时上课时认真点,所以临考前不用临时抱佛脚。”她有点责怪我。

    “呵呵,我相信我连抱佛脚的机会都错过了,佛早已离我而去了。”

    “那你昨晚干什么了?哦!我知道了,一定在网上碰到一个女的了,所以聊天聊到那么晚。”她有点生气。

    “你生什么气嘛?你一向都不是个小气的人。”大家都知道,她是一个很大方的女孩子。

    “我没有生气啊,只是……只是担心你的身体。”她的眼睛有点湿润了,这是台风前的警报。

    “对不起,我只是开玩笑的。我没有跟什么一个女的聊天,我只是读小说读到那么晚。”我是个聪明的人,知道台风的厉害,也知道要珍惜最后的一个机会。

    “骗人,读什么小说,你不是个爱读书的人。”她稍微好了一点,但打风的可能性还在。

    “我没骗你,看,叫《楔寄生》。你知道我一直有看蔡智恒小说的习惯。而现在白天要上课,所以只好晚上看了。”我从书包里拿出《楔寄生》这本书,诚恳地对她说。

    “喔,你一定要看吗?等到考完试后再看不行吗?我会担心你的身体,和你的成绩的?”她终于回到了平静,台风紧报也已消除。

    “好,我听你的。”我笑着说。

    “谢谢。”她也笑了。

    她认识我已有一年多了,知道我的性格,也知道我还会一直看小说看到很晚。我是个执着的人,我想她和我一样,也是个执着的人。因为她明知道我是还会看下去的,但她还不停地劝我,这难道不也是执着吗?其实我和她真的很像。我因为关心她,失去了一直以来的果断。她也因为关心我,失去了一直以来的大方。更相似的是,她跟我对思念的观念都是一样的。

    在《楔寄生》里,提到了思念。我读完后,可以了解。考完试后(成绩不想多说了),她找我借《楔寄生》这本书,而且她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把书还给我了。

    “呐,我看完了。”她把书递给了我。

    “你喜欢吗?”

    “我觉得作者真是一个书痞子。”她笑着说。

    “那你就是不喜欢咯?”我有点失望。

    “也没有,至少他把思念写得很好。”

    “很好?”我不懂很好到底指什么。

    “就是说我可以有同感,他所说的和我心里面的一样。”

    “会吗?我也是,但没看他写的东西之前,觉得很难把心里面的思念概括出来。但看完他写的之后,就好像在照镜子,一模一样。”

    “没错。”她不停地在点头,还有一副吃惊的样子。

        (五)

    “我东西拿好了,走吧!。”舅又把我从门里拉了出来。

    我还来不及说谢谢,口里便说出: “舅,这里的电脑能上中文网站吗?”

    “可以吧,试试看。”

    我于是在地址栏里打出:www.jht.idv.tw当网页还没出现时,一阵悦耳的歌声从音响里传出,接下来看到的就是轻舞飞扬的图片和她的那首诗。我一直怀疑那首诗是痞子蔡写的,但是我还是相信是有轻舞飞扬这个人的。别问我为什么,有些事是没有答案的,就像是你问克林顿为什么爱美人不爱江山这个问题一样,是不会找到答案的。言归正转,我上痞子蔡的网站目的就是想再读《楔寄生》一次。为什么呢?又回到了最初的理由,思念。

    我用了二十分钟,把整个《楔寄生》给打印了出来,我用的是大学的纸张,墨水和电费。当我看着打印机里的白纸进,黑纸出时,心里有一种罪恶感。觉得自己对不起大学校长,也对不起这些纸张的来源(某一棵或几棵树)。

    又进了那门,这是通向语文课的教室里。语文老师是我的班主任,他说话时很有力度,我常想问他以前是不是在军营里喊口号的。但我总是不敢问,因为我爱护我的耳朵。我知道他生气时的音量,一定足够把我耳膜给震破。

