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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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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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望(3)
打工生活的苦與樂
快11點了,上田讓我先吃飯,他臉上汗水滾球似地掉下來,還樂呵呵地打趣:
我做了中華風味的炒飯。我在廚房水池邊蹲下來就吃,什麼中華風味,什麼味道也
沒有。可是廣子進來吃時,連連稱贊好吃,好像不是說假話,日本人口味和我們不
一樣。 11點半下班了。
一出店門,就覺得街上空氣好,我猛烈地吸了幾口。清風中夾著花草樹的芳
香,仿佛一道清清的溪 水從心上潺潺流過,十分舒暢。一萬日元到手了,國內一個
月的工資,怎麼累也不過份。我來到商店街,就被一種氣氛吸引了。
一家家居酒屋的屋檐下掛著一盞盞紅彤彤的大紅燈籠,透著柔和的絲絨般的
光芒。一扇扇木格窗裡不時傳來喧鬧聲,飄出甜津津的酒香。
居酒屋門前的客人們互相鞠躬道晚安,酒吧間前的穿戴鮮艷的姑娘們正脈脈
含情地送著客人,有擁抱的,有飛吻的,醉醺醺的會社社員在路燈下跌跌撞撞,滿
口酒氣,胡言亂語。路口拐角處,一個帶墨鏡的老頭,手扶著一杆"今夜美少女--一
小時8000日元"的藍字紅底的幌子。我要趕時間,匆匆穿過商店街向車站走去。
那一夜睡得特死,那對中國夫婦幾點回來的,也不知道。第二天上午,我悄
悄地沖了淋浴就出門了。在大宮車站裡的"麥當勞",吃了個漢堡就上車了。
一到店裡,就見到了高個子的小吳。上田還沒介紹,我們就聊了起來。她三
十五、六歲模樣,高大壯實,頭發平短,臉上有許多雀斑。她在黑兵衛已經幹了一
年。
我從和室裡搬出座墊,在門口拍打灰塵,小吳停下了掃地。她說話頻率快,
普通話中夾著上海音,一會兒嘴角就浮出白沫,越積越大,聲音也越來越高,眉飛
色舞。她正說得來勁,被上田的喝斥聲打 斷了。"吳,快點掃地,把廚房的垃圾抬
出去。韓君,快進來幫我把色拉拌勻了。"吳尷尬地愣了一下,嘴角耷拉下來,輕輕
地用中文嘀咕著,"色鬼!年輕的就好…"我聽了感到莫名其妙。
中午營業是定食,也就是套餐。我們定食的主菜是:秋刀魚、霸魚、大馬哈
魚。我開單子,吳收錢,兩人把盤子送來送去。盤子裡裝一條烤魚,一份"新香",
再有一小碟色拉和一碗土豆煮牛肉。其它就是米飯、醬湯,盤子相當重。客人進來
時高叫"歡迎光臨",客人付錢時還要說"非常感謝"。十 幾個客人同時進來時我們就
來回奔了。好在時間並不長,從11點開始,到12點半後客就稀少了。這時,我開始
去廚房洗碗,吳開始擦桌子,然後把桌上的醬油瓶一個個擦乾淨後再加滿。一點半
左右客人全走了。
2點整。上田在廚房衝我倆叫道,快把看板卸下來。我一下子聽不懂,看了
吳一眼,她"哼"了一聲出門去了。她把掛在門外燈箱上的小黑板取了下來,默默地
送到更衣室去。那黑板上寫著定食的名稱和價格。
上田為我們準備了同客人一樣的定食。
吳打著哈欠,捶著腰,我雙手插腰,上身使勁向後仰,竭力緩解腰部緊張的
肌肉。聞到烤魚香我就食慾上來了。吳個兒高,幹活肯定累,吃飯時還在大嘆氣,
用上海話又在自言自語:迪個黑兵衛,弄煞人嘍!
