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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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雨
昨天在故鄉省城設計院工作的梅表妹來電話, K大學的馬達維教授來澳國立
大學研究院作高級訪問學者,梅表妹要我到悉尼國際機場接他一趟。這事還挺重要,
馬達維教授的夫人是梅表妹的頂頭上司,梅表妹千叮囑,萬囑咐,一定要及時赶到
悉尼國際機場,千萬莫讓馬教授一個人涼在那兒。
車,電掣風馳般地行使在堪培拉到悉尼的高速公路上。
車窗外,藍天白雲,碧草連天。
看到那藍天白雲下成群的牛羊,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同事,人稱“樸素主
義美學家”牛傑的那句“羊大為美”的美學名言,我噗哧一笑,覺得自己生活在世
界上最美的國家。
牛傑是二十年前我在國內省城 A大學的同事,那時我們都住單身宿舍,牛傑
住我宿舍隔壁。牛傑,人短小精悍,但牛皮吹得嘩啦響。文革時期,牛傑是省委寫
作班子的筆桿子,是個大紅人兒, “四人幫”倒台後,牛傑被歸類為“三種人”,
發配到A大學教中文,但條件是永遠不能提拔當領導幹部。
因為有案在身,牛傑在學校始終保持低調,夾著尾巴做人。但我發現他狼性
難改,一聞到腥味,渾身即躁動不已。既然政治仕途氣數已盡,牛傑就琢磨著如何
在商業上翻身,但當時教中文這個行當不怎麼吃香,而經濟財經類教師奇缺,錢特
別容易賺,於是,牛傑就削尖腦袋往財經教師的行當裡鑽。恰好,北京某大學辦個
經濟類教師進修班,牛傑便去廝混了半年,回來後從中文系調到財經系,改行當了
政治經濟學教師。
我所看到的牛傑形像倒符合他真實的性格,他對出頭露面的事情特感興趣,
可能是他又恢復了往日的自信, 但碰到真獵手,他準尿褲子。記得有一天讀《人民
日報》有篇講美國總統裡根的經濟政策的文章,其中,有一個術語我弄不懂,專門
請教他這位經濟專家,他對我所問的問題不屑一顧,言下之意是我太簡單,太幼稚,
於是他信口胡謅了一大套。我聽後覺得不對勁,便親自查資料做了一番研究,結果
發現他真是胡說八道。當我找到他,与此這般地同他理論時,他滿面笑容,並不覺
得丟臉面。末了,他還拍拍我的肩膀,說有好酒,邀我晚上和他喝幾杯。酒過三巡,
牛傑借著醉意,稱兄道弟之後吐出真言:大家都在江湖上混,彼此不必太認真,還
是都糊涂一點的好。
於是,牛傑的戲又接著演下去。有一天,他突然向我當輔導員的那個班級的
團支書提出他要搞個美學講座,說要在“全民文明禮貌月”裡盡自己作為老團員的
一份義務。團支書請示我咋辦,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牛傑的那冠冕堂皇的請求,吩
咐貼海報在校園廣而告之。
那天的美學講座我去聽了。牛傑在談到美學的基本概念及名家朱光潛、王朝
聞後便話鋒一轉,問道:“大家知道中國古代美的涵義嗎?”,學生啞然。牛傑接
著白話說:人的審美意識隨時代的變遷而變化,從審美的主體來看就是“識時務者
為俊傑”;中國古代美的標準是“羊大羊肥為美”,在母系社會裡,漂亮女人見到
捕捉到肥大山羊的壯實男人,便認為他們很“美”,紛紛擺出求偶的姿態,並以身
相許,分得一份烤羊肉。你們看,“美”字是上下結构,即“羊”与“大”的上下
組合,現代漢語裡“美”原來是象聲詞,其發音是從山羊叫聲臨摹來的。最後,牛
傑學了一聲山羊叫: “哞--”, 即“美”的最初的發聲, 逗得同學們笑得前仰
後合。
牛傑當時确實“看上去很美”,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校外兼課撈外快。他沒有
不會講的課,凡是別人不能講的,他都敢講。在學校裡,他財源滾滾,确實是頭大
肥羊。
牛傑腦子确實很靈,他邊學邊教,現炒現賣。有天晚上,他又來我的房間吹
牛,這次是吹噓他的應變能力。他告訴我他白天差一點在課堂上出了洋相,因為突
然發現沒有料子下鍋了。我問他這回又是怎麼“化險為夷”的,他說:“我對學生
說:‘同學們,對不起,這會兒,你們自己先看看書,我要去方便一下。’”於是,
他夾著教科書去了茅坑,在茅坑蹲了約 10分鐘後回到課堂,又面不更色地侃將起來。
牛傑數學基礎其實很差,但他居然連“數理統計”這門難度很深的課也敢講。
有一次,在講到“最小二乘法”原理時,他還像模像樣地在黑板上運用高等代數推
導一番,數學公式寫了滿滿一黑板。現在回想起來,他當時在學生心目中的形像不
亞於美國好萊塢電影 “美麗的心靈”中男主人公,諾貝爾獎得主數學家兼經濟學家
納什教授。晚上我們喝茶聊天,我問起他的數學推導一事,他樂了,告訴我:“實
際上,公式的推導都在教學參考書上,是我上課前我楞背下來的。”我問他:“要
是學生要問起來怎麼辦?”他說:“這難不倒我,學生一般不會提問,萬一有學生
提問,我會說,某某同學,你的問題實際上很簡單,你先想一想,如果還想不通,
我們課後再討論,學生礙於面子,在課堂上不會再追問下去。”我又問道:“如果
學生還想不通怎麼辦?”牛傑說:“他們一般都會想得通的,因為他們誰都不愿意
被老師看成是大笨蛋,這道理就像皇帝的新裝一樣。”
我在悉尼國際機場準時接到了馬教授。
馬教授是 K大學物理學博導教授及“海王星工程”的首席科學家,是第一次
來澳州。車出悉尼,馬教授看到高速公路兩旁牧場裡那云彩般的肥壯和憨厚的羊群,
興奮不以。為了逗樂,我又將牛傑的美學理論惟妙惟肖地搬出來講了一遍,馬教授
大笑。
猛然間,馬教授若有醒悟,問道:“牛傑?你說哪個牛傑?”