    快下课时,语文老师突然发话。

    “学校今年有规定,学生不给去买圣诞卡。你们不知道,一百张圣诞卡的纸张就等于一棵小树。如果你们还有环保意识的话,就因该可以体会到校领 导们的用心良苦。同学们,不可以做一个自私的人,为了后代子孙的幸福,今年不要护送圣诞卡吧。”

    我听完后,就知道老师说这话时一直在心虚,特别是讲到自私这两个字时,我可以感觉到他的背上流了一滴冷汗。因为几个星期前的一节语文课上他突然发火,原因只是因为全班好多人把作文的格式写错了。于是他一本一本地在教室里检查,发现一本格式不对。呲!地一下,作文本撕成了两半,然后他用右手把本子往外一甩,刚好掉到了物主的桌上。就这样一节课,呲!呲!的声音不停,作文本也飞来飞去,犹如二战时德国飞机被击落时的场景。令人吃惊的是,每一架“飞机”都降落到正确的机场上,没有一架例外。我正怀疑老师以前在军营里是不是天天炼抛手熘弹时,一个东西向我飞来。但由于老师手太累了,力度不够,以致我要站起来,身子向前倾,伸出双手,接住了。我还以为老师会我的行为使他百发百中,但他却对我说

    “你站起来,是不是对我的行为不满意?”

    “不是……我只是……”

    “还敢顶嘴!你不喜欢我的课是吗?那好,去门外站着!”老师手指着教室的后门,而嘴巴就在我头上不停地打雷。

    为了班上其他人的耳朵,我只好离开座位,缓缓地向后门走去。她当时坐在我后三排的座位,我看见她脸上显得非常焦急和担心。她也看着我,嘴里说了些什么,但我没听见。我见到她这样,很不忍心,于是对她挤一个笑容。可她并没对我笑。事后她说她苦笑时的表情很难看,不想让我看见,所以没对我笑。当然脸色难看的还有当天扫地的人,两个垃圾桶里放满了作文本,也许只有收垃圾的人会露出笑容。

    也不知道老师说要环保,不要自私这些话时自己会不会感到羞愧。毕竟他自己也是个杀树凶手,而且我打赌,“遇害者”绝对不止一个。

    于是那年,很多学生为了圣诞卡这件事和学校领导过不去。有人说“当学校临开家长会前,总给每一个人发一份成绩单,而且一定要家长签名。这些成绩单也是纸做的呀!死的也同样是树。所以如果今年不让我们买圣诞卡也可以,那明年学校不在开家长会前印这些成绩单。”

    学校领导们认为是强词夺理,说发成绩单是有必要的。但学生们说买卡也是必要的,可以加强人们之间的感情,送圣诞卡是一种节日的象征,就像是过生日时该有生日蛋糕那样。

    最后,学生会主席叫全校的学生们在一张大白布上签名,而活动的口号是:今年我们不买卡,明年我们不挨打。

    当有人叫我和她去签名时,我们两个都很不好意思签。因为我和她都偷偷地给了对方一张卡。我还记得她给我的卡上又一段写道: [希望以后每一年都能和你一起度过这个有趣和有意义的圣诞节。]

    “怎么还没打印完啊?”舅突然在我声旁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你又把我拉了出来,你知道吗?我真的是很感激你。”我握着舅的手,心里真的很感激他。

    “喂!又在发什么疯啊?”舅白了我一眼。

    打印机的声音突然停了。

    “啊!!终于打完了,回家吧,累了。”舅伸了一个懒腰。

    我拿起一大垛的白纸黑字,迅速地离开了实验室。我知道,在这里用迅速是没错的。我想早点回家,为什么?这回我知道,为了读《楔寄生》。为什么这么渴望读《楔寄生》呢?从始至终的那个主题——思念。

    我用飞快的速度读完了《楔寄生》。至于这次又用了多长时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去管了。我不想浪费小说的篇幅,所以只用了“飞快”。