飯後的吳拖著疲憊不堪的腿,搖搖晃晃地下班了。上田看著她的背影,皺了
下眉頭。他吩咐我趴會兒休息一下,醒來後再去廚房作晚上的營業準備。他沒吃飯,
喝了杯生啤後就去和室睡覺了。
我趴了會兒,怕來不及作準備就笨鳥先飛了。上田出來時,我已經把十多斤
黃瓜全切成絲了。他揉著布滿血絲的眼睛,"韓君真努力呀!"他從更衣室裡將一箱
箱"美少年"清酒搬了進來。
工作間產生的感情
突然,店門口來了輛“奔馳”小汽車,跳下一小個子中年男人直衝店來。他
一進門劈頭就問我,“今天賣了多少份定食?”我怔住了,茫然不知所措。他黝黑
的臉上有一對冷冷的眼睛。上田從下面竄了上來“啊,您好!65份呢。韓君,這位
是我們的社長淡井桑。” 淡井向我點點頭,又向上田說:“初次營業65份不錯嘛!
要努力喲!今天本店也可以,我和張也賣了將近40份。”上田一個立正挺直腰背,
嗨!分店一定努力,目標100份,他目送淡井出了門,“奔馳”起動後才蹲下繼續幹
活。
“張是什麼樣的人呢?”我好奇地問上田。他沉吟了片刻,“怎麼說呢,是
個可愛的姑娘。”我心裡有點不自在,“可愛”這個詞兒無論何時也輪不到我的。
上田把幾十公斤重的生啤罐一個個抱進了廚房,立刻滿頭大汗了。他背對著
我脫了工作衣,在洗碗的水池邊上用冷水擦著身體。他的後背肌肉繃繃硬,閃著光,
像銅鑄的一般。我脫口而出,“店長過去是運動員吧!”他沒有回頭,我的話引起
了他的回憶,“不是運動員,是相撲力士。我18歲時從北海道來東京,練了兩年相
撲,可怎麼也胖不起來,被淘汰了,真遺憾呢。”我並不以為然,“相撲力士有什
麼好,一頭肥豬一樣被甩來甩去,惹人痴笑。”他猛一轉身,瞪我一眼,“八格,
太失禮了。”我知道“八格”是罵人愚蠢的意思,漢字寫“馬鹿”兩字。我自知失
言,忙找話來打岔,“相撲力士找老婆一定很困難吧”,他譏諷的笑了笑,露出了
對年輕時代追憶的神色,意味深長地說,“困難?才不困難呢,相撲力士相當有錢,
女人圍著團團轉,忙不過來呢!”我“哦”了一聲陷入了沉思。
打工的日子一天一天真快。工作內容、人際關係熟悉了,精神上就比較輕鬆,
只需要每天消耗體力罷了。每天下午三、四點鐘,總可以和上田聊會兒天。我發現
他除了對烹調、串燒業務相當精通外,對其它知識相當缺乏,甚至現任首相的名字
也相當陌生。有時他在下午會騎自行車出去轉一圈,回來時總帶點冰淇淋等給我吃,
我也戲謔地說謝謝大哥。我們經常說說笑笑。反正這段時間不忙,我時常“勒令”
他換下汗臭味的工作服,我給洗了,後來索性幫他把內衣也一起洗了。
有一個下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屋檐下垂下一道道白亮的雨帘,像一條小瀑
布似的。我在這寂寥的雨聲中睡得很香。突然,被開門聲驚醒了,水淋淋的上田頭
上直冒熱氣,他氣喘噓噓,“韓,我幫你找到了房子,在王子車站前5分鐘的地方。”
我一聽快活極了,忙去拿了毛巾給他擦汗。他說是他的老朋友橋本介紹並作了擔保,
房租每月4萬日元,有現成的電器、家具、空調,還有淋浴、盆浴等。我真激動地想
擁抱他一下。
上田一邊擦汗一邊打電話,“是橫山桑嗎?我是上田,百忙之中打擾您了,
我想拜托您幫我‘引越’一下,對,是我的朋友,從大宮到王子,謝謝您,明天下
午二點可以嗎?太謝謝了。”他還在喘氣,我做了杯生啤給他,“噯‘引越’是不
是搬家呀?”他愣了一下,點點頭。
第二天下午陽光明媚。橫山的小面包車準時來到店門口。我們工作衣也沒換
就上車了。吳剛出店門,驚訝地看我一眼。
車一會兒就開出了神田二丁目,沿著皇居的河邊向上野方向奔馳著,我一直
看著窗外的景色,迎面穿梭而來的小汽車絡繹不絕,路邊的廣告牌令人目不暇接。
當麵包車經過上野不忍池時突然放慢了速度。許多人圍著一輛吉普車的周圍,聽著
演講。
那吉普車頂上有一個宣傳台,上面站著一個別著紅色臂章、揮動著拳頭的白
髮老頭。高音喇叭裡傳來聲嘶力竭的口號,“日本共產黨反對消費稅!”“國民是
主人!”橫山顯得有點不耐煩,將車頭調頭向首都高速公路開去。上田疲乏的閉眼
蹙眉,不時發出呼嚕聲,隨著車的顛簸,他碩大的頭顱搖來晃去,我覺得很好笑。
橫山正在前面聚精會神地駕駛。他大約五十出頭,清臞的臉,看上去刻板嚴肅,不
苟言笑。聽說他是個社長,搞印刷已經三十多年了。
在大宮的葵庄,上田一個人搬了兩個大箱子,我提了一個小箱子,五分鐘不
到就結束了。我給那對中國夫婦留了紙條和五萬日元就匆匆上車走了。
喬遷後的喜悅
我多麼需要一個屋子呀!