馬教授說,他所在的 K 商學院有一位紅得發紫的“著名的經濟學家”, 名
牛傑,頻頻在新聞媒體布道,凡是一些熱門話題,如股市行情,國有企業的改制等
問題,都能聽到他的聲音。就在出國的前一天晚上,電視還播放牛傑給省委党校高
級幹部研習班講授有關中國加入WTO 後的戰略和對策和如何化解 SARS 的經濟風險
等問題,侃得頭頭是道。因為是省領導人的博士生導師和座上賓,牛傑在其它城市
也被捧得很紅,他演講的門票在市場上可以賣到上千塊錢一張。現在國內領導知識
化程度越來越深,不少省長,市長都熱衷於攻讀在職博士,拜大名鼎鼎的牛大師為
博導呢。
馬教授接著說,他本人及其他教授和牛傑還鬧過一次別扭,那就是爭當學校
“銀河計劃”首席博導教授。省領導為了使 K大學躋身世界一流大學之列,特地撥
專款設立一個“銀河計劃”首席博導教授職位,擔任這個職位的教授每年可以得到
額外10 萬人民幣的津貼。消息一公布,教授中就炸開了鍋,昔日的窮教授們認為翻
身的機會到了,誰都認為自己夠資格當選。但畢竟僧多粥少,為了當“銀河計劃”
首席博導教授,教授們暗地裡相互拆台,開會時往日的那種溫文爾雅也不見了,有
些人甚至撕破了臉皮。吵鬧了半年才确定下來一個競選程序,經過多輪篩選,最後
只剩下商學院的牛傑和空間物理系的馬達維倆教授,於是倆人又比在過去上年裡論
文和博士培養人數,結果牛傑以在三年之內發表論文102 篇,專著10部,培養了50多
個博士生的業績而勝出,馬教授的論文僅比牛傑少一篇而敗北。馬達維及一幫理工
科教授不服氣,紛紛嚷著要跳槽到沿海待遇好的大學。學校領導為了息事寧人,另
外又設立了若干個類似的崗位,分別叫“火星工程”“土星工程”“木星工程”
“冥王星工程”和“海王星工程”等等,留住了一些鬧情緒的教授。在學校領導的
熱情挽留下,馬達維教授也只好屈尊當了“海王星工程”的首席科學家,另外還得
到了一個到澳大利亞國立大學作半年高級訪問學者的機會。
馬教授說:“‘海王星工程’和 ‘銀河計劃’首席博導教授看上去差不多,
但含金量卻不一樣,“海王星工程”經費由學校自籌,年津貼只有 5萬人民幣。憑
良心說,大學領導為了留住人才也是費盡心機,通過多種渠道動員社會資金設崗位,
嘿,這裡頭還有段有關你們堪培拉的小插曲呢。學校“南極星工程” 据說是堪培拉
的一著名華人企業家發起的,但錢還沒有到位,這位企業家就破產了。學校托人進
一步打聽,什麼狗屁華人企業家,這位老兄的真實身份是開中餐館的小老板,就住
在你們堪培拉,但他人小鬼大,專門和國內大人物套瓷,拉生意,國內鬧薩斯(即
非典)後,名目繁多的公費代表團和考察團不來澳洲了,這位老兄的生意也就毀了。”
說著,說著,馬教授的話語又回到了正題上來了。
“喬博士,你我是同行,同類事情才有可比性,這是小學生都明白的道理,
幹我們這一行的,有些人甚至在幾年內都弄不出一篇像樣的論文。他們文科論文算
什麼玩意兒?我敢說,大多是垃圾,信口開河,他們的論文篇數怎麼能和我們的論
文的篇數相比呢 ? 這事後來鬧到省高教局,省高教局請示分管文教衛生的副省長,
這位副省長發話了,說什麼‘社會科學也是科學’。誰都知道,省裡的許多頭頭兒
都是牛傑的在職博士生,這裡頭政治學問可多了,什麼’ 計劃’, ‘工程’,說到
底還是上級領導的面子工程呵。”
馬教授越說越氣憤。
車到了堪培拉,我的思緒還沒有斷。
“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牛傑?”根據馬教授對那個牛傑的描述,幾乎就是那
兔崽子,尤其是他頭上那塊洗刷不掉的 “戈爾巴喬夫”胎記。
但我真不希望今日的牛教授即是昔日的那個牛傑。
我為家鄉父老鄉親禱告,同時也是為自己當年的沉默而內疚。
“不會那麼巧吧,天下同名同姓的多著呢。”
馬教授聽到我自言自語,似乎是在為我解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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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6月初稿
2004年3月修改
原稿2003年以“肥仔牛傑”為題發表於澳洲華文文學刊物《堪京文苑》第2期並轉載
於墨爾本《大洋時報》的“澳華文選”版(2004年3月4日,總5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