    其实,包括这次我已经读过《楔寄生》三次了。第一次,是临考前。第二次,是她还我书之后,为了确定我们对思念的了解一样,我又读了一遍。第三次,就是这次了。以后呢?也许还有第四次,第五次……因为今后《楔寄生》已不再只是一本书了,而是食粮,用来医治思念的饥饿。

    前两次读完这本书后,我对思念的了解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当这次读完后,我不仅是能了解思念了,而且可以真真正正地体味到思念了。就像是能体味到“书本是精神的食粮”那句话一样。为什么我现在才能体味到思念呢?估计是因为自从我来了美国后,思念才来敲门的原因。

        (六)

    在中国时,我虽然会想念她,但每次当我想她时,我总可以上QQ找她,不然call她,再不就去她家找她。我们身在一起,自然就不存在想念,思念就更说不上了。所以那时,我和她只能了解思念,知道有这个东西,但不能够亲生体味到,因为我们之间并没有思念。

    就像蔡智恒写的:
    [也許愛情就像鬼一樣。]遇到鬼之前,大家只能想像,於是每個人心目中鬼的形象,都不一樣。只有遇到鬼後,才知道鬼的樣子。但也只能知道,無法向別人形容。別人也不見得能體會。]

    思念又何尝不是一只鬼呢?你没见到它之前,只知道有这个东西,只能够想象它的样子。就像我曾经会想象如果一天失去她后,我的思念会是什么样子的。但现在我终于见到鬼了,却发现和当时想象时的完全不同。我也试着向身边的人形容,但他们也不能体味到。因为他们并没有真正地思念一个人,即使有,但每个人见到鬼后的心情,也都不一样。

    当蔡智恒写完这段后,他说:
    [把愛情比喻成鬼,難怪人家都說我是個奇怪的人。只有明菁和荃,從不把我當作奇怪的人。]

    我也许受到了他的熏陶,竟把思念也比喻成了鬼。我,也是个奇怪的人。只是他有明菁和荃说他不是奇怪,而是特别,但我,却只能继续当个奇怪的人。

    我很开心,因为我终于体味到了思念。

    明菁说思念是有形状的。

    是的。我的思念的形状是一根针,只不过是冰造的。当它刺进我心里时是会痛的,但慢慢地,它会随着我的体温而融化,使我又回到了正常。

    明菁说思念是有方向的。

    是的。我的思念一直朝着中国的南方,一直一直没变过。就像到夜晚天一定会变黑这个定律一般,没有一天会例外。

    荃说思念是有声音的。

    是的。我的思念来敲门时的声音,是清脆明朗的。我总会听到敲门声,不会错过每一次开门的机会,更不会开错门。

    蔡智恒说思念是跟时间和空间有关的。

    是的。要不然,我怎么会能最终体味到思念的呢?

    而我说思念还是有种类的。

    是的。思念共分两大类,第一类,是物质上所引起的思念。比如说当你生日时,一个人给你买了一个你非常之喜欢的生日礼物。十年过去了,一天在你搬家时,不小心在柜子的深处里又找到了这个礼物。你于是被带进了那道门,开始思念这个人了。但在那十年的时间中,你也许从未思念过这个人一次。第二类,是感觉上所以所引起的思念,而我就是最好的例子。当我感到寂寞时,我会思念她,因为她曾经帮我赶走了寂寞。当我感到快乐时,我思念她,因为她曾经带给了我快乐。当我感到伤心时,我思念她,因为她曾经令我伤心。当我感到感动时,我思念她,因为她曾经是我感动的创造者。当我感到迷惑时,我思念她,因为她曾经是我的引路灯。当我感到温暖时,我思念她,因为她的怀抱是温暖的。当我感到寒冷时,我思念她,因为她的眼泪是寒冷的。当我感到任何一种的感觉时,我都会思念到她,因为这就是我所说的感觉上的思念。物质和感觉上的思念,可以同时存在在同一个人身上,也可以单独的存在在另一个人身上,还可以完全消失。(对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是不存在思念的,所以更没有所谓的种类。)