麵包車穿過琦玉縣的浦和、川口終於到了王子。在鐵路橋的對面就能看到那
幢白色的兩層公寓了。停車後,我們提著行李穿過花壇,沿著鐵樓梯上了二樓。二
樓第一家就是我的新居了。一打開門,小風溜溜吹進屋來,榻榻米的新席子飄散著
草的清香。門窗家具淡雅光潔,格調清新。直角大屏幕電視機擺放在牆角,旁邊的
茶同上有一台粉紅色的電話機。我又看了浴室,白色瓷磚相當乾淨,梳妝鏡下有一
台全自動洗衣機。“韓,快走了!”我還未及細看,就被上田慍怒地拉走了。
晚上下班後,在電車裡還沒有等倦意襲來就下車了,路近真好!我回到王子,
一進屋就打開了所有的燈,房間裡充滿溫馨。我打開箱子將衣物稍作分類,一種想
和人說話的慾望特別強烈,於是馬上給汪濤撥通了電話。他今天正好休息。我們一
聊就是半小時。男人總是太理智,他關照我要謹慎,不要暴露身份。說到這我情緒
黯然,我已習慣每天幹活掙錢,不願想什麼身份的事兒。最後他又告訴我一個賣假
磁卡的電話號碼,我才來了精神。
我住上了這麼漂亮的公寓房,應該讓父母分享喜悅,我撥通了來東京後第一
個0086國際長途電話。母親聽到我的聲音比我更激動,有點語無倫次。還是父親比
較冷靜,只是說話內容我不太愛聽,“抓緊讀下學位,學成早日歸來。”我無言以
對,不想讓他傷心,可憐的父親一直以為書中自有黃金屋,自欺欺人呢。他讀了一
輩子書照樣在受窮,世界上哪有不勞而獲的金錢,只有靠拼命去爭取!掛了電話後
難以入眠。
我側躺在榻榻米上,凝視著窗外,天上綴滿了閃閃發光的星星,銀河像晶瑩
的流沙斜鋪在青色的天空上。我心裡掠過一絲悲涼,人在宇宙中多麼微不足道的塵
埃,拼死拼活也只是短暫一生,圖什麼呢?這念頭稍縱即逝,圖不到是弱者,一切
要等圖到了再說。想到這裡我似乎說服了自己,才安然入睡。 為了提防自己胡思亂
想,我上班時發泄般地拼命幹,搶著幹。我需要疲勞,需要耗盡體力,我希望自己
是一架永不磨損的機器。即便如此,也不是每天都有拼命幹的機會。
受季節風的影響,這是個多雨的季節。日本人受天氣影響特大。每逢下雨時,
店裡就清閑。我們打工的可以緩解一下抽緊的肌肉,而上田是正式社員,經濟利益
就受到影響。每每這時候,他臉色很差,動輒就發脾氣。遇到這時候,我和廣子做
事就特別小心。不能拼命幹的時候真別扭。廣子也常說,閑時工資不好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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