    我还说思念是有源头的。

    是的。就拿上面的例子说吧,当你十年后又找出那个礼物时,你会思念送你礼物的那个人,思念的源头来自于感谢。再举一个例子,在一次大考时你发现自己忘了带2号铅笔。你很害怕,于是趁前排的那个人不注意时偷了他的。结果,你得了好的成绩而那人却因为没了铅笔,以致整个考试作废。几十年后,当你在无意中找到那个铅笔时,你看着那个铅笔,进了门,开始了思念。这个思念的源头来自于自责。思念的源头可以有很多很多,不同的人对同一种思念的源头也会不同。那我呢?我对她思念的源头来自于什么呢?答案很简单,爱情。

        (七)

    我突然回过头问舅:

    “舅,你知道什么是思念吗?”

    “当然知道,为什么这么问?”舅放下手中的活,不解地看着我。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那个思念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的思念,不能在前面加‘那个’,因为我有两个思念。”

    “两个。”我从不知道思念还能繁殖。

    “对,第一个是当我刚来美国时的思念A。那时的思念像一个疯子,没有理智 般地时常来找我。每次找到我时,我总是没法推开他,还被他拉进了过去, 可以说当时一天的三分之二的精力都放在了思念里。于是常常会发呆,心情 很沉闷,也会感到很寂寞。当日子久了,我似乎可以控制住思念这个疯子 了。他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找我,更不会在我事忙时来找我。当然我还存在思 念,但这个思念和以前的那个是不同的。以前的那个,可以……可以用 excessive 来形容。现在的这个,该……该用 modest 来行容。”舅想了好久, 最终挤出了两个我当时还不懂的单词。

    “什么东西的?读者们可没时间去查快译通。”

    “ Excessive, 中文是过度的意思。以前的那个思念,过度地出现在我的生活 中,最后给我带来了反面作用。让我对眼前的生活不满,认我心痛,让我后 悔,让我感到不知所措,让我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很寂寞,很想 哭。当时我还有想永远都呆在回忆中的感觉,我觉得未来是模糊和黑暗 的。”

    “那你为什么没有陷到回忆里呢?你是怎么知道要出来的?”

    “我也不知道,也许因为我是个聪明的人。知道未来比过去重要的这个最基本的道理吧。哎!毕竟我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生,这点小道理总该懂吧。”舅骄傲地在我面前昂起头,眼中充满了自信。

    我不像舅那么能干,我成绩并不好,也许一辈子都读不上哥大,也拿不了博士生这个学位。但我庆幸的是,我有她,我有她的那一句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就是这句话,使我不被关在过去里。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懂事,特别是像你这种年龄来美国的,有很多人就 被关在过去里出不来。”舅站起来,走到窗口,长叹了一口气。

    听舅这么一说,我又想起了一个人。他叫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当我刚来美国时,我先去了我的 home school (一间离我家很近的高中)。我的第一节课,叫做 ESOL ,意思就是以英语为第二语言的课程。再简单点,就是教像我这种刚来美国的学生认识多点英语。

    在教室里,大多数都是西班牙人和黑人,只有我和他是中国人。也许是因为我父母都是英文老师的原因,我的英语水平都比班上大部份人的要高。又也许是因为我一向善于交朋友的特点,我有了不少的朋友。于是在课堂上,我很轻松,也常常和人们说笑。而他,却不一样。他不跟人说话,在学校里一个朋友也没有。上课时,他总是无精打采地摊在桌子上。我先以为他不说话是因为语言障碍,但有一次老师叫他读课文,他知道自己实在是推不了了,于是他只好读了起来。他的嗓音很清脆,英语也说得很好。虽然发音不太标准,但日常交流是不会成问题的。

    在学校里,他对我和对其他人不同。每天早上在教室里见到他时,他会主动对我说 Hi ,可他从不对另一个人打招呼。记得一次班上有个活动,每个人都要写一下自己的国家,然后上台演讲。老师知道他是一定难开口说话的了,但又不能说不理他,于是把我和他编成了一组。老师说我们两个人一起写文章,但只要一个人上台演讲就行了。在我们一起写文章时,他会用中文问我一些家常,像是哪里来的,现在住在哪里那类的问题。而我只是回答他的问题,并没多说。演讲时,当然是我开口。有一段,是介绍新年时的情况。我说中国过新年,就像美国过圣诞一样,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然后给红包之类的东西。说完后,老师问我今年的新年我会不会和很多的中国人聚在一起吃饭。我说不会,因为在这边我并不认识很多中国朋友,没人可聚。想不到我说完后,他在我身后小声说:

    “我可以当你的中国朋友啊!”

    我听到后,有点不好意思,只是转过头朝他笑了笑。

    之后的日子里,我常会听到老师们对他的埋怨,说他是个非常冷酷的小孩,很难和他沟通。

    我那时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地排外,不和人沟通。我觉得他对未来没有了信心,而他每天的生活都是一点色彩都没有的。来上学,在教室里不说话,只是发呆。吃午饭时也是一个人,吃完后又在发呆。下午放学后,就一个人骑车走了。回到家去后他会干什么,我并不知道,但我能猜到,一定又是在发呆。

    那时我很想去问他到底发呆时在想什么, 为什么老是把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而不和外界交流。但每次我想开口时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也许是我怕去问他,我怕去知道那个所谓的“原因”。我怕我一天也会像他那样,一个人孤单的活着。 我怕我知道那个原因后,就不由自主地得到了成为像了他那样子的理由。于是我并没有问过他,我只是拼命地逼自己接受这边的生活习惯,多交点朋友。

    等到中国新年快来时,他叫我和我妈去他家一起过年。但我并不想去,于是只找了个借口给推掉了。我不是不想去,而是怕去,怕自己会找到那个原因。过完年后,觉得这个学校教的东西太浅了,所以我就转学去了一个医学高中,上里面的一些医学课程。当我离开时,他对我说了声再见,还主动和我握手,我当时真的很感动,也很内疚。当我和他握手时,我对他说了声

    “保重了,好朋友。”

    自从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他了。每次当我想起他时,总会觉得很可惜。其实他是个很纯真,很善交的人。但是什么令他成了那样呢?他一直在压抑着,一直把自己关在黑暗中,关在一个和他身边环境不同的房子里。也许他要是不来美国,留在中国的话,他会比现在快乐得多。

    想到这里,一切的思路都似乎溶于了一体,就像几十条小溪最终都流进了海里似的。

    他,就是舅所指的不幸运的人,被关在了回忆里,出不来了。他每天在发呆,就像我现在一样。进了那道门,沉迷在甜蜜的过去里。他觉得过去是美丽的,现实是丑陋的。在现实中,他要接触不同的人,适应不同的文化,使用不同的语言,一切一切都要重新开始,眼前只有难题。而身后的过去是多么的愉快,多么的令人着迷。渐渐的,他忘了回忆的门会关掉。也许他明知那道门会关,但却让自己留在了过去里,把自己关进了一个由思念造成的房子里。我现在终于知道了,刚来时我之所以没被关在房子里并不是因为我的英文好,也不是因为我善于交友,而是因为她的那句: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所以我一直逼自己向前看,按时出那道门,离开思念的房子,回到现实。

    我也知道了,那个一直以来我不想知道的原因。那我也会像他那样吗?我不敢去想像。我只知道,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时常想着她的那句话,按时出那道门。但我不想一辈子就这样下去,我喜欢思念,我喜欢思念时的甜蜜。我也同时害怕思念,我怕自己一天被关在了思念的房子里,永远都出不来了。这是矛盾的,更矛盾的还有她的那一句话。那句话,使我按时出了门,使我相信未来比过去重要。但也同时因为她的那句话,使我不断地去开启思念的那道门,使我更加的思念她。唉!那句话啊,令我脱离了思念,又同时把我带进了思念。那句话啊,把我带进了思念,又同时令我脱离了思念。它既是人,也是鬼,既是鬼,也